第30章 激怒
陳氏打發來的婆子膀大腰圓,一左一右緊看着清懿,儼然是個請赴鴻門宴的架勢。
翠煙和彩袖原想要跟着,卻被清懿用眼神制止了。
踏進祿安堂時,清懿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目光略過坐在上首的陳氏、分坐左右的曲思恆、曲清蘭、曲清芷。除了清殊和最小的閩哥兒外,其餘小輩都到齊了。
見清懿到了,衆人紛紛擡頭,神色各異。
這一回,陳氏一向掛在臉上的慈和消失了,並不吩咐清懿落座,反而對側旁的劉媽媽道:“懿姐兒來了,你到她跟前兒分說罷,免得說我因你是舊僕便偏袒你。”
劉媽媽活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鬥雞,就等着太太這聲號令,立時便“撲通”一聲跪倒在清懿腳邊,扯着嗓門道:“姑娘,老奴我雖是個同你腳底泥一般低賤的人,但我在府上十數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聽信那些賤蹄子的讒言,不容老奴辯解兩句便將我掃地出門,我一個清白人,臉皮子竟是被您放到地上踩了!不得已,我只能來太太這喊一句冤,求太太替我做主,否則我寧肯一頭碰死,也斷不願生受這污名!”
劉媽媽臉紅脖子粗,鏗鏘得像是慷慨赴死的諫臣,配合着流利的下跪之舉,簡直如同模擬千百遍。
清懿不動聲色地揣摩着,面上卻流露訝異的神情,手足無措地想扶劉媽媽,卻被對方巧妙地掙開,反而報以更響亮的哭聲。
“好了!讓你好生說話,你哭哭啼啼像甚麼樣子,再多的委屈也是你合該受的,你既給人遞了話柄,也怪不得旁人拿住你的短處狠狠臊你!”陳氏衝着劉媽媽訓斥一番,又適時擺出一副秉公辦事的形容,蹙着眉頭,輕嘆一口氣,沉聲道:“不過,劉媽媽雖有錯,懿兒你辦事也不妥當!”
“劉媽媽到底是府裏有體面的老人,一時腦筋糊塗,被人坑害了也未可知!她到底是我打發去你院裏伺候的,打狗也要看主人,可你卻連我都不曾知會一聲,拿住她便發作!知道的人只說你年紀小,耳根子軟,可那不知道的,便以爲你在打我的臉!”陳氏說到此處,有些氣狠了,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才平和了語氣,語重心長道,“你是個本分孩子,心思不壞。可是你從前在潯陽養着,到底少見了許多世面。”
“我說句不中聽的,你潯陽外祖家到底商戶出身,難免有些以利爲重的毛病,也就把你這好苗子吹歪了。須知咱們書香門第,姑娘的才學品行是頂頂重要的,沾染太多銅臭味兒,只會助長你的輕狂。那日我打發張嬤嬤去問你,原想是再給你省錯的機會,你倒搬出了你母親的遺囑,要分了家產去!”陳氏神色哀慼,一番連敲帶打,將真正意圖藏在故作憐憫的語氣裏,“這遺囑是個真正的禍根,你竟將她當寶貝,依你父親的意思,是要將財產交由我統管,等你們到了年紀,我再還與你們添妝。”
末了,陳氏又軟和了聲音,添補道:“好孩子,你放心,那遺囑就是教你長歪性子的濁物,你只管撕了,再與我立個字據,等你姐妹二人出閣時,我一分不會少你們的。”
這齣戲唱得聲情並茂,裏裏外外將禍心用糖衣包裹好了喂來,若清懿是個真正的孩子,或許真就被唬住了,可現下以她活了兩世的芯子來看,只覺得荒謬可笑。
想來陳氏也估摸着孩子好騙,一番話說完便預設好了答案,擎等着清懿回覆,卻只聽得她似是疑惑不解地問道:“太太家不也是商戶?原先您嫁入府中做貴妾,都還有孃家添妝幫襯,想必那筆豐厚的錢財尚在太太名下吧?”
說至此,她頓了頓,聲音遲疑,又小心翼翼道:“那……怎的不見太太將那筆錢交出來充公,勻給衆姐妹呢?”
陳氏將將要拿起茶盞的手一頓,指節驀然擰緊,用力地幾乎泛白。好一番剋制,她才重新擡眸審視了一遍清懿。
她第一次發覺,這個打從進府以來便斯斯文文的姑娘,皮子底下竟是不好對付的硬骨頭。
“咱家大姑娘好生利害啊,我這個嫡母想好心爲你着想,卻被你反拿了話柄將我一軍。”陳氏皮笑肉不笑,悠悠然道,“只是我要告訴姑娘一個理,無論高門大戶還是鄉野間的莊戶,都是太太把持着內務,從沒有姑娘自個兒保管嫁妝的說法。再者,你雖說有你母親的遺囑在手,可你要曉得,那不知是多久前的老黃曆了,早與老爺掙下的家業混作一起,共同支撐咱們曲府的開銷,你硬要拿着不明不白的遺囑分一塊產業去,對旁的姊妹也不公平,是不是?”
她說罷,狀似關切地一一掃過在座的孩子,嘆了口氣道,“你瞧,恆哥兒過了年就十六了,眼看要說媳婦了。再說你幾個妹妹,芷兒是我生的不提,只說二丫頭,真真可憐兒見,姨娘也貼補不了她甚麼,今後的嫁妝不都是從公庫拿。”
“如今你們大姐姐紅口白牙便要撬出一大半產業去,只管來說說心裏是甚麼滋味?”陳氏掃過衆人神色各異的臉,不急不緩地喝了口茶。
曲思恆臉色通紅,捏着拳頭忍了許久。他雖是庶子,卻也同大哥一般讀過聖賢書,如今聽得夫人竟拿他做筏子,借他娶媳婦的由頭盤剝妹妹的錢,真真是恨不得臊到地底下去!
“太太!”曲思恆騰地站起身,他已然忘記姨娘叫他萬事莫出頭的叮囑,神色掙扎一番,還是硬聲道,“旁的我一概不知,只是我若娶婦,必不肯花用妹妹的一分銀子!我到底是個男子,不便摻和內宅事,同太太請辭!”
說完,不等陳氏迴應,他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
陳氏輕哼一聲,眼底閃過一絲嘲弄,一個庶子而已,沒甚在意的。
她又將目光放在剩餘的姑娘身上,卻不料,自家的親生女兒曲清芷鬧了妖,她將茶盞往地上一摔,紅着眼睛嚷道:“丟死人了!教人知曉我要用她們母親的錢財過活,我真是頭都擡不起!”
“你這個混賬羔子!”陳氏拍桌怒喝,“滾出去!”
“走便走!”曲清芷越發野了性子,哭嚷着跑了出去。
一時間,這場鬧劇的觀衆裏只剩曲清蘭未發一語。
陳氏穩了穩心神,裝作無事發生,衝她笑道:“他們不懂事,自然不曉得其中關節,蘭兒你一向聰穎,想必知道母親的苦心罷?你同你大姐姐說說看。”
清懿脣邊仍然帶着似有若無的笑,目光卻不帶感情地掃過對面垂着頭的清蘭。
良久,她終於怯生生地半擡起頭,目光刻意避開清懿,只看向陳氏,緩緩道:“太太所言甚是,家中兄弟姐妹衆多,還是要顧及着些纔好。女兒家名聲珍貴,免得傳出風言風語,說大姐姐爲一己之私強奪家產,倒是不美了。”
曲清蘭話輕輕柔柔的,卻像給陳氏撐了多有勁兒的腰板似的,教後者得意地望向清懿,並說道:“如何?懿兒也該聽聽妹妹的見解纔是啊。”
清懿沒有分半點目光給陳氏,她慢悠悠地盯着清蘭看了好一會兒,良久才笑道:“二妹妹果然是個蕙質蘭心的,最曉得審時度勢,只是太太何必費這麼多口舌,兜這麼大圈子呢?既然太太說父親允諾你接管,你叫父親來同我說便是。”
清懿看向陳氏,淡淡道:“我只同父親談。”
“懿兒怕我誆你?”
陳氏的笑容漸褪,彼此就這般對視着,她揮了揮手,張嬤嬤適時屏退了左右,連清蘭也請了出去。
一時間,室內只剩下她們二人。
沒了旁人,陳氏才真正撕開了假面,露出獠牙。
“唉,到底是孩子,終歸沉不住氣。懿兒這般硬氣,大抵是你姑姑給足了你體面,教你知道連公府都能爲你孃的錢財折腰。可惜啊……到底嫩了些。”陳氏幽幽嘆口氣,憐憫道,“沒人告訴你底牌不能太早亮,也沒人告訴你,人在屋檐下,原是你的東西,也能不是你的。帶了那麼多好東西來,我真要謝謝你的大禮呢。”
這是把侵吞繼女私產的話擺明面上說了。
清懿卻不如她所料想般的慌亂,只狀似疑惑道:“阮家不是沒名沒姓的,我各項財物俱都造冊了,太太不怕我外祖家興師問罪?”
“喲,問罪?”陳氏被她淺淡地神情激得有些上火,哼笑一聲,拿出了一本冊子晃了晃,笑道:“瞧瞧這是甚麼?你帶來的東西有哪些名目啊?況且,嫡母管家天經地義,便是你外祖母親自來,也沒得插手曲府內務的道理。”
“再者,阮家就你一雙年邁的外祖父母了,你那幾個養舅舅怕是顧不上你,否則怎會在你不尷不尬地年紀將你送來京城?”陳氏輕笑道,“而你身爲女子,大門不得出,二門不得邁,有冤往何處伸?不如乖乖將遺囑拿來撕了,同我討個好,興許我還會將你傍身的錢還你,再與你尋樁好親事。”
陳氏眼底掩飾不住的得意,忍不住要品味清懿的慌張,卻只見她悠悠閒閒喝茶,好似這話落在她耳朵裏沒有絲毫分量。
陳氏臉上的笑掛不住,終於肅了臉,冷笑道:“你竟是個沒了勢頭還要充硬氣的假把式?想必這會子,你院裏的幾車好物都已堆進我庫裏了罷,你還笑得出來嗎,我的好姑娘?”
像是聽到甚麼有趣的,清懿彎了彎了眼,好整以暇地回望着陳氏,不發一語。
沒來由的,陳氏察覺出異樣,心底陡然升起不詳的預感,腦中快速略過前頭所有的謀劃,查找錯漏。
陳氏的神情變化落在清懿的眼底,她收回了視線,垂眸輕笑道:“我那些箱子,可重得很,真別勞累了太太的人呢。”
電光火石間,陳氏好似抓住某道思緒!
箱子!
同一時間,門外的張嬤嬤收到小廝的急報,方寸大亂闖了進來,顧不得清懿在場,湊到陳氏的耳邊,神情凝重地說了甚麼。
短短几個呼吸的瞬間,陳氏的面容如冬日裏的寒霜,漸漸冷凝,逐步降至冰點。
她沉默好一會兒,手指攥到泛白,良久,才緩緩擡頭望向清懿。
“好啊,好啊!”她喉頭髮出一聲嘶啞的笑,是一個閱盡千帆的中年婦人被一個十來歲小姑娘戲耍後,壓抑到極點的惱恨。“原來你從一開始便計劃好了,變着法兒的哄我往套裏鑽呢!”
“你費勁心思從潯陽帶來的那七八輛車的箱子裏,竟然都是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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