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商道
清殊想開口,腳底的傷卻讓她疼得說不出話,他們三個男子出行並無侍女隨侍,她又是個小姑娘,總不能讓外頭的馬伕伺候她。
曲思行剛想說讓他來,晏徽雲便打發人遞了藥進來,嘴裏嫌棄道:“你們懂甚麼?我處理的傷口比你們多了去了。”
說着他便輕輕擡起清殊的腳,幫她上藥,雖擺着一張臭臉,下手卻輕柔。
這下連袁兆都撩起眼皮看了晏徽雲一眼,目光微微詫異。
曲思行欲言又止,他很想說自己纔是清殊的親哥哥,怎麼有種被搶了位置的憋屈感?
清殊倒沒想那麼多,她從小就被照顧慣了,很習慣接受旁人的好意,自自然然地把腿擱在晏徽雲身上,等到不疼了,纔開口道,“哥哥你不知道,我和姐姐在家裏過的一點都不好,太太說要把娘留下的錢都給你娶媳婦,一分也不留給我們,爹也幫太太呢!”
她又如此這般,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直把曲思行聽得眉頭緊皺,心疼得夠嗆,他沉默片刻,猛地一拍大腿,“豈有此理!我這就回去替你們找個公道!”
清殊眼淚汪汪,“哥哥你真好,你纔是我親哥哥!”
“……”晏徽雲瞥見小丫頭得意地動了動小腳趾,嘴角微微一抽,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也上過她的當。
清殊見晏徽雲注意到自己,又裝出可憐兮兮的乖相,“……世子哥哥,還是有點疼的。”
晏徽雲意味不明笑了一下,“哥哥?我是你哪門子哥哥,你親哥哥不是在你跟前兒嗎?”
親哥哥曲思行確然很關心妹妹,想了一會兒便衝晏袁二人拱了拱手道:“原是你們二位替我接風洗塵的,現下家中有要緊事,只能先回去一趟,我改日做席賠禮。”
這話潛臺詞是,要去處理家事,外人各回各家罷。
懂眼色的自然就順着臺階下了,但是這二位爺渾然像沒聽見。
晏徽雲哼了一聲,“你坐着我的車呢,不得送你們到家門口,既到了門口,焉有不進去坐坐之理?”
曲思行:“……”
他只好將目光投向一貫講究體面的袁兆,卻不料這位仁兄扶着額頭,漫不經心道:“唔,頭有些暈,想必要勞煩黎澤兄騰出個屋子讓我小憩片刻,如何?”
曲思行:“……”
如何?他能如何?這兩兄弟明擺着要來看熱鬧了。
嘆了口氣,曲思行也沒功夫管旁人了,等車子一停,便回身抱起清殊率先進門去。
在門房小廝熱切驚喜的“大少爺回來了”的通傳聲裏,他臉色冷凝如寒霜,步履生風,直直祿安堂走去。
—
曲元德一到,陳氏再如何不情願,也只能臉色鐵青地默默退出門去。
一時間,屋內只剩父女二人。
曲元德臉上的慍怒漸漸褪去,又換上一貫的柔和,他自提起桌邊的瓷壺,斟了兩盞茶,一杯遞與清懿。
他的手懸在半空良久,清懿遲遲不接。
汝窯青瓷盛着泛起淺綠的敬亭玉露,淡淡茶香瀰漫,倏爾融於空中,了無蹤跡。
她注視着眼前這個被稱之爲父親的男子,而對方同樣也在觀察她。
相似的琥珀色眼瞳裏倒映着彼此微笑的假面,眼底藏着如出一轍的審視,就像一場靜謐而無聲的對峙,短暫呼吸的瞬間被無限拉長,直到曲元德先收回了視線,輕笑一聲打破沉默。
“這是你母親最愛喝的茶,敬亭玉露。”他往前送了送,“你嚐嚐。”
清懿睫毛微顫,伸手接過。她知道,話裏提及的母親,是她的生母阮妗秋。
曲元德輕呷一口茶,舌尖繚繞着餘留的茶香,儼然一副安然品茗的模樣。
就在這樣舒逸的時刻,他漫不經心道:“懿兒沒有那份遺囑吧。”
他尾音似上揚,又似平淡敘述。
清懿也笑了,抿了一口茶,坦然道:“是,遺囑是我杜撰。”
“小孩子家,做甚麼撒謊?”曲元德脣角微勾,語氣沒有絲毫責怪,反而夾雜着淡淡的無奈與寵溺,“左不過是些錢財,不必繞彎子。你娘留下的東西我都好生保管着,現下正好一併與你,你想拿去做甚麼,都由着你的意思,如何?”
清懿莞爾:“如數奉還?”
“自然,只要是你母親帶來的。”曲元德道,“陳氏若與你爲難,爲父自會爲你護持,你只管安心收着。”
清懿垂眸不動聲色,“那真是謝過父親了。”
“你我父女之間,不必多禮。”曲元德手指輕磕在桌面,發出規律的聲響,“只是,懿兒你一向乖巧,怎想到編遺囑這樣的謊話來?你母親……難道真有甚麼囑託你的?”
進入正題了。
清懿心底一聲冷笑。
一處無形的戲臺子搭在二人腳下,朦朧的話語像一道謎語,掩蓋着是巧妙的周旋與試探。
幾不可聞的呼吸聲都控制好了頻率,不泄露彼此的的盤算。
驀然一聲輕笑,像是銳器撕開了戲臺上的朦朧幕布,清懿撩起眼皮,緩緩擡頭看向曲元德。
“打了這麼久的啞謎,我替父親覺着累呢。”她眸光逐漸冷淡,脣角卻含笑,一字一句剖開謎面,“區區黃金白銀和鋪面莊子只能勾起陳氏的貪念,卻不值當我費心籌謀,更不值當堂堂吏部右侍郎,煦和十五年的榜眼及第曲大人與我這小女子百般試探,您說,是也不是?”
利刃挑開遮掩的薄紗,曲元德臉色沉了下來,周身儒雅的氣質轉而變化爲上位者的冷漠與疏離,“所以,你知道甚麼?”
“我要的是……”
清懿臉上沒有絲毫畏懼,一字一句,清晰可聞。
“鹽鐵商道。”
這四個字一出,空氣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氣氛降至冰點,沉默與詭譎蔓延開來,針落可聞。
如果有旁人在側,聽到二人的談話,會驚掉下巴。
一個是尚未及笄的閨閣少女,一個是朝中平庸無爲的清流四品官。無論他們中的哪一個,都與這關乎朝廷命脈的四個字毫不相干。
鹽鐵買賣自古以來屬朝廷管控,是國庫收入的主要來源。
武朝立國百餘年,歷經八位皇帝,前頭幾位都是好戰的雄主,數次東征西伐,將幾處部落收歸麾下,揚了我朝威名。
然而因着連年征戰,勞民傷財,國庫到底是不經揮霍,自高祖起至第七位皇帝惠宗登基時,仍是入不敷出。也就是那時起,惠宗下令休養生息,又將鹽鐵收歸國營,大力禁止私營鹽鐵買賣,違者重罪。
可暴利之下必有犯險者,從前的私鹽販子不甘心就此失去這塊肥肉,以重金賄賂當時的鹽鐵司布政使,試圖分一杯羹,卻被人告發。在禁私鹽的風口浪尖,惠宗震怒,下令徹查民間所有的私營鹽鐵商戶,甚至頒佈酷刑,以雷霆手段根治了私營之風,徹底將鹽鐵收歸國有,史稱爲“廷寧三年私鹽案”。
如此經營數十年至今,武朝兵強馬壯、國庫豐盈富足,實現惠宗當年的期望。
只是這般嚴苛的鹽鐵之政,放在戰時或許適宜,但在風調雨順的當下,卻格格不入,反倒滋生不少貪腐之事。平民百姓也深受官營強買強賣之害,怨聲載道。
早在當今聖上崇明帝繼位不久時,朝中有識之士提出放鬆鹽鐵管控有利於民間經濟發展,但是在各利益方的博弈下,到底沒有施行。
終於,直到崇明十三年,皇帝下令裁撤鹽鐵司,緊攥的手指頭略放鬆了一點兒,在各州府挑選民間商人作爲喉舌,掌握各自屬地的鹽鐵商道,統籌市價。
如此舉措,算得上是官私結合,將鹽鐵牢牢控制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卻又給予民間一部分權限。
只是,若不在民選商人之列的人貿然插手了這樁買賣,其中風險不亞於光着腳過刀山,後果可參照“廷寧三年私鹽案”。
現下,一個有官職在身的吏部侍郎,膽敢沾染鹽鐵二字,真是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冷凝的氣氛中,曲元德面色沉重,他問:“是誰告訴你的?你外祖?”
“不,不會是你外祖,他向來不願你們自家的孩子沾手這等買賣……難道,是你母親?”他沉吟一會兒,擡頭看向清懿,“你母親甚至不曾對思行透露半分,卻將此事託付與你一個女兒家?”
阮家外祖阮成恩當年寒微時,救過一個落難的貴人,自此發跡。有貴人做靠山,阮家在私底下做成了潯陽至京城一帶的鹽鐵商道,財富滾雪球似的壯大,一年盈利可抵整個州府的稅收。
阮成恩一向明白水滿則溢的道理,在巔峯時激流勇退,轉行做起別的營生。
他帶着家人偏安潯陽,不顯山不露水,只做個普通富貴鄉紳。
阮老爺子與夫人感情極好,二人只育有阮妗秋一個女兒,他也不肯納妾,只收養了貧苦人家的幾個孩子做爲養子,一是給獨女作伴,二是想挑個可靠的孩子入贅。
誰承想,阮妗秋卻偏偏看上了空有才華的窮小子曲元德。
也是成婚許久之後,因曲元德當時仕途不順,阮妗秋尋求父親幫助,這才透露了鹽鐵商道的事情。
此時的商道已然沉寂許久,一則是阮老爺子有意撇開這樁生意,二則是沒有恰當的繼承人。而當時的曲元德既有抓住機遇的野心,也有滿腹才能,短短數年間便將商道重新經營起來,甚至青出於藍。
只是,商道的主權漸漸從阮家旁落到了曲元德的手上。
如此淵源,都是塵封在歲月的隱密。
此刻卻讓一個小姑娘輕描淡寫地揭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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