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誅心
她目光銳利,不閃不避,與曲元德對視,眼底的挑釁昭然若揭。
可那挑釁背後,卻是千百遍深思熟慮後的沉穩。
所有的咄咄逼人,不過是全盤算計好的籌謀。
“放肆!”
“哐”的一聲,座椅與桌腿摩擦發出碰撞聲,曲元德豁然站起身,從前被儒雅假面鎮壓住的深沉氣勢撲面而來,他目光陰鷙,牢牢盯着對面之人,視線一寸一寸刮過她臉上的神情。看似雷霆震怒,實則眼底夾雜着不動聲色的探究。
“時常有哪家姑娘體弱早夭的,雖會教你外祖父母難受一陣,但是,想必鬧上一場,再有你妹妹侍奉膝前,也就罷了。”曲元德笑道,“我此生原就對不住你娘,如今不過是再添一樁罪孽,等我下陰司,到她面前受千刀萬剮的刑,讓她恨我一恨,也是好的。”
他雖笑着,眼底卻盛着冷意,眸中倒映着少女初露俏麗的臉,透過這張臉,他好像看到了另一個張熟悉的面孔——細而彎的柳葉眉,不點而紅的脣瓣,如上等美玉般無瑕的姿容。
記憶裏有人語調活潑,“女兒樣貌像你像我都是好的,只是你不愛笑,還是像我罷!”
後來,那人不愛笑了,“咱倆一開始便錯了,君既無心,何必將我騙得這樣苦?你只需同我坦誠說了,我自然與你和離、”
聲音增添歲月風霜,沉靜了許多,“我此去潯陽,一生不必再見。你若還有對我的幾分歉疚,便將這份心放在孩子身上,阮氏妗秋,在此謝過曲大人的恩情。”
……
忽然有一剎那,心內冰冷而堅固的某一處,悄然轟塌。
曲元德跌坐了回去,面容顯露罕見的疲憊與頹然。
他自詡涼薄無情,卻沒來由的,心軟。
清懿眼底的冰冷並不爲他這一刻的變化所觸動,她垂眸沉思片刻,正想繼續攻心。門外突然傳來吵嚷聲,有人與下人爭執,不過瞬間的功夫,那人便強硬地闖了進來,伴隨着一道飽含怒氣的聲音。
“父親今日若敢動妹妹一根指頭,從此只當沒我這個兒子!”
曲思行帶着一身的洶洶氣勢,甫一進門便直奔清懿而來,待細細打量過妹妹周身,並未發現有何傷痕,這才緩和了臉色,關切問道:“受了甚麼委屈,只管同哥哥說,我到家了,你自甚麼也不必怕!上到老爺太太,下到小廝婆子,哪個給你不痛快,我一一替你出氣去!”
聽到這熟悉的話語,清懿有些發怔。
這一世,她們兄妹二人分隔兩地,哥哥雖每隔一年半載便赴潯陽探望,但到底不在一處長大,失了些親近。原以爲感情淡薄了,如今一聽他這話,好似回到上輩子相依爲命的時候。
她受盡委屈的那幾年,闔家沒有一個惦記着她,唯有哥哥年年來探望。曲思行一開始便不同意她與人做妾,只因她那時與袁兆情誼甚篤,又因他與袁兆相熟,知曉他的爲人,這才勉強同意。起初,清懿還報喜不報憂,可後來她受的磋磨越發多,再瞞不住。
直到有一次,曲思行來探望,她臥牀不起,還強撐着笑,不教兄長擔心。彼時,曲思行沉默許久,冷肅着臉說了同樣的話,“受了委屈,只管同哥哥說,我不管是他們是甚麼來頭,誰也不能欺辱我妹妹。”
清懿緘口不言,只是笑着說不曾受甚麼委屈。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她不能再搭上旁人。
袁項兩家權勢滔天,她不能教哥哥飛蛾撲火。
曲思行再沒說話,轉身便走了。
誰知,那次竟是兄妹二人最後一次相見。
再聽到兄長消息,她已然油盡燈枯,有人送來一束梨花,她睜不開眼,只聞得有香氣繚繞鼻尖,身旁的侍女低聲抽噎。
清懿問:“誰送的?”
“姨娘的……兄長。”
“爲何不見他人?”
侍女停頓了很久,抽泣聲越來越大,再也忍不住,嚎啕起來,“曲大人……爲了將您討出去,在金殿上長跪不起,惹怒了聖人,被下了大獄!後來……後來……”
“後來甚麼?”清懿盡最後一絲氣力,顫抖着聲音問:“我去求袁兆,會得救的,你哭甚麼呢?!”
“不成了……不成了!”侍女崩潰大哭。
“項大人查出曲家謀逆的證據,已經判了滿門抄斬!曲大人在獄中自盡,留下一封血書,說他願意承擔一切罪責,只求留下您的性命……他說您從前在家時最愛在梨花樹下玩,願您見着這束梨花,便如見着他。不可憂思,只盼珍重,好好活下去……”
不可憂思,只盼珍重。
好好活下去……
那一瞬間,塵世中的紛擾喧囂通通離她而去,腦海裏僅剩這句話,來回晃盪。
錐心的痛猛烈砸來,教那本就如遊絲的氣息如墜千斤,她的喉頭只能發出不成字節的氣音……
這回憶如溺水般的沉痛,幾乎讓清懿喘不過氣,直到看見曲思行完好地站在面前,她的思緒才被拉回現實。
“你這傻丫頭,總瞞着我做甚麼?瞧你眼眶都紅了,可見是生受了不少磋磨!”
“我沒事。”清懿的聲音有些,“只是許久不見哥哥,一時難受得緊。”
曲思行只當她不敢說透,轉頭便冷着臉衝曲元德道,“父親,當初母親過世,您說家中沒有好長輩教養,允了妹妹們去潯陽,這一去便是七年。如今好不容易回來,您就眼看着太太磋磨她們不成?”
“我已經在外頭打聽清楚了,太太想拿我當由頭謀了妹妹名下的產業去,您幫誰我管不着,您手裏攥着的銀子我也搶不去。我只說一樁,我如今出了仕,有官身,好歹有幾兩銀子供妹妹們喫穿,府上容不下她們,我便另立了府教她們住去,我們一干人也不在這礙你的眼!”
“你住嘴!”曲元德厲聲喝道:“我同你妹妹說話,你插甚麼嘴?甚麼原委也不清楚便來打我這個做父親的臉?纔剛做了幾天官,翅膀就硬了不成?!”
曲思行從前一向尊重父親,現下是被氣狠了,回過味來,到底忍住不再頂嘴,只硬着聲道:“那父親便將內情說出來,總之,再如何,你也不能動手打她,你若打她,不如先打死我!”
見他一副視死如歸的耿介模樣,曲元德被氣得臉色鐵青,卻又不能真的將實情說出來,只喝道:“滾出去!”
曲思行梗着脖子不吭聲,也不挪動。
清懿垂眸思索片刻,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道:“哥哥,你先出去罷,我同父親確然有要事相商。”
“此話當真?”曲思行皺眉,遲疑看了一眼曲元德,“我出去可以,但我就站在院門口,若有事,你便高聲叫我。”
清懿輕笑:“好。”
見曲思行這般信任妹妹,真出了門去,曲元德眉心皺得更緊。
他這個兒子,耿直有餘,城府不足,如今雖受聖人器重,卻鋒芒太露,難免遭人暗害,反倒是對面的小女兒……心機深沉,與他這個做父親的如出一轍。
“起初我看走了眼,以爲你同你母親期待的一樣,是個內秀文靜的孩子。”曲元德收斂外露的情緒,恢復一開始的冷靜,面容卻稍顯疲憊,“誰知,這麼多孩子裏,竟然只有你,與我十成十的像。”
“那可真是我的不幸呢。”清懿面露不屑。
沒在意她的諷刺,曲元德繼續道:“你早便知道我不可能殺你,你爲何這般篤定?”
清懿垂着眸道:“我無非是賭一把,虎毒尚且不食子,您總不能不如一隻畜生?”
曲元德直勾勾看着她,他清楚,她沒說實話。
清懿目光淺淺淡淡,順着話頭想起那段記憶。
上輩子,最後那段生命裏,項連伊想借曲家的事刺激她,好教她早些嚥氣,便事無鉅細將其中關節借侍女的口抖落與她聽。
曲思行一意孤行求到聖上面前,是帶了鹽鐵商道做籌碼的。
若無曲元德首肯,曲思行或許連內情都不可能知曉。
那時,曲元德染了重疾,時日無多。
清懿早已無法探究,那是這個將死之人的一時心軟,還是天性涼薄之人的偶發善心。她也不知,這個所謂的父親,是否在某一刻,也會想起他曾抱過這個女兒,安慰她的啼哭,親賜她名姓。
總之,這些都不重要了。
無論他出於何種原因的心軟,在今時今日,只能成爲她談判的籌碼,而不再填補她年少時希冀父愛的那顆心。
“何必再問呢?”清懿輕描淡寫,“不如說回正事,曲大人既然留我,想必是妥協了?”
不等他回答,又道:“也對,除此之外,你也無他路可選,一個患病之人,好好休養便是。”
曲元德微怔,旋即又釋然一笑,自嘲道:“連我身旁最親近的小廝都沒有看出來的事,竟被你看穿了。”
“罷了罷了。”曲元德發出一聲微乎其微的嘆息,緩緩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往桌上一擱,“拿去。”
清懿坦然收進懷裏,不再多費一句口舌,轉身便要走。
忽聞後頭傳來問詢。
“看在我將死的份上……”他頓了頓,“你能不能說句實話?”
清懿沒回頭,腳步卻停住。
“妗秋,真的一句話也不曾與我留嗎?”
沉默良久,清懿嘴角扯出一絲笑,眼底沒有嘲諷,沒有恨意,只有深如寒潭的平靜。
可就是這樣的平靜,比猛烈的恨意,還要錐心刺骨。
“沒有,一句也沒有。”她說,“她愛你時熱烈誠摯,放手時灑脫乾淨,”
“家母有一句教誨我時常銘記,她說,怨恨是這世上最不勝算的事,人永遠得向前看,別爲不值當的人和事停留。”
“若有重來一世的機緣,想必她只願同您,死生不復相見。”
少女甚麼時候遠去的,曲元德不清楚。
曲元德閉着雙眼,腦海中只回蕩着最後那句話。
死生不復相見。
他扯開嘴角,無人的房間裏,突兀地響起低沉而嘶啞的笑,臉上卻難過得好像立刻掉下淚來,一摸眼眶,卻是乾的。
他再也哭不出來的。
突然,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眶裏滿是血絲,鬆開捂着嘴的帕子,上面是一抹鮮豔的紅。
恍然間,他好似回到了潯陽的春三月。
少女裙襬飛揚,紅如海棠,她的手拂過他的指尖,卻又遠離,徒留他一人,留在沉醉不復醒的悔恨裏,空度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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