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招娣
谁知,妹妹才一岁多便得了急病早夭,清懿因伤痛太過病倒了,继母陈氏堂而皇之侵吞了阮家的财产,美其名曰帮她照看。库裡的值钱的物件儿一应出现在了曲清芷的嫁妆单子上。阮家相隔甚远,便是手再长也帮不到她一個身处内宅的女儿家,她一无父母怜爱,二无钱财傍身,空有個嫡女的名号,最好的選擇却是嫁与高门做妾。
宁做农家妇,不为侯门妾。贵妾,贵妾。贵女竟要做妾,成全了旁人的颜面,却叫她一生都悔断了心肝。
此后人生诸多不顺,想来便是于此处埋下了祸源。
重来一世,清懿索性带着妹妹去了浔阳,浔阳地僻,却得外祖怜爱,反倒比上辈子活得舒心自在。
最重要的是,妹妹平安长大了。
清懿看着妹妹的睡颜,摩挲着她的小手,神情柔和,思绪却回到了那场噩梦裡。
清殊一岁时那场急病来势汹汹,小人儿高烧三日不退,全城的郎中都請個遍,都說沒法子。走投无路时,阮家甚至求神請鬼,寺庙道观能拜的都拜了,万两香油钱老太太也說捐就捐,阖家吃斋茹素为妹妹祈福。
直到第三日,郎中說人已经不行了,劝府裡打点后事。外祖母哭得昏死過去;外祖父怒极,叫人将庸医打将出去。
彼时,七岁的清懿不哭不闹,仿佛听不见外头的哀声阵阵,只握着重生之时出现在颈上的一块无字白玉,跪在母亲灵前。
上一世她见過這样的场面,锥心之痛,两辈子也忘不掉。
如果世上真有倒转乾坤的神明,既许了她重来一世的机缘,又能否再怜悯她一些,再怜悯她一些……让她的妹妹活下来。
清懿闭着眼向不知名的神明祈愿,只要妹妹平安长大,顺遂一生,即便她只能陪伴這小人儿走過长大成人的一段路,也是好的。待妹妹有了新的依靠,她愿意神明收回她所拥有的一切,绝不后悔。
這莫须有的神明是她這溺水之人最后握着的稻草。她枯坐了三天三夜,直到听见外头有人似哭似笑地大喊,“四姑娘醒了!”
清懿才茫然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白玉——莹润透亮,却泛着些许暖意,像是错觉。她怔愣了许久才反应過来,妹妹得救了。
连日来压抑着的恐惧与心痛排山倒海涌上心头。
自重生之日起便沒有哭過的清懿只觉鼻子发酸,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滴一滴掉落在白玉上,继而哽咽着,呜咽着,泣不成声。
直到翠烟推开祠堂门才惊讶地发现,一向端庄老成的大姑娘,抱着母亲的排位,哭得像個真正的孩子。
—
因着梦见前世,清懿睡得并不好,早早便醒了。隔壁清殊還在梦裡同周公会面,蒙头大睡,直到被彩袖半哄半迫地挖了起来,
“好姑娘,辰时了,再不起就晚了,今儿要去禄安堂同一大家子用朝食呢,咱们不說早到,却断不能做那個晚到的。這比不得在浔阳,现下咱们院裡院外十多双眼睛盯着,你乖乖起了,别叫大姑娘难做。”
一向习惯了彩袖的唠叨,清殊左耳进右耳出,闭着眼睛伸胳膊伸腿,任彩袖摆布。
两個被挑出来的小丫鬟端着盥洗用具,依次在旁侯着。最小的那個還沒有桌子高,勉力端着铜盆,小胳膊直颤。
這丫头叫招娣,年纪小,才五六岁,還不懂什么尊卑,只晓得是被家裡人卖到富贵人家做丫鬟的,因而并不十分畏缩,反倒小心翼翼、又满心好奇地偷看帐子裡的人——昨儿虽瞥了一眼,但隔得远,只瞧见是個顶顶好看的小姐姐,比年画上的娃娃還要好看!
一时看得入神,招娣小胳膊沒了知觉,手一软,铜盆乒铃乓啷掉在地上,撒了满地的水。盆子又将一旁的架子碰倒,顿时一片狼藉。她吓得脸色发白,自知闯了祸,赶紧跪下来讨饶。
“彩袖姐姐,招娣错了,招娣错了。”
另一個丫头年岁也不大,又有昨夜彩袖的敲打,說是犯了错就打发了家去,一时也吓得抽泣。
“鬼叫什么?沒规沒矩!還有你這小蹄子,昨儿见你长得讨喜才将你挑进屋裡来,這才第一日就翻盆子倒架的,還要人伺候你不成?”彩袖平日裡就当着管教丫鬟婆子的差使,万分不喜行事蠢笨的人。现下本就急着拉扯這边儿的小祖宗起床,那头儿又添乱,口气便凶上几分。
隔壁听着动静的清懿打发了翠烟来瞧,一进门,翠烟便知是個什么因由,忙上前将盆子架子扶起来,自去将洗漱用具接過,一面又笑道:“不值当生气,都是孩子呢,手上沒轻重也是有的,将那冤家收拾好才是正经,大姑娘正等着呢。”
彩袖仍皱眉,不悦地扫了两個丫鬟一眼,吓得她们纷纷低头,這才道,“我哪裡犯得着跟他们生气,我是气這府裡上上下下做的好脸面,裡子是半点不要。說是打发了十几個人来伺候,却连几個丫鬟小厮都是前儿個才买来的,還要咱们现教规矩不成?”
“若不是老太太叫咱们几個跟来,两個姐儿眼下怕是连口茶都喝不上。”彩袖一面利落地给清殊穿衣裳,嘴上也沒闲着,憋着一肚子气不吐不快,“那個刘妈妈也是個腌臜泼才,嘴上說得好听,一听着要人来伺候,早便躲了出去。叫碧儿的倒是想搭把手帮衬我,那红菱可一句也沒搭腔,做派倒像個主子。”
翠烟睨了她一眼,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压低些声音,才不急不缓轻声道:“把脾气收一收,不记得姑娘怎么叮嘱了?那刘妈妈是太太的人,不好随意差遣,也不好随意打发,只由她去。日后再寻错处赶出门便是。”
“我同昨儿在门前迎咱们的小厮李贵打听了,碧儿与红菱原是伺候大少爷的,大少爷虽是咱姐儿的亲哥哥,但究竟疏远了许久。况且现下他未在府裡,咱们也不知這两個丫头是不是他房裡有脸面的。倘或是被收用過的,因得罪了旁人被安到流风院裡,借机拿咱们当枪使了,那咱们发作也罢,留下她们也罢,都免不得落人口实。”
彩袖听罢,面色缓和许多,但到底愤愤,暗啐了一口,骂道:“心眼子比马蜂窝都多!”
這么一通闹腾,清殊睁开了眼睛,人却迷糊着。她乖乖张口含着翠烟喂来的漱口水和洁牙粉,被辣嘴的味道刺激清醒了。
“甚么窝?有燕窝嗎?”
见她醒了,二人便住了口。
彩袖的脸色多云转晴,沒忍住笑出声,“自然有,沒有也给你现做。”
“知道你是要吃的,一早便温着呢。大姑娘不许你吃多糖,燕窝只放雪梨、川贝炖着。”翠烟笑道,一面打发丫头去厨房端来,“一会子要去用朝食,只有半盅,你略垫垫肚子。”
大点的丫头端来了燕窝,便在旁立着。只剩那小招娣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偷瞧着翠烟喂清殊吃燕窝,忍不住吞口水——下人是不能在主子之前用饭的,上一顿還是昨儿在厨房吃了姐儿剩下的蟹肉海棠果,她人小不经饿,胃早将這点吃食磨沒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清殊瞥见這小家伙,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又见這孩子与旁人不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不避不躲,直勾勾盯着燕窝,不由得乐出声,问道:“叫甚么名字?”
招娣回了神,想起大人们教的规矩,咽了咽口水道:“回姑娘话,我叫招娣,家在兰家村。”
招娣?招弟?!
清殊皱眉,顿了顿,又问了小丫头几句。這才知道她一家五個女儿,好不容易去岁得了一個弟弟,家裡高兴得很,却又养不活了,這才将她卖与人牙子换些银钱。
“那你姐姐们呢?”清殊问道,瞧她饿得眼发绿,又叫彩袖将桌上的糕分与她吃。
招娣一面狼吞虎咽吃糕,一面呆呆道:“都卖了,我是最后一個。”
清殊心裡沉了沉,沒再說话,只叫她慢些吃。
翠烟看在眼裡,拿了梳子与清殊蓖头发,柔声道:“女子从来都是苦命的,姐儿若是個個都心疼,哪裡心疼得過来。如今她来伺候你,已是顶顶好命了。”
“喏,便是站着的那個,不在你眼前哭,你也沒顾上呢。”彩袖又端了一盘糕递给另一個丫头,“你也吃罢。”
清殊也不恼,只笑道:“你一早還打鸡骂狗的,我只当你不喜歡她们呢。我顾着這個,疏漏了那個,你倒放在心上。”
翠烟也打趣道:“她一向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
“且住了。”彩袖一听软和话就不自在,只冲着丫鬟们故意凶道,“别听他们浑說,我就是戏文裡的夜叉娘子,刀子嘴刀子心,你们不听话,我就吃了你们。”
两個丫鬟受了她的投喂,见她這模样俱都不怕了,那招娣還笑出了声,稚声道,“姐姐好看,不是夜叉。”
众人皆被逗笑。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