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缘
她实在是心疼那珠串。
上好的桃红碧玺嵌着顶级的珊瑚珠做成的手串,样式是她五岁时亲手画的。
她前世就是個珠宝设计专业的学生,虽然穿成小孩儿,但是到底和真小孩玩不到一块儿去,得了空就在纸上画画打发時間。姐姐怕她养成孤僻的性子,便格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头天见她画画,隔天便打发了匠人制出来,甭管是甚么不着四六的“小风车”“大熊猫”,一应小摆件都叫姐姐当宝贝收了起来。
就是一块冰,也得被暖化了,更何况是从未尝過父母亲情的清殊。她也是在二人相依为命的无数日夜裡,真心实意把清懿当亲人了。
這珠串便是她熬了三個晚上,废了好几稿才设计出来的得意之作,想送给姐姐当生辰贺礼。
姐姐瞧它精致,不愿独得,便打发匠人做了一对儿,姐妹俩一人一串。
這珠串儿统共就两件,满大武朝也找不出旁的来,姐姐說给就给了,白白便宜曲清芷那小蹄子!
清殊一面心疼钱,一面是心疼姐姐委屈求全。沒忍住,气得蹬了蹬被子,重重翻了下身。
听见动静,彩袖掀开床幔一角,悄悄看了看床上的隆起的小鼓包,捂着嘴轻笑。
“還在恼呢。”彩袖轻手轻脚回到外间,与桌边坐着的清懿对了個眼色,揶揄道,“這是气你散了财。”
清懿正在和翠烟一同看物品单子对账,右手忙着拨算盘,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管她。”
虽是這么說,却又吩咐道,“她沒好好用晚膳,深夜肚子定要闹饥荒,你吩咐個妥当的丫头守着灶上,温着些吃食,還是她惯用的甜酥酪,只不许放多了糖,否则又要牙疼。”
“嗯。”彩袖点了点头,又一脸嫌弃道,“還是我去罢,這院子裡的丫鬟婆子老的老,小的小,沒一個中用的。那两個大的虽好,心思却不定,我只冷着她们在外院,磨磨她们的性子。”
“嗯,你做得极好。老的不必管,由她去,我自有办法。挑几個小丫头先教着,蠢笨些不打紧,心思不能野。那两個大的晾着便是,聪明的自然晓得怎么做。”
清懿一心二用,神色淡淡吩咐着。
彩袖领命去了。
室内暖香融融,上好的紫檀雕螭案设着一個錾银鎏金香炉,裡头燃着十余种香料调配而成的“月沉香”,有安眠养神的功效,价格十分昂贵。
裡间又传来翻身的动静,想到小家伙气呼呼的样子,清懿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
翠烟打趣道:“這是闹给你听呢。”
清懿摇头失笑。眼看账都对完了,她便收了东西往裡间去。
“亥时三刻了,你還沒睡,明儿個我允你的一斛珍珠沒有了啊。”
還在装睡的小鼓包静了一静,片刻,顶着一头乱毛的清殊“蹭”的一下坐起来。
“好好好,我再不是你亲妹妹了,你都拿与你三妹妹去。”清殊一脸控诉。
清懿笑看她,也不說话。
清殊原本憋了口气,现下破功了,也就不管什么脸皮,歪缠了上去。
“姐姐,我的好姐姐。”清殊一头栽进清懿怀裡,嗲着嗓子委屈道,“我就是生气嘛,我给你那好东西,可不是叫你给旁人的,還是最讨人厌的那個!”
“再则,她那样泼皮,你给她的东西她說摔就摔,要不是你先应了她,我可是要给她几分颜色瞧瞧,让她知道我拳头的滋味儿!”
小时候在孤儿院裡清殊就是說一不二的霸王,收拾個沒礼貌的小屁孩還不跟玩儿似的。虽說以她這個心理年龄去欺负一個八岁孩子有损颜面……但是谁又知道她裡面芯子多大呢!
清殊沒脸沒皮地想,论壳子,我還比你小呢!咱就是要以小欺大。
“你因着這桩事儿生了我半晚上的气,我可是伤了心的。”清懿慢悠悠从怀裡拿出来一個珠串儿,“你瞧瞧這是什么?”
那不是桃红碧玺珊瑚珠串儿又是甚么?!
清殊双目圆睁,旋即眉飞色舞笑弯了眼,叠声道:“姐姐,你真是我亲亲好姐姐,是我糊涂了,我倒以为你真给出去了呢!”
清懿轻拍妹妹的脑袋,眸光闪過一丝嘲讽,淡淡道:“她自己不要盒裡的东西,那我顺她的意,给她十個铜板一串儿的珊瑚珠子便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還是我厚此薄彼了不成?”
“啊?”清殊呆了呆,倏然想到什么,憋着笑道:“不会……不会是我给小白买的那串儿吧?”
小白是外祖家养的一只短腿小奶狗,每天围着清殊汪汪汪,很得宠爱。
清懿挑了挑眉,默认了。
清殊沒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笑得直打滚。
误会一解开,姐妹俩又重归于好。
清殊枕在姐姐的腿上,小嘴叭叭不停,将她一整天所见所想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出来,从“刘妈妈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到“這院子连浔阳豆腐铺老板家都不如”,上上下下被她喷個遍,哪裡還有白天装乖的样子。清懿一边顺着她的头发,一面含笑听着,不时接她两句“嗯,還有呢?”
……
大半個时辰過去,清殊终于說累了,中途彩袖进来投喂了些吃食,肚子一填饱,困意开始上涌,又总觉得有事情忘了說,使劲想了片刻,猛地一捶床。
“哦!我有件顶顶要紧的事要同你說!”清殊挣扎着张开双眼,“我虽不知家裡境况究竟如何,但太太手上那镯子可不是凡品,你莫要被她诓得心软。”
“一则,戴得起這样的镯子,可见沒有穷得揭不开锅,二则,便是揭不开锅,同我們有甚么干系,這些年的生活费都還沒找便宜爹要呢,小心我告他……”
清殊实在困得不行,虽還在絮叨,声音却越来越小,說的话也颠三倒四了。
“嗯,小人儿别操心這些,睡便是,我自有分寸。”
清懿习惯了妹妹嘴裡三五不时就冒出的怪词儿,听不懂的也不问,只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仍像小时候一般。
清殊困得迷迷瞪瞪,思绪渐渐飘远,眼前的清懿被柔和的光影笼罩着,她恍然觉得這一幕和从前无数的日夜沒什么不同,令人沉醉。
明明她的芯子二十来岁了,应当比清懿更像個大人才是。可清懿身上却有种魔力,只要有姐姐在,她就会变成一個孩子,可以任性,可以撒娇,而姐姐永远包容着她。
某种空洞被填满,她贪恋着的温暖,足以填补前世内心缺失的部分。
朝夕相处的时日裡,只有在面对彼此时,她们从未矫饰過自身的独特之处。就像清殊随心所欲地做出偏离這個时代审美的设计。清懿也从未隐藏她超出這個年龄应有的手段与智谋。
她有想過,清懿十来岁的皮囊下,或许藏着更为成熟强大的灵魂。
可是那又如何?她不在乎。
姐姐永远是姐姐。
并不知道妹妹的思绪飘到哪個爪哇国,清懿仍然轻拍着她的背,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昏黄烛火倒映她的侧影,十三岁的少女脸庞稚嫩,初露的美貌如荷叶尖尖,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裡却盈着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写满与年纪不符的幽沉。
想到清殊殷殷切切嘱托她不要心软,清懿便觉出几分恍然。
世事如棋,牵动一子,而大势随之变幻。
前世那局棋,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满盘皆输。
那时,她也是清殊這样的年纪,才七岁,母亲便去了,留下的妹妹也沒照顾好,一岁就夭折了。
父亲同她說,母亲恨他,不愿入曲家坟。问她是去浔阳外祖家,還是回京城。
她不想一夜之间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便去了京城。
此后,堂堂嫡女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到了年纪便要如同猪狗被拉出去相看,一眼就要定终生,然后糊涂過一辈子。
后宅女人看到的天空,豆腐块一样小,一眼就望到头。
看不到未来、如同溺水之人喘不過气的压抑感,好像只有她一個人感受得到。
《女诫》《女训》《女论语》……书裡的字字句句教她如何三从四德,却沒教過她要怎么挣脱命运。
眼看就要被继母陈氏草草订下婚事,嫁与一個空有虚名的落魄伯爵府庶子。她终于为自己争取了一次,只是沒想到踏入了另一個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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