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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展浪裡白條

作者:(明)施耐庵
言情中文網水浒传!

  话說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條凳子坐在厅前,高声唱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着宋江道:“這個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說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裡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裡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說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贼配军,是我手裡行货!轻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便寻我失,也不到得该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個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那人听了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說甚么?”宋江道:“我自說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你问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那裡得這话来?”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說道:“原来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說话处,未敢下拜。同往城裡叙怀,請兄长便行。”宋江道:“孚,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裡取了吴用的书,自带了银两,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管,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裡,奔入江州城裡来,去一個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兄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望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說:‘有個姓宋的发下牢城营裡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個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讨。不想却是仁兄。恰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拨亦会常对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却不知足下住处,又无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這五两银子不拾得送来;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

  說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那时,故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做“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原来這戴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出路时,书飞报紧急军情事,把两個甲马拴在两只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裡;把四個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裡:因此,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

  当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說罢了来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两個坐在阁子裡,叫那卖酒的過来,安排酒果肴馔菜蔬来,就酒楼上两個饮。宋江诉說一路上遇见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這吴学究相交来往的事告诉了一遍。两個正說到心腹相爱之处,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過卖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說道:“這個人只除非是院长說得他下。沒奈何,烦院长去解拆则個。”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過卖道:“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個唤做铁牛李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戴宗笑道:“又是言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甚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這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着一個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了一惊,便问道:“院长,這大哥是小弟身边牢裡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個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乡。为他酒性不好,人多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又会拳棍。见今在此牢裡勾当。”

  李逵毛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請问‘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說‘這黑汉子是谁,’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宋江连忙答礼,說道:“壮士大哥請坐。”戴宗道:“兄弟,你便来我身边坐了酒。”李逵道:“不耐烦小盏,换個大碗来筛!”宋江便问道:“却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却问這主人家那借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却待要和那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宋江道:“共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這裡了,只要十两本钱去讨。”

  宋江听罢,便去身道取出一個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說道:“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宋江已把出来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是好也!两立哥哥只在這裡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就和宋哥哥去城外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子,下楼去了。戴宗道:“兄长休借這银与他便好。却小弟正欲阻,兄长已把在他手裡了。”宋江道:“却是为何?”戴宗道:“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他却几时有一锭大银解了!兄长他赚漏了這個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還赢得时,便有得送来還哥哥;若是输了时,那讨這十两银来還兄长?戴宗面上须不好看。”宋江笑道:“尊兄何必见外。些须银子,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我看這人倒是個忠心直汉子。”戴宗道:“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在江州牢裡,但醉了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我也被他连累得苦。专一路见不平,好好强汉,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宋江道:“俺们再饮两杯,却去城外闲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长去看江景则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且不說两個再饮酒。只說李逵得了這個银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如今来到這裡,却恨我這几日赌输了,沒一文做好汉他。如今得他這十两银子,且将去赌一赌。倘或赢得几贯钱来,請他一請,也好看。......”

  当时李逵快跑出城外小张乙赌房裡来,便去场上,将這十两银子撇在地下,叫道:“把头钱過来我博!”那小张乙得知李逵从来赌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来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赌這一博!”小张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這一博!五两银子做一注!”有一般赌的却待一博,被李逵劈手夺過头钱来,便叫道:“我博兀谁?”小张乙道:“便博我五两银子。”李逵叫声“快!”地博一個“叉。”小张乙便拿了银子過来。李逵叫道“我的银子是十两!”小张乙道:“你再博我五两;‘快,’便還還了你這锭银子。李逵叫声“快!”的又博個“叉。”李逵道:“我這银子是别人的!”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說甚么?”李逵道:“沒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来還你。”小张乙道:“說甚么闲话!自古‘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裡喝道:“你们還我也不還?”小张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得直,今日如何恁么沒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都搂在布衫兜裡,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個赌博的一齐上,要夺那银子,被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处,便出到门前。把门的问道:“大哥,那裡去?”被李逵提在一边,一脚踢开了门,便走。那夥人随后赶将出来,都只在门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沒道理,都抢了我們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来讨。

  李逵正走之时,听得背后一人赶上来,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厮如何如何却抢掳别人财物?”李逵口裡应道:“干你鸟事!”回過脸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着宋江。李逵见了,惶恐满面,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想输了哥哥银子,又沒得些钱来相請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這些不直来。”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今日既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還他。”李逵只得从布衫兜裡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裡。宋江便叫過小张乙前来。都付与他。小张乙接過来,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這十两原银虽是李大哥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得记了冤雠。”宋江道:“你只顾将去,不要记怀。”小张乙那裡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伤了你们么?”小张乙道:“讨头的,拾钱的,和那把间的,都被他打倒在裡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与他众人做将息钱。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着他去。”小张乙收了银子,拜谢了回去。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馆,是唐朝白乐天古迹。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观江景则個。”宋江道:“可于城中买些肴馔之物将去。”戴宗道:“不用;如含那亭上有人在裡面卖酒。”宋江道:“恁地时,却好。”

  当时三人便望琵琶亭上来。到得亭子上看时,一边靠着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来副座头。戴宗便拣一副干净座头,让宋江坐了头位,戴宗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酒保取過两樽“玉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色好酒,开了泥头。李逵便道:“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畏做声,只顾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两個面前放两只盏子。這位大哥面前放個大碗。”酒保应了下去,取只碗来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筛酒,一面下肴馔。李逵笑道:“真個好個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结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這两人,心中欢喜,了几杯,忽然心裡想要鱼辣汤,便问戴宗道:“這裡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沒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

  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顷刻造了汤来。宋江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济器皿!”拿起筋来,相劝戴宗,李逵,自也了些鱼,呷几口汤汁。李逵并不使筋,便把手去碗裡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了。宋江一头忍笑不住,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筋不了。戴宗道:“兄长,一定這鱼腌了,不中仁兄。”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這個鱼真是不甚好。”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不得;是腌的,不中。”李逵嚼了自碗裡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我替你们了。”便伸手去宋江碗裡捞将過来了,又去戴宗碗裡也捞過来了,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這大哥想肚。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少刻一发算钱還你。”酒保道:“小人這只卖羊肉,却沒牛肉。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李逵应道:“叵耐這厮无礼,欺负我只牛肉,不卖羊肉与我!”,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還钱。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便问,大把价来顾;捻指间,把這三斤羊肉都了。

  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李逵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肉不强似鱼?”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别有甚好鲜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這位官人醒酒。”酒保笑道:“不敢瞒院长說,這鱼端的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鱼還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拿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直得甚么!”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

  戴宗对宋江說道:“兄长休怪。小弟引這人来相会,全沒些個体面,羞辱杀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两個自在琵亭上笑语說话取乐。却說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着,约有八九十只,都缆系在绿杨树下;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梢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網的,也有在水裡洗浴的。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一轮红日将及沉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那渔人应道:“我們等不见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么鸟主人!先把两尾鱼来与我!”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政开舱!那裡先拿鱼与你?”李逵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船去。渔人那裡拦当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篾来拔。渔人在岸上,只叫得“罢了!”李逵伸手去板底下一绞摸时,那裡有一個鱼在裡面。原枇那大江裡鱼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以此船舱裡活水往来,养放活鱼,因此,江州有好鲜鱼。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李逵又跳過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脱下布衫,裡面单系着一條基子布手巾儿;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架,早抢了五六條在手裡,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渔人看见,尽一惊,却都去解了缆,把船撑开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拿了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都乱纷纷地挑了担走。

  正热闹裡,只见一個人从小路裡走出来。众人看,叫道:“主人来了!這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甚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指道:“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裡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点须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條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手裡提條行秤。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裡横七竖八打人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這厮要打谁?”李逵不回话,轮過竹篙,却望那人便打。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的牛般气力,直抢将开去,不能彀拢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李逵那裡着在意裡。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挣扎。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衲后劈腰抱住,一個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待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了。

  戴宗埋冤李逵說:“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這裡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死了一個,我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且去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搭在肥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要和你见個输嬴!”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條條地,匾扎起一條水棍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個穿心一点红俏须儿来;在江边,独自一個把竹篙撑着一只渔船,赶将来,口裡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是汉子!”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口裡大骂着。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只脚一蹬,那只渔船,箭也似投江心裡去了。李逵虽然也识得水,苦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個输嬴!”便把李逵搭膊拿住,口裡說道:“且不和你打,先教你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两個好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裡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裡。两個只在岸上叫苦。

  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底下看;都道:“這黑大汉今番却着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两個正在江心裡面,清波碧浪中间;一個显浑身黑肉,一個露遍体霜肤;两個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裡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老大亏,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這白大汉是谁?”有认得的說道:“這個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宋江听得,猛省道:“莫不是绰号浪裡白條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对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张棋的家书在营裡。”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說话!”张顺在江心裡,见是戴宗叫他,却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赴剽岸边,爬上岸来,看着戴宗,唱個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個人。”张顺再跳下水裡,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裡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张顺早赴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條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過他肚皮,淹着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的人個個喝采。

  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团,口裡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们到琵琶亭上說话。”张顺讨了布衫穿着,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来。戴宗便对张顺道:“二哥,你认得我么?”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戴宗指着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了你。”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彀了!”张顺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两個今番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着我!”张顺道:“我只在水裡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来。大家唱個无礼喏。

  戴宗指着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這位兄长么?”张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這裡亦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說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使义疏财。”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裡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這裡琵琶亭二杯,就观江景。宋江偶然酒后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得他定要来讨鱼。我两個阻他不住,只听得江边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說道是黑大汉和人打。我两個急急走来劝解,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杰,岂非天幸!且請同坐,再酌三杯。”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兄弟去取几尾来,”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讨。”戴宗喝道:“来了!你還得水不快活?”张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

  两個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张顺问道:“那個船裡有金色鲤鱼?”只见這個应道:“我船上来!”那個应道:“我船裡有!”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折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张顺自点了行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卖鱼;张顺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彀了。”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食不时,将回行馆做下饭。”两個序齿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长,坐了第三位。张顺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讨两樽“玉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晏酒果品之类。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

  正說得入耳,只见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個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個指头去那女娘额上一点。那女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正是: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毕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裡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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