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曠婦

作者:陳西官
詞曰:

  紅曙卷窗紗,睡起半拖羅袖。

  何似等閒睡起,到日高還未。

  催花陣陣玉樓風,樓上人難睡。

  有了人兒一個,在眼前心裏。

  話說西門慶自娶了孟玉樓在家,燕爾新婚,如膠似漆。

  又遇親家陳宅派文嫂兒來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西門大姐過門。

  西門慶忙促急切間造不出牀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牀陪送了大姐。

  三朝九日,足亂了一個多月,不曾往潘金蓮家去。

  把那婦人每日門兒倚倒,眼兒望穿。

  支使王婆往他門口去尋,看門小廝知道是潘金蓮派來的,大多不理她。

  婦人盼的緊,見婆子無功而返,又叫小女兒街上去尋。

  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門口探頭探腦的看,找不見西門慶就回來了。

  回家被婦人一個“呸”字唾在臉上,怪她沒用,便叫她跪着。

  餓到晌午,又不給她飯喫。

  此時正值三伏天道,婦人怕熱,吩咐迎兒熱下水來,伺候要洗澡。

  又做了一籠裹餡肉餃兒,等西門慶來喫。

  身上只着薄紗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見西門慶到來,罵了幾句負心賊。

  無情無緒,用纖手向腳上脫下兩隻紅繡鞋兒來,試打一個相思卦,算一算桃花運。

  正是:逢人不敢高聲語,暗卜金錢問遠人。

  有《山坡羊》爲證:

  凌波羅襪,天然生下,紅雲染就相思卦。

  似藕生芽,如蓮卸花,怎生纏得些兒大!

  柳條兒比來剛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

  倚着門兒,私下簾兒,悄呀,空叫奴被兒裏叫着他那名兒罵。

  你怎戀煙花,不來我家!奴眉兒淡淡教誰畫?何處綠楊拴繫馬?

  他辜負咱,咱何曾辜負他!

  婦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覺睏倦,就歪在牀上打盹睡着了。

  約一個時辰醒來,心中正沒好氣。

  迎兒問:“熱了水,娘洗澡也不洗?”

  婦人就問:“餃子蒸熟了?拿來我看。”

  迎兒連忙拿到房中。

  婦人用纖手一數,原做下一籠屜三十個餃子,翻來覆去只數得二十九個,便問:“那一個往哪裏去了?”

  迎兒道:“我並沒看見,只怕娘數錯了。”

  婦人道:“我親自數了兩遍,三十個餃子,要等大官人來喫。你如何偷吃了一個?好嬌態放縱奴才,你害饞病貪喫,心裏要想這個餃子喫!你大碗小碗喫下去也不怕漲肚,我幫你消化消化!”

  便不由分說,把這小妮子光腳剝去身上衣服,拿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般也似的叫着。

  問着她:“你要不承認,我定打夠你一百下!”

  打的妮子急了,說道:“娘休打,是我餓的慌,偷吃了一個。”

  婦人道:“你偷了,如何賴我數錯?眼看着就是個牢頭禍根小賤人!

  有那亡八在時,輕學重告,那本事今日往哪裏去了?

  還在我跟前裝神弄鬼!我只把你這牢頭禍根,打折你的腿!”

  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她起來,吩咐在旁打扇扇風。

  打了一會兒扇,口中說道:“賊賤人,你伸過臉來,等我掐你這二皮臉兩下子。”

  那妮子真的伸着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才饒了她。

  良久,那婦人走到鏡臺前,從新化妝出來,門簾下站立。

  也是天假其便,只見玳安夾着包,騎着馬,打婦人門口經過。

  婦人叫住,問他往何處去來。

  那小廝說話乖覺,常跟西門慶在婦人家行走,婦人常與他些小恩小惠,因此相熟。

  玳安下馬來,說道:“老闆派我送人情,到守備府裏去。”

  婦人把玳安叫進門來,問道:“大官人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來見個影兒?想必另續上了一個心甜的妹子了。”

  玳安道:“老闆再沒續上新姑娘,只是這幾日家中事忙,不得脫身來看六姨。”

  婦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裏丟我恁個半月,音信不送一個兒!只是不放在心兒上。”

  又問玳安:“有甚麼事?你對我說。”

  那小廝嘻嘻只是笑,不肯說。

  婦人見玳安笑得有因,愈盯緊問道:“真的有什麼事?”

  玳安笑道:“只說有家裏那點事兒罷了,六姨只顧吹毛求疵刨根問底?”

  婦人道:“油嘴滑舌,你不對我說,我就惱你一生。”

  小廝道:“我對六姨說,六姨休對老闆說是我說的。”

  婦人道:“我絕不對他說。”

  玳安就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把家中娶孟玉樓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了一遍。

  這婦人不聽便罷,聽了由不得淚珠兒順着香腮流將下來。

  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來這等量窄,我早知道就不對你說了。”

  婦人倚在門口,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玳安,你不知道,我與他從前以往那樣恩情,今日竟然一夕丟棄了。”

  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

  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大娘子也管不了他。”

  婦人便道:“玳安,你聽我講:

  這無賴壞了良心,一個月不來。奴繡鴛鴦的被子曠了三十夜。他色心兒變得快,俺癡心兒呆,不該早早對他十分熱情。常言道容易得來容易舍。興,過也;緣,分也。”

  說畢又哭。

  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老闆怕不也只在這兩日,他生日快到了。你寫幾個字兒,等我替你捎去,與俺老闆看了,必然就來。”

  婦人道:“是必勞煩你,請的他來。到明日,我做雙好鞋與你穿。我這裏也要等他來,與他上壽哩。他若不來,都在你小油嘴身上。”

  說畢,令迎兒把桌上蒸下的餃子,裝了一碟,招待玳安兒喫。

  一面走入房中,取過一幅印有花紋的華美信紙,又輕拈毛筆,款弄羊毛,須臾,寫了一首《寄生草》。詞曰:

  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寄與他。

  想當初結下青絲髮,門兒倚遍簾兒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驚怕。

  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

  寫好,疊成一個同心方勝兒,封信停當,交給玳安收了,道:“好歹多奉告他。待他生日,千萬來走走。奴這裏專等他來。”

  那玳安吃了點心,婦人又賞了幾張票子做紅包。

  臨出門上馬,婦人道:“你到家見你老闆,就說六姨好不罵你。他若不來,你就說六姨到明日坐轎子親自來哩。”

  玳安道:“六姨,你這是賣粉團的撞見了敲板兒蠻子叫冤屈--麻飯疙瘩的帳。”

  說畢,騎馬去了。本書首發來自,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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