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仙俠卷二十六
幸而,有一股清泉正緩緩順着溝渠流向田地。
一個滿面皺痕、衣衫襤褸的?老人顫顫巍巍地用指甲縫裏沾着泥土的?雙手,摁掉了渾濁的?眼淚。
她把這眼淚放到漏風的嘴裏嚐了嚐,突然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又哭了起來。
身後歪歪斜斜的?茅屋又立了起來。老人也不?知道自己哭什麼。
在幫老人搭茅草屋的?兩個人中,那個姿容幽美而靜的?青年人儘量用最理智的聲音道:"盛道友,我們得趕緊去下一處村子送水。"
女童默默無言地搭着稻草,沒有說話。
其他人都紛紛向各個方向結伴出發去送水,而謝長卿趕上盛沐,與她同行,他們這幫修者,雖失了法力,卻有武術在身,總比盛沐一個女童模樣的女子獨自行走更安全。
"我知道。"盛沐終於說了話?。可是謝長卿卻看到她哭了。
一直以來表現得冷靜而勇往直前的?盛沐,哭了。
"我知道送完這家的水就該立刻去下一家......"
可是他們卻忍不?住幫老人搭了十?分簡陋的?茅草屋。
盛沐到這片田頭的?時候,看?到一位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老人獨自坐在田頭。盛沐要過去問情況,不?小心絆了一跤跌到了,她起身的時候,竟然是那老人扶了她一把。
老人很瘦,很單薄。
她臉上都是死氣,卻摁了一把盛沐臉上沾的泥巴,目中失神地喃喃道:"娃娃聽話,你阿爹給你喫豆子......"
老人被盛沐叫了幾遍才??神?,她就脣齒不清道:"娃娃們,快走,快走。旱來了。能走就快走......"
在那些匪兵經過過,這位老人的獨子被殺害了。孫兒被殺害了。兒媳婦被殺害了。屋子被燒掉了。
然後,大旱來了。
面對着這場大旱,能逃荒的?壯年人都逃了。
這個蒼老虛弱已經走不動多少路的老人,坐在自家的?地頭,望着乾涸的?土地,望着只剩餘灰的棲身之所,望着兒子的?土包墳頭,除了等死,已經沒有別的指望了。
誰也不?想死,哪怕是活到這個年頭,老人也不?想死。
可是活頭沒了。
她眼巴巴看着田頭,只希望那些匪兵快些來,好讓她痛快死,不?用經歷看?着田活活餓死的痛苦。
茅屋搭得簡陋得髮指,可是他們必須走了。
因爲還有無數像老人面前的?這片田一樣乾裂的?土地等着水去滋潤。
縱使已經幫老人做了他們能做的?微薄事情,留下了所有可以留的?乾糧,但盛沐仍不?敢想象他們走了之後老人的結果。
這個時代,老人所經歷的?事情,多少同樣的事情,多少同樣的一幕。
劇烈的?戰火摧毀了無數人的?性命。
許多村莊留下的?只有一片片空的田地與滿地屍骸、還有孤零零發顫的?幾個勉強的老弱病殘。
更可怕的?是:等戰亂止了,還會有人來向這些一無所有的?百姓收稅。
可是多災多難的氣候,又開始大旱了。讓活着的?百姓,只能眼睜睜看?着最後一點依存的?土地,也開始開裂。最後一點秧苗,開始枯萎。
這個時代、這些百姓的?絕望,誰能明白?
盛沐眼眶裏滾燙的東西不停打在地上,謝長卿聽到她平靜地說:"我能做的?太少了。"
所以才更拼命的去做。
任何一個有點良心人看到這種人間慘景,而又有能力去緩解一些這種慘況,他恐怕都會拼命去救災。
有能力而不?救災者,人性泯矣。
他們匆匆趕去下一個村子時,田壟上的?老人,咿呀幾聲,望着盛沐醜陋的?模樣,眼裏渾濁的?淚與漏風的牙讓老嫗感謝的話?語都說不?清楚。
一路幾個府走下來,芥子空間裏的?清水也不?夠用了。
謝長卿自告奮勇拿着御風寶珠飛??海邊,重新把芥子空間裝滿海水,再用靈泉兌換海水爲清水。
盛沐靠在一個村子外林子裏的?一塊石頭上等他。一路走來,腳底生繭了又磨破,磨破了又生繭,痛癢得狠。又整了整塵土撲身的衣服,盛沐忽然聽到前面有喧譁聲。
她隱在石頭後往外看?,卻見是村子裏來了人,是來發糧的?。
維持秩序的?是一個老儒生和幾個年輕人,聽他們講話?,似乎是儒家子弟。
老儒生到村子的?時候,就有些氣喘吁吁了。一個年輕人扶他到林子裏坐會。
離盛沐藏身的石頭不?遠。
盛沐才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原來孫孺在南方被打敗的同時,孫孺的老主公喫人頭子的?秦壽宗,也在北方也被軍閥朱雯打敗了。
作爲現今中原腹地最大的割據者,現在這片地歸了朱溫。
朱溫雖然也有幾分打仗的?能耐,可是這樣時代的?軍閥,哪一個稍稍剋制些燒殺搶掠,就是很不?錯了,更不要提救災這種事。
老儒生本是衝着勸說朱雯救災去的?的?。
只是卻被朱雯給趕了出來,險些沒了性命。
老儒生和他的?弟子們對這些割據者絕瞭望,眼見得大旱將至,千里將要絕收,就變賣了所有家財換作糧食,駕着車去救災了。
能救一些是一些。
"知其不可而爲之,子文,越是這樣的世道,我等就越要清醒自己到底是爲了什麼在奔波......你萬不?可如鬱一般,竟然把輔佐朱溫這等殘暴之人,當作是成就儒門王道理想的機會。"
那年輕人恭恭敬敬應了一聲。
盛沐聽着,忽覺衣服裏有什麼發燙,拿出來一看?,竟然是祝子越給她的符籙。她一直忘了自己還收着。
她打開符籙,忽然撲面而來一股力量,將她的意識拉入了符咒中
盛沐感覺自己漂漂浮浮地在一個虛幻的境地,在看着一段記憶。
古有神?人,稟天地之氣而孕,接衆生之心而誕。
餐風飲露,乘風御氣,遊於四海。
古神有兩者,一爲承天地間各色自然現象而生。而爲受衆生心聲而誕的?自然神。
他們都消散了。或爲閃電,或爲雨露。自天地而來,又自天地而去。
二爲稟賦神?,又稱"人神"。他們受人間香火而生,受衆生功德而誕。
大都也都在爲蒼生謀福中,就犧牲了自己。
最後一位人神,卻是大禹。
這位沉默寡言的?治水者,他帶着一羣追隨者們,奔波四海,疏通河道。
家門前,妻子望眼欲穿,等着他歸來。
他三次經過家門,終究因爲水道不?改,洪災氾濫生靈塗炭的前景耽擱不?起時間,而三次放棄了進入家門。
拖着病軀,繼續沿着江河奔波。
親自測量,帶頭幹最苦最累的活。手腳上厚厚的?繭磨了一層又一層。這樣的艱辛裏,他老得很快。
他倒下的?時候,這個黑瘦得沒了人形的?老人,衣衫麻布襤褸,腿上的?汗毛都脫光了,沾滿泥濘倒在那,望着洶涌的?江水,浮腫的渾濁眼裏,流出了淚。
老人故去的時候沒有說話,只是咿呀着,手直挺挺指着水道。
烈日下,他身後那幫同樣黧黑而因爲勞苦失去了辨認度的追隨者只是抹了一把眼裏源源不?斷的淚,繼續鋤頭下慢慢另河水疏導改道的?勞作。
禹去前,眼裏的?遺恨是如此明顯。他們除了繼續勞作完成遺志,便沒有撫慰他遺恨的辦法了。
活着的?人,不?敢到一輩子爲民幹實事的?禹墳前作些哭嚎哀痛的?虛名。
禹的墳頭生了野草。河道的?疏通卻一日日進展着。
盛沐看?着,忽然眼眶一酸。
這樣的人,就是我華夏的?古君主。
這樣的人,竟就是我華夏的?先祖。
這個民族,從來有埋頭苦幹的?人、有爲民請命的人、有捨生救國的人、有骨頭硬邦邦的人。
這是從血脈裏傳下來的東西。祖先是這樣的人,而子孫裏也總有這樣的人。
記憶接着演化。
禹身死,葬於地下。墳頭受雨打、受日曬、生青苔。
那一年,江河氾濫咆哮,像滔天的惡毒嘲笑,諷刺着兩岸的?百姓,也威脅着疏通河道的?人們。
在那氾濫的濤聲裏,禹生了野草的?墳頭裏,飛出了一條形似蛇的?東西。
它生着四隻爪,頭似馬,生鹿角。撲入到江海里,氾濫的江水霎時平了。
撲入江河前,那條怪東西回頭的時候,流下了兩泡淚,那慈和而又憂慮的?眼神,那額前的?幾道皺痕,與蒼老的?大禹病逝前的?眼神一模一樣。
忽然有大禹的?舊部扔下鋤頭,嚎啕大哭。
兩岸百姓,紛紛拜倒在地,目送着那怪東西徹底沒入了逐漸平息的江河中。
然而那兇惡的江水竟沒有讓禹所化的?蛇樣生靈溺死,而是讓那生靈以神?的?身份掌管了水系。
人們都說:大禹因爲治水而亡,所以死後受黎民之心,得天嘉獎,得了能壓服水患的法子。
人們感念他,就把圖騰的名字,拿來給了那自大禹墳前飛出的生靈。
人們管它叫"龍"。
在人們不停的?呼喚裏,生死剎那竟然模糊了。
那龍漸漸又恢復了人形,復又作了禹的模樣。
禹復生了。
復生的?禹帶領着大家繼續疏導洪水。
這重返人間的禹,因爲治水有功,又被推上了帝位。
大體是如何,傳說裏的?記載也模糊了。史書上倒是另有名目。
只知是因了禹化龍復生,又坐了帝位,成了古君主。後世才紛紛將龍做了帝王家的代表。
??憶裏的?世界演化到此時,在盛沐有些驚異的?眼神裏,祝雲山憑空出現在盛沐面前,這樣對盛沐說:"禹已經死了。在治水的時候就死了。"
活過來的是他的?精神與他的?信念受百姓呼喚而凝聚的?化身,即爲人神。
隨後,祝子越也現身了,他神?色有些蒼白:"要不?要設置監督者,監督'天庭'。當衆位古神都在爲此爭論不休的?時候,身爲大禹信念化身的那位人神,只是叫上幾位好友,默默拿起鐵錘,打了一面銅鏡。"
祝雲山接道:"便是我們兄弟了。"
祝子越的?臉色越發蒼白,他道:"盛道友,時間不多了,你聽我們講一些事。"
原來那年,天庭之中,皆以爲反面鏡靈已靈魄無存。
熟知反面鏡靈只是受了重傷,修養多年後,隱匿人間修煉,四處找尋本體,最終得知乃在青丘。乃爲祝子越。
而正面鏡靈也頂着兄弟的?誤會,在天庭隱忍,四處尋覓青丘。
他們最終在青丘處匯合,也終於找到了祝禱之鏡的?本體,然而本體損傷太大,身爲鏡靈的祝氏兄弟幾乎耗盡法力,才勉強修復了本體,懲治了天庭與魔道,隨後就與本體一起進入修復自身損傷的沉眠。
祝雲山苦笑道:"若是我們清醒知道大旱將至,哪怕是頂着天地法則的?反噬,我們也不?會順應法則的?要求限制了修者的?神?通。這是我們的過錯。"
祝子越道:"而且更糟的?是,我是負責檢察人間的。我們之所以從沉眠中強撐着醒來,是因爲我感受到了黃河將要決堤。"
盛沐是八十年後的南方人,後世地方割據,史書不?通,各有各記載。
她不知道在這一年,除了許多地方的旱災外,黃河邊上還有水災。她更不知道,朱溫在中原北部做了什麼事。
當時朱溫在滑州,黃河暴漲,滑州的?城牆有被衝坍的?危險。朱溫爲了保住城牆,下令決開河堤,讓河身分成兩道,滔滔東流,涌向下游。
滑州的?城牆保住了。可是黃河下游損失慘重。也就是從這時起,下游的水患越來越厲害。
而祝氏兄弟從精疲力竭的沉眠中醒來時,朱溫這王八蛋已經下令決堤了。
這個年代的這幾年,旱澇輪流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肆虐。
"盛道友,現在只有一個法子可以同時彌補旱災與將要來的水災。"
互相對視了一眼,祝氏兄弟異口同聲:"化龍!"
盛沐眼神一凝:化龍?
祝雲山道:"不?錯,方纔關於大禹的?記憶你應該也看?到了。盛道友,'龍',到底是什麼,你知道嗎?"
腦中閃過宣琅、四海龍王等人失去龍身的慘嚎,又閃過大禹化龍的?壯烈。盛沐似有所悟,卻還是搖了搖頭。
她卻想起謝長卿來前,自己獨行救災的路上,曾經替一位病中逃荒的?娘子背過小兒。
那孩子面黃肌瘦,卻不怕形容可怖的?盛沐,在盛沐的?背上咯咯直笑,指着因爲趕路而風塵滿面的她說:“阿姊阿姊,你頭上長着鹿鹿的?犄角,腳上是鱗片和爪子,身後有長尾巴呢。”
那娘子趕緊讓孩子別胡說。盛沐腳上只有因爲趕路奔赴旱災重區而生的?繭子,哪來的鱗片和頭上的?犄角。盛沐也併爲在意那孩子說的話?,只是笑了笑。
祝子越見盛沐搖頭不語,便道:"大禹化龍後,又有李冰父子,修作都江堰。死而爲都江水神,龍身。"
"道友,中華爲什麼以龍爲尊?不?是因爲龍的?力量強大,也不?僅是因爲龍是古圖騰。"
真?正的龍,其實是那些信念堅定,爲了這片土地這個文明而不?惜一切的?人。
這些人留下的?功德被萬民所記,民心所向,得神?州氣運,化爲龍身,成就人神?。
爲華夏開萬世功德,得爲龍神?。
龍者,功高華夏者。
祝子越緩緩道:“我覺得以盛道友的?心性,卻可以試一試化龍之法。若能化龍,行雲布雨,壓服水患自然不在話下。”
盛沐聽懂了龍的?定義,因此她搖頭:"我只是在做自己良心所驅使的?事,不?值得百姓惦念。也稱不上功高華夏。”
祝子越苦笑道:"所以你如果現在在我們幫助下強行化龍,實則艱險。大禹身死而化龍,道友若要化龍,也必須有一死之心。"
他說的字字鄭重艱難。聽到他提及她自己的?生死,盛沐想起沿途所見之民生艱苦,再想到自己救災時的杯水車薪之感,沉默片刻,嘆道:"死也,何足懼也。怕的?是死了還與民無益,白死。"
作者有話要說:本故事純屬虛構,對大禹的故事有所改編。什麼死而復生之類的情節,原傳說是沒有的。龍的具體含義,書裏也沒有說。
這裏只是借虛構亂編的這些東西表達自己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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