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眉儿
屋内两大一小,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正把自己碗裡的稀饭倒进一五岁左右的男娃碗裡。
苏贺眉头紧蹙,见妻子孙氏脸都冒着枯黄,袄子的袖子拿破布续上,是以手腕子被冻得通红,更是瘦得见了骨头,想了想,還是无奈道:“沈家那边在催了,說赶着過年前送過去。”
孙氏不搭理他,苏贺也就不說话,正了正身子盯着桌子上的一碟咸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男娃也不吃,只是看着门口的方向,待见到进来的人时,男娃开心的喊着:“姐姐快過来一起吃饭。”
孙氏见状扯了扯嘴角,也回了头。
门口进来的七八岁的小姑娘正是孙氏和苏贺的女儿,不同于苏贺的国字脸,也不同于孙氏的圆脸盘子。這小姑娘生了一张鹅蛋脸,便是瘦弱,脸上仍有肉,那双眼更是漂亮的紧,鼻子挺翘,嘴巴略厚,该是让這张脸显着敦厚了,却因嘴角弧度上扬,倒更精致了些。
小姑娘唤作眉儿,只因生她的时候,窗外好几只画眉鸟在叫,便取了這么個名字。
眉儿端着個碟子进来,放到桌子上,笑模样倒像端着什么好东西似的。其实碟子裡装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点番薯。
孙氏看着自己女儿這般模样,心中叹了口气,眼睛一动,竟又是落了下泪来。
苏贺知晓孙氏因何掉泪,开口道:“可哭什么,马上就要過年了。”
“你倒高兴了,這事儿你不松口我能松口嗎?”
“那怎么办?眼见着這两年天灾**,收成還不够交税的,难不成一家子饿死就好了?”
男娃唤作苏元,见爹娘如此還不明白为何:“哭什么!吃饭!”
眉儿听着爹娘言语,沉默不說话,只端着碗裡的稀饭,就着咸菜和番薯小口小口吃着。
孙氏一口气上不来,开始咳嗽的厉害。
眉儿還是不說话,小脸儿都快埋进碗裡,眼泪珠子就一颗一颗掉进碗裡。吃进嘴裡,倒比咸菜還咸些,甚至犯了苦。
待過了一会儿,眉儿才抬了头,两边儿脸蛋长了有点被冻伤的意思犯了红,她看了眼自己爹爹,又看了眼自己的娘,嘴唇抿了抿,還是說道:“今儿夜裡我跟娘亲睡吧,爹明天就把我送過去好了。等拿了银子,爹给娘亲做個夹袄,马上就要過年了。”
說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眉儿嘴巴一撇,眼睛到底還是露了怯,泪珠子也忍不住,越冒越凶。
孙氏见状心就跟被人攒着似的,难受的厉害,扯了眉儿到怀裡,娘俩越哭越凶。
苏元人小鬼大,听這话多少也懂了点意思,前头那谁家不就是把女娃卖出去换钱买米了,男娃中气足,以为爹娘也要把姐姐卖掉,直接吼了一句:“不能卖姐姐!”
“卖了姐姐我就沒姐姐了!”
說完,苏元一急,从板凳上跳下来,抱着孙氏的腿也开始哭。
苏贺听言,眼眶也忍不住泛红,怕在妻女面前丢人,身子一转,自去了门口坐着去了。自己這女儿,太懂事,生下来的时候就沒怎么让人操過心,模样也讨喜,三五岁日子還沒這么差的时候,也是当着宝贝珠子养着的。
沒设想后头日子越来越难,直到永嘉八年,一场干旱,彻底开不了锅。
到了今年永嘉九年,外头听說又开始打仗了,税收变得更重,家裡日子就更過不下去。
靠着一点存量和番薯,就硬生生扛到了年底。
原本苏贺和孙氏還盘算着来年這日子应该怎么過,怕是再這么下去一家子就得饿死了。沒成想眉儿因着模样生的好,性子也好,一次去村长家裡借点米,就被村长的一個远方亲戚,沈家,看入了眼,想讨回去当個童养媳。
這沈家听村长說,是镇上头一户人家,日子不算太好過,但比乡下人還是好多了,家裡头有個三代单纯的独苗,宝贝的不得了。所以即便是手头紧也想讨個童养媳回去伺候這個独苗。
村长的话苏贺還是信的,那家五天前孙氏和苏贺特地上门瞧了瞧,有個一进一出的院子。那家的婆娘细长脸,穿着打扮也干净,苏贺也瞧不出来性子是個好還是坏,倒是那相公,看着魁梧有力。這沈家相公,平日裡靠着帮一些商户跑跑腿,送送货,婆娘呢就靠针线活挣点家用。
孙氏倒說這两口子不像难处的。
那日也巧,苏贺和孙氏刚走出去沈家沒几步,才见一白净的男娃身形跳跃的入了院子,想必就是這沈家的独苗。模样沒看清,想着不是病秧子就行。
苏贺夫妇這才回了家,和眉儿细說了這事儿。
太懂事的孩子也太让人心疼,眉儿听了這事儿并沒說不愿意,只问了一句:“多少银子?”
听着孙氏說了一两银子,眉儿小大人似的点点头:“一两银子够咱们家两年用度了,想着過两年,弟弟更大些能干得活就更多,到时候日子应该也不会這么难了。”
不哭不闹,反倒這几日,每日一早就带着苏元去庄稼地裡看。半中午的回来,下午又出去,待太阳下山才进家门。
等到看到厨房裡的一点野菜芽子和番薯叶,孙氏那眼睛连着几日都是红的。
這天夜裡,眉儿和孙氏睡一個被窝,半夜裡苏元做噩梦醒,也钻到了眉儿的被窝裡,缩在姐姐怀裡,紧紧抱着不撒手,他怕,怕一起来姐姐就沒了。
待苏元醒,眉儿当真不见,苏元哭闹暂且不提。
只說眼下天還沒亮,苏贺牵着眉儿走在田间小路上,并无言语,只紧紧牵着手心裡,這以后可能再也牵不到的小手。
想想也觉得不会,镇上走個半天也就到了,当真舍不得還能去瞧上一眼,想来也是无碍的。這般,苏贺心裡還好受了些。
“爹爹,冷不冷。”
“沒事,不冷。”
眉儿又道:“马上就要過年,爹爹你的鞋子都破得不能再穿了,给娘亲弄点棉花做個夹袄,你也得买個鞋底子做双鞋,今年冬天长,鞋裡头记得也夹点棉花。”
“好。”
“然后平日裡,让娘亲别只紧着弟弟,自己還是要多吃点儿东西,一定要保重身体。”
“好。”
“弟弟皮了点,但其实特别孝顺也懂事,真气到了爹爹,爹爹也别动手打他。”
“好。”
此刻天微微亮,可以看见白雪皑皑,铺满整個田野。连着远处的山头上,都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天上泛了鱼肚白的地方,能看到星星的残影,有那么一两颗不甘示弱,似与日光争高下,仍散发着光芒。待日头冒出,那星辰的点滴光芒终還是被隐了去。
昨日下雪,今日日头却是好。
眉儿安慰自己,這应该算是個好兆头吧。
待快离开村子的时候,眉儿回头看了看這個自己生活了九年的地方,内心涌动出浓浓的不舍,以及对未可知的日后浓浓的抗拒。
她不知道即将要去的那家是個什么样子的人家,自己去是不是只要干活就行了。
童养媳,小小年纪的眉儿内心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知道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也听說過谁谁谁家的女娃娃去当了童养媳,日子過的如何如何。
有過得不算坏的,一辈子就伺候一家子過活。
有過得不好的,過得就是连猪狗都不如了。
眉儿想及此,抬头看着自己的爹爹,问道:“爹爹,那家人会打人嗎?”
“你勤快些,想来是不会的。”
“那家的男娃是什么样子。”
“白白净净的。”
“那我以后還能回来看爹娘嗎?”
“切记,不能回。”
“偷偷回来呢?”
這回苏贺沒說话,眉儿就知道爹爹意思了,明面上不能回来,偷偷回来却是可以的。
下了雪的路不算好走,原本半天就能走到的路,過了午时才走到镇子上。双脚落地到镇上干净路上的时候,眉儿从自己的小破棉袄裡头又掏出四個個破旧,但针脚却是新的鞋垫子。
苏贺一瞧,心就发酸,這鞋垫子是眉儿冬日裡的衣裳,就這么拆了给自己做了鞋垫子。
“爹,雪天不好走,這会儿估计鞋子裡头估计湿透了。待你回去的时候,把鞋垫子换上,估计不多大管用,好歹沒那么难受。”眉儿塞到苏贺手裡,就又拉着苏贺朝前走。
苏贺却在這临门一脚,问自己,为了一两银子,把女儿送给别人当童养媳,這么做真的对嗎?真的好嗎?
此时却已快到沈家门口。
而沈家的婆娘,已经远远的在门口守着了。
周氏老远就瞧见了苏贺带着個小姑娘,心中一喜,再待近些,看着女娃模样,心裡就更高兴了,這女娃面儿上沒什么哭哭啼啼的意思,果然如村长所說,是個难得懂事的。
想到日后自己的儿子有人伺候,自己也有個帮手,又能当個小丫鬟使,大了這模样当媳妇儿也不丢人。周氏怎么想也觉得是個划算买卖。
待将包好的银子交付给苏贺,周氏领着眉儿进了门,就先将眉儿领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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