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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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真是,年富力強啊。
“我軍踞險要之地,尚有一戰之力,若陛下下旨,則臣等必不憚生死,以身許……”
“別念了!”
讀信的臣屬縮瑟了下,立刻閉上了嘴。
師焉臉漲得通紅,吼道:“叫馮元明立刻回朝!眼下國中空乏,晉分身乏術,倘若梁與周沆瀣一氣,欲威脅我朝當如何?他馮元明領軍在外遲遲不歸,是要造反嗎!”
書房中,有臣子低聲道:“陛下,馮將軍忠心耿耿,天地可證。”
一雙渾濁的眼睛望過去,這雙眼睛早無年輕時的銳利,剩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瘋狂與痛恨,他獰笑道:“你拿什麼給馮元明作保?拿你的身家性命嗎?”
那人頓時白了一張臉,頻頻叩首道:“臣不敢。”
書房一片死寂。
彷彿有人正在悄悄地看着他,待他擡頭,那如影隨形的黏膩視線又消失了。
明明書房溫暖如春,師焉卻無端打了個寒顫。
他已經老了,酒色丹藥交攻加快了他的衰弱,當年能策馬揚鞭征戰沙場的一方雄主,竟慢慢成了這個癲狂樣子。
書房中不少人都是老臣,如今見到師焉花白頭髮下那雙理智全無的眼睛,心中唯有嘆息二字。
卻什麼都不敢說。
畢竟上一次,勸諫師焉的人的腦袋,還懸在正陽門。
幸而已經入冬,不然夏日一人頭高懸,氣味難聞,蛆蟲遍佈,他們實在無法想象那個場景。
“去,把雞鳴寺的法師請來。”師焉沉聲道。
“陛下是說,請雞鳴寺的法師?”宮人以爲自己聽錯了,戰戰兢兢地問了一遍。
一方硯臺攜帶着風聲飛了過去,咣地砸在了問話宮人的額角,砸的人一個踉蹌,鮮血登時滲出。
師焉面色青白交織,“去!”
那宮人捂着額角,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至晚上,師焉終於將衆臣放回。
書房重歸一片安靜。
師焉喘着氣,然後察覺到什麼似的,猛地回頭。
什麼都沒有。
他心卻沒有就此放下,他慢慢轉過頭,在聽到聲響之前,又一次豁然扭頭。
風聲而已。
沒有他想象中來找他索命的怨鬼冤魂。
師焉扶住了桌案,豆大的汗珠順着遍佈溝壑的臉淌了下來。
師焉在未登基前就在外領兵,他總能夢見屍山屍海,從前滿不在意,甚至能呵斥夢中的惡鬼,嘲笑着他們,活着的時候不能反抗,死了,又能耐他何?
然而,他慢慢地老了。
他昔年受過的舊傷開始疼痛,他的四肢愈發乏力,他看不清百步之外的箭靶紅心,後來,連硬弓都拉不開了。
在他無論如何都拉不開硬弓的那個夜晚,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康寧公主。
他夢見了在大殿上,他侮辱康寧的那一夜。
康寧不動了。
他無端地生出了恐懼,他伸出手,去扒開康寧黏在臉上的頭髮。
他看見了一張潰爛了大半的臉。
即便潰爛,骨相仍然很好看。
周國嬌生慣養的公主,魏國的儲君正妃,勾起了一個很豔麗的微笑。
脣瓣翹起,慢慢拉長,扭曲,最後變成了大笑的樣子。
因爲潰爛,師焉看見了公主森白的牙齒。
那是他第一次因爲夢中的鬼感到恐懼,他醒來時滿身冷汗,汗水弄溼了寢衣。
後來他總夢見康寧。
夢中的康寧一點都不怕他,哪怕他拿出國君之威呵斥康寧滾出他的夢境,他記憶中無甚心機,又膽子極小的公主總會勾起一個嘲諷的冷笑,然後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變成厲鬼。
他一次又一次在噩夢中醒來。
然而最近,噩夢有成真的趨勢。
他時而能聽到嘆息,時而能聽到女子移步時頭上珠翠發出的聲響,可當他回頭時,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感覺,幾乎能把人逼瘋。
“叫太子來,叫太子來!”師焉安靜了一瞬,突然咆哮道。
有宮人快步出去尋師行之。
宮人跑到東宮,卻見幾位大臣剛剛從東宮走出,他來不及思考其中緣由,只快步走了進去,見到師行之哭着下拜道:“殿下,陛下請您過去一趟。”
師行之放下書。
男人俊逸的眉眼中似乎籠罩着難以言說的厭惡,他面無表情地看向宮人磕得滲出血的頭,慢慢道:“去。”
……
五日後。
大軍緩緩撤出。
慎淶歡欣雀躍地給馮元明準備送行酒。
馮元明公務在身不能喝酒,他知道。
所以他特意準備了烈酒。
不同於來時的春風得意,將要一展抱負,回去時連馮元明神情都有些萎靡低落,慎淶端起酒,遞給馮元明,“寡人敬將軍。”
這次馮元明沒有推辭。
他一口飲盡了慎淶送來的烈酒,喝下眼眶都被薰得發紅,這個鐵一般冷硬的將軍低聲道:“越主與周主聯合,無異於與虎謀皮。”
他知道了?
慎淶一笑。
男人其實生得好皮囊,可惜縱情聲色,眼下總有一道青黑,顯得極疲倦懨懨。
這一笑,卻比從前都真情實感,顯得有生氣不少。
“與虎謀皮未必自取滅亡,與爾主纔是。”他悠悠道:“爾主可說過,若攻下週,回程路上即滅吾國?”
馮元明驟驚,鋒利的目光刀子似的刮過慎淶的臉。
眼下週軍就在邊境蓄勢待發,慎淶知道,馮元明不敢。
於是他愈發肆無忌憚,嗤笑一聲,“師焉年輕時算個雄主,可惜老了昏聵不堪,馮元明,寡人有惜才愛物之心,給你指一條明路,與其對師焉愚忠,不如轉而投奔師行之,興許,”
酒杯倏地落地。
破碎聲讓馮元明心緒更加不定。
慎淶慢條斯理地收回手,“興許,還能留你一全屍。”
說完,笑臉又揚起,“寡人送將軍,祝將軍,一路順風。”
目送着馮元明的背影,慎淶冷笑。
師焉當時究竟是怎麼想的,先娶了李氏女,又磋磨得李氏女自盡,之後將屍骨作爲登基賀禮送還給李昭,他是篤定了周國永遠是一個弱國,纔敢這般肆無忌憚嗎?
有前塵如此,不怪新君昭告天下,說兩國乃是血仇。
但這都和慎淶沒關係。
慎淶心情很好,自從師焉給他寫信,向越國借道之後,他的心情從未有這樣好過。
指腹擦磨,觸碰到了一枚精緻的指環。
乃是周主派人送來的禮物中的一樣。
玉質觸之若凝脂,偏偏又凝着一片血似的豔紅,雖然是送姬妾的飾物,慎淶卻很喜愛。
以後若有機會,他當真想見見這位新君,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
李成綺放下信,失笑道:“姜涵沅還是太着急了。”
謝明月擱下筆看他。
“頻頻詢問朝廷何日可出兵,孤先前允諾越主,不會在越國繁華處開戰,”李成綺道:“算算時日,還需半月。”他在笑,露出了兩邊酒窩,“一想想師焉近在咫尺,孤就覺得歡欣。”
然而他眼中卻毫無笑意。
謝明月伸出手,輕輕地順過李成綺的長髮。
李成綺就勢靠過去。
有孕之後他極易乏累,這樣親密的行止幾乎再不避人。
倒是臣下看見了目光遊移,儘量讓自己裝得什麼都看不見。
李成綺仰面看謝明月,發覺他發上的簪子有幾分眼熟。
“孤送的那支?”李成綺伸出手,卻碰不到,謝明月垂首,方便李成綺去摸他的髮簪。
“是。”
謝明月就保持着這樣的姿勢安靜地低頭看奏摺。
李成綺躺在他大腿上,目不轉睛地看謝明月。
幸而此刻書房無外人在,不然就算把眼珠子摳出來也沒法假裝看不見。
謝明月有幾縷長髮垂落,正要伸手撩上去,卻被李成綺按住了手背。
謝明月便不動,任由着李成綺玩他的頭髮。
長髮擦過嘴脣,弄得有點癢。
李成綺低聲道:“你連頭髮上都有一股藥香,你莫非是藥草成了精嗎?”
謝明月笑了笑,“陛下先前明明說臣是蛇。”
手指繞着長髮玩,“你竟還記着?”
“陛下所說,臣一字一句不敢忘。”謝明月恭謹回答。
只聽這兩句,當真會以爲君臣二人在說着什麼再正經不過的話。
將長髮繞到指上,李成綺落下一吻。
“謝卿,孤發現,卿很喜歡同孤以君臣相稱。”李成綺半眯起眼。
明明一口一個孤,一口一個卿的是李成綺,卻說他願意以君臣相稱。
謝明月有點無辜地看向李成綺。
“尤其是在,夜中。”皇帝道。
謝明月批閱奏摺的手頓了下。
“是嗎?”謝明月若無其事地問,“臣不覺得。”
往往謝明月在反問的時候,便是他對一件事的回答。
李成綺閉上眼,不再同他說話。
時間慢慢地流淌。
過了一刻,原本睡着了的李成綺卻睜開眼睛,“謝卿,不解君意,可做不得好皇后。”
謝明月想了想,驀然笑了,俯身,在李成綺因爲翹起脣角而露出的酒窩上落下一吻。
李成綺又指了指自己的左邊臉頰。
謝明月又順從地吻了上去。
而後,手指落在了李成綺的嘴脣上。
謝明月就這樣俯身看他,等李成綺不滿地揚眉看他,才低頭去親他。
趁着空當,謝明月沉聲道:“陛下是在罰臣。”
其中深意,他們二人都明瞭。
站在御書房外原弘手擡起又放下,與站在外面守着的護衛交換了個眼神。
這可真是,年富力強啊。
原弘心說。
作者有話說:
明天正文完結。
那個回到過去撩撥謝明月的番外,在寫了在寫了,寫了四千字才拉了個小手。(嘆氣)感謝在2022-06-1712:10:02-2022-06-1721:32:47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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