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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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多年前的康寧,如多年後的魏國。
半月後,姜涵沅終於等來了朝廷允准出兵的詔令。
又三日,周魏兩軍相遇。
周軍經過數年改革,甲堅兵利,不是當年羸弱殘部,況且有西境府軍做例,全軍上下無不指望開戰,建功立業,封侯拜相,因而甫一接到詔令,行軍如風,可謂虎狼。
見到魏軍,加之昔年恥辱,新仇舊恨一起涌上,怎不奮勇殺敵?
不用於周全軍士氣高昂,包括馮元明這個主帥在內的魏軍上下都覺得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又恐周軍追上,全軍惴惴,士氣低落。
兩軍交戰猝不及防,魏軍已將至國境,難免鬆懈,因而毫無準備,和枕戈待旦的周軍全然無法相比。
首戰,即是大捷。
攻破南嶺天險,長驅直入。
諸國譁然。
如慎淶這樣早早選擇周國的雖愕然周軍勇武,但心中歡欣無可言說。
畢竟身家性命都壓在了周國上,若魏軍勢不可擋,竟能打回來,第一個滅國的定然是他越國。
慎淶心情大好,不忘給新君送禮,周國地大物博,諸物不缺,且新君後宮乏人,連首飾珠寶都送不得了,思來想去,新君剛剛與謝明月成婚,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就命人送了點藥。
因爲越君好聲色,一月有十幾日浸在後宮中,還有小半月出宮玩樂,男女葷素不忌,只徒享樂。
所以用於房中的藥越國宮廷不知凡幾,種類多樣,用法繁多,且經過上百位太醫的完善,所用藥材都是最好,對人體毫無損傷。
他特意命醫官選了了二十多種派使節送去。
不同於他的喜悅,宓景朝則是慶幸。
慶幸得罪周國新君,還爲兩國增加了生意往來,填充府庫。
至於晉國朝堂上下心早就涼透了,酈佑原本等着聯軍攻周時能緩解自己所受的壓力。
不曾想,周軍勢如破竹,有北府玄甲軍大破魏軍,西境府軍自然也不願意示弱,愈發英勇,國破之危,已近在眼前。
酈縉彷彿已經看見了自己登基之後的圖景,催促愈發着急。
不久,一封從西境府軍中發出的信,到了李成綺手中。
兩線同時作戰,對國庫壓力不小,幸而有先前充盈。
李成綺拆開信。
陳椋簡略地和他交代了一下戰況,攻下晉國國都已是確鑿之事,然而經過經日相處,陳椋以爲,酈縉很會做戲,伏低做小,低聲下氣,從不與周軍中任何一人有衝突。
一個人能在逃亡故國十幾年後仍舊鍥而不捨地堅定志向,去國十幾年,朝中仍有人願意支持他,本就可以說明他心志之堅,能力之強。
至少,很得人心。
晉國,魏國。
李成綺沉思。
同時治理起來過於困難,況且不同於師焉不斷,民怨盈天,酈氏一族還沒到盡失人心的地步。
他們需要一個馴順的傀儡,但絕不是酈縉。
李成綺回了些褒獎的話,在最後寫道:必要時殺之,另從宗室中擇選新君。
外面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李成綺頭也不擡就知道是誰——只有謝明月一人出入長樂宮無需宮人通報。
“回來了。”
他說的隨意,就好像尋常人家似的,卻聽得謝明月心裏發燙,“是。”
謝明月身上帶着外面的冷氣,故並沒有立刻過來,先解下大氅,在銅爐前驅了驅寒氣,才走過來。
“下雪了?”皇帝將信裝好才擡頭問道。
“細雪霏霏。”謝明月回答,將一極精緻的螺鈿紫檀盒放到了案上,對李成綺道:“是越國君送來的賀禮。”
今日便是越國使節到來,除卻帶來了一應越國特有的禮物外,還有這個,且有慎淶手書一封,要一併送給李成綺。
李成綺把陳椋的信給謝明月,讓他再看一遍,自己則打開了紫檀盒。
盒中整整齊齊地擺着各種瓶瓶罐罐。
李成綺隨便打開一青玉小盒,剛一打開,就有甜暖香氣縈繞。
盒子內的東西都事先檢查過無毒,不然也不能呈到李成綺面前,所以他開的很放心。
繞開瓶底,但見有酥雪二字。
李成綺只覺這東西很像用在臉上的,有點疑惑。
他着女裝的事難道都傳到慎淶耳朵裏了嗎?
信乃是厚厚一沓。
李成綺:“……”
慎淶到底在幹什麼。
他拆開信封,拿出裏面的紙張。
他一目十行地看過,發現這不是信,而是在介紹盒子裏的東西名稱用法與用量,還有原料,和製作這些東西原料所需要的數量。
酥雪好巧不巧就在第一頁。
李成綺看過,神色詭異。
謝明月半天沒聽到李成綺出聲,擡頭,正好對上皇帝說不出神色的臉。
“陛下?”
李成綺問:“你看完了嗎?”
謝明月頷首,“臣看完了。”
然後就被塞了一沓紙。
謝明月快速看了幾行,表情也有些微妙。
片刻後,李成綺才慢慢道:“慎淶能左右逢源這麼多年,送禮確實會投其所好。”
謝明月聽出他在開玩笑,搖頭失笑。
能研究出這麼多這個玩意,李成綺難免生出一種敬服的情緒,倒不是敬服這些東西,而是敬服慎淶這麼折騰居然還沒死,身體調養得實在不錯。
李成綺提筆,決定給慎淶回書一封,感謝越君好意,順便問問,慎淶是怎麼保養身體的。
他對慎淶的養生之術很好奇。
謝明月拿起那盒被李成綺擰開的脂膏,送到鼻尖下聞了聞。
李成綺分心問道:“謝卿不妨猜猜,這是用來做什麼的?”
謝明月見下面有酥雪二字,想起方纔所見,頓了頓,“臣,彷彿知道。”
李成綺撐着臉,“以謝卿的醫術,覺得這東西當真如藥方上所說的那般神奇嗎?”
謝明月不知想到了什麼,喉間微幹,回答道:“臣只能同陛下保證,這無毒。”
至於到底如藥方所言,謝明月當真不知。
但他不介意知道。
……
不同於衆人心中所想,北府玄甲軍所到之處,卻並無燒殺搶掠之事發生,軍紀甚嚴,令行禁止,大軍駐紮城外,所用糧草除卻後方供給,還有大部分都來源於城中囤積的糧食,拿足大軍所需,倘有剩下,皆散給百姓。
自從師焉老邁昏聵後,朝廷徵收賦稅連年遞增,又趕上饑荒年,官府非但不放糧,卻與商人勾結,囤積居奇,大肆搜刮民財,百姓苦不堪言。
玄甲軍到了,非但沒行無道之事,還有糧食發出,竟比先前官府還好。
況且軍士只殺負隅頑抗者,於百姓無犯,便更得人望,也更堅定了不反抗的想法。
玄甲軍中也有不少出身世家者,每到一城,也去同世家相談,畢竟對於世家來說,世間無萬世帝王,世家卻永存,與王朝同生,卻不同滅。
有這些素來在地方就有人望的世族宣揚,玄甲軍更得人心。
但大部分,都在觀望,倘若魏能涅槃,則不開罪於魏軍,若周大獲全勝,新君也會與他們合作。
指望着玄甲軍暴行激怒百姓,使百姓不得不反抗的魏朝廷上下不由得失望至極,亦無比慌張。
而更令他們害怕的是,師焉病倒了。
“滾,滾出去!”
師行之還未踏入寢宮,便聽師焉在裏面大吼,緊接着是器皿碎裂的聲響。
師焉的聲音沙啞而癲狂,從最裏面傳來,“你們這些惡鬼,能耐寡人何?!來啊,寡人的人頭就在這,誰敢來取!”
師行之神情淡淡,問跟在他身後的宮人道:“父皇這樣多久了?”
那宮人低聲道:“已有半年多了,先前只說有異響,奴婢等都聽不見,整夜整夜燃着明燭,之後又說看見人影,亦不見蹤影,起先只在夜裏,現在,青天白日都看得見了。”
師焉病得愈發重了,大小事務都落到了師行之身上。
奈何他主政數十年,從未放權,又忌憚太子,不讓太子學任何與軍國大事有關的任何知識,以至於現在師行之處理器事務也很是喫力。
師行之點點頭,拿着看過奏摺往裏走。
“李暶,你不是想殺寡人嗎?”獰笑聲迴盪在寢宮中,因不能見風,窗子都緊緊封着,四面垂簾,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苦澀的腐臭味,怕燭火點燃簾子,這一段半點光芒都沒有。
好像,在走入墳墓一般。
聽到熟悉的名字,師行之腳步一頓。
“你這樣遮遮掩掩是什麼本事,何不正大光明地來取寡人性命?你來,叫李昭也來的!”
師行之薄脣微抿,撩開簾子,大步走進去。
寢宮正殿,卻透亮如白日,各處都點着長燭,經年累月也不熄滅。
更難聞了。
師行之將奏摺放到案上,道:“父皇,兒臣來了。”
師焉通紅的眼睛猛地盯上他。
師行之已然習慣,跪坐在案前,詢問道:“父皇可要看嗎?”
師焉看到自己這個素來懦弱的兒子,渾濁的眼珠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一寸一寸地打量着這張臉,好像第一次見到一般。
而後,猛地擲出自己手中的湯藥碗,狠狠砸向他的兒子。
砰的一聲。
宮人惶恐地看過去,但見一道鮮紅從師行之額角淌下。
然而無人敢動。
師行之觸怒師焉,只會受傷,而倘若他們引得師焉不滿,則必死無疑。
“你怎麼敢來見寡人?”師焉額上鼓起道道青筋,“你怎麼敢來!你不是要殺了寡人來討好李昭嗎?!殺啊,寡人就在這!”
大軍節節敗退,幾乎要退到都城,外面流言不斷,居然有人傳,倘若師行之手刃生父,則周主非但不會殺他,反而會給他封侯,予一生富貴。
這讓師焉如何能容忍?
師行之也不辯解,反而問道:“父皇要看嗎?”
他的順從在師焉眼中就如同默認一般。
從前師焉喜歡師行之的溫和恭順,年歲漸長,卻覺得他別有用心,裝得不爭,不過是爲了迷惑自己。
他容不下,卻不得不容下。
“滾!”他大罵道。
師行之放下奏摺,面無表情地出去了。
太子臉上的傷痕引得羣臣震恐。
在他們看來,此刻癲狂的師焉還不如死了更好,先前有臣子小心翼翼地向師焉提出向周議和,稱臣以保全宗廟,竟被拖出去,活活打死在了內廷。
師焉要死戰到底,他瘋了,還要拖師氏一族,拖整個魏國陪葬!
當年若非師焉辱康寧公主,兩國此刻還是兩姓之好,怎就到了兵戈相見的地步?
倘若師焉再發瘋,連太子都殺了,他們這些臣子又能指望誰?
還不如……
有人悄聲提出了一個想法,衆人震悚,卻又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最好的法子。
殺了師焉,以平周主之怒。
一拍即合。
入夜。
師焉寢宮處燈火通明,兵刃碰撞聲不絕於耳。
待師行之匆匆趕到時,寢宮庭院內已然安靜了下去。
大半朝臣都在,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眼睛被火把照得閃閃發亮,宛如一團團鬼火。
師行之心中升起一種濃濃的不祥之感,他快步跑了進去。
擋風的簾子大半被扯了下來,上面,還沾着不少還未冷凝的血液。
地上溼滑,竟全是人血。
師行之只覺得頭暈目眩,強忍着噁心往裏走,“父皇。”
血腥氣越來越濃。
“陛下。”有人喚道。
師行之以爲師焉在裏面,跑了過去,“父……”
聲音戛然而止。
那個喚陛下的人轉過來,身上漆黑的袍子都被血染紅了。
師行之認識他,他是禁軍統領卜英衛,正是上月被打死的文官的兄長,因爲兄長,他被杖責六十,足足半月不能下牀。
而他身邊,那倒在牀上,雙目暴出,死不瞑目的男人,不正是他的父皇?!
不知道師焉死時經歷了什麼,身下污穢之物狼藉一片,竟被嚇成了這樣。
濃烈的恐懼幾乎讓師行之動彈不得。
“陛下。”卜英衛道。
外面涌進來一羣人,口中呼道:“陛下——”
師行之失色,“我?”
一老臣顫顫巍巍地從人羣中走出,“陛下暴病而逝,請太子上位,與周議和,以終結戰事,免除生靈塗炭之危!”
他們已經殺了師焉,不在乎再殺他一個。
倘若他不聽話,那大可換一個更聽話。
師行之聽到自己回答,“好,好。”
他牙齒都在打顫。
於是衆臣皆涕泣,彷彿見到了曙光。
師行之僵硬地轉頭,看向已經僵硬了師焉屍體。
是父,是君,兩人之間卻還隔着深深仇怨,然而看到師焉死得如此狼狽,師行之卻還是紅了眼睛。
他知道,他這輩子,都做不得合格的皇帝。
他確實心軟,庸懦,無能。
他誰都保護不了,只能被推着前行。
如多年前的康寧,如多年後的魏國。
作者有話說:
氣氛到這了,先更一章,下章完結,今日更。
前天寫了包括番外在內一萬一,寫完晚上去打了球,第二天起來手腕完全腫了,就休息了一天,不好意思。感謝在2022-06-1721:32:47-2022-06-1919:13:49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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