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出走
孩子被塞进了被窝,一双天然无害的小鹿眼眨巴、眨巴:“你不相信我嗎?”
许果笑了笑,心裡面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瓦解,消融。
“傻瓜你還小。”她替她掖好被角,发现被子晒過了,蓬松而柔软,她的心也一样柔软,“知道什么是喜歡啊?”
她說话的时候,手掌不经意地按到了床头的桌子,突然亮起的灯光把她吓了一跳。
许果偏過头,凝神去看那盏自动感应的夜灯。
橘色的暖光笼罩着一方小小的角落。
“什么是喜歡,许老师?”這会儿的二花,双眼弯成了新月。
“老师……老师也說不好。”到现在也都說不好。许果匆匆說完那句话,怅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前,放学后的教室,许果叼着笔杆,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拼出笔记本上的那個单词:“c-r-u-s-h……”
“Crush,镇压,挤碎的意思,還有一种隐喻。”夏日的午后风平浪静,坐在对面的少年,目光有一丝微妙的波动,“短暂,又强烈的爱。”
许果抬起了头,笔杆還被她咬在嘴裡,呆滞的表情,映衬得她的门牙小巧又可爱。
沈星柏眼睛下有痣,他垂着睫毛的时候,有一种快要掉下眼泪的深情款款,十分的迷人。
为什么有一种被电到的感觉?许果想。
正经一点,他是在讲解单词,并不是在說情话呀。许果想。
许果满脸通红地把脑袋埋进了书本:“噢……”
喜歡,還是不喜歡,日子都是照样在過。
许果从村长家的电视上,看到了新闻。那台村裡唯一的电视机,只能接收到零星的几個电视台,白水村的公路项目,上了央视的新闻联播。
“著名女演员阮棠日前为贫困村捐赠盘山公路,村长流泪致信道谢……”
荧幕上還贴出了網友的评价,满满都是赞许。
镜头裡,气质优雅的女艺人面对记者的话筒,官方而得体地回应捐款事件,称自己做的只是小事,不足为道。
村裡的大妈大婶围在堂屋裡,不时地用手绢擦眼:“這么多年過去,她一点儿也沒老啊,眼睛還是那么好看。”
能作为正面形象上央视的新闻,是何其风光的事,阮女士看向镜头,沒有想当然的意气风发,反倒能从眼神裡找到一点点惆怅。
作为母亲,她应该是舍不得儿子到這偏远的山村做這费力不讨好的项目吧?
她应该也有在心裡面,静悄悄地埋怨许果吧?
她五岁走红,二十岁拿影后,二十二岁开了巡回演唱会,三十岁和青梅竹马结婚,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這個总是不快乐的儿子。
大伙儿看完了电视新闻,有說有笑地议论着女明星以前的电视剧,走出了村长家。
许果跟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几缕夹杂着沙粒的风,迎面刮到脸上,她眯了眼睛。
“刮东风了,要下雨啦。”村裡年长的妇人看着天道。
许果也抬头望天,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头,白水村迎来了雨季。
大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清晨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噼裡啪啦”的雨声,许果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到处都是汪洋的河流。
她和二花共撑着一把伞,搀着她的小手,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向学校,绕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水坑。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原本就不多的座位,空了好些。
這么多学生都沒来。
许果点起其中一個空位旁的孩子:“郑航,你妹妹呢?”一家的两個孩子,来了一個,另一個却不在。
“老师,芬芬去帮阿妈给地裡搭棚子了,不然大雨要淹掉那些果树,今年就沒收成了。”小男生回答。
许果脑海裡浮起那個小女生的模样,這裡的女孩都是体型瘦小,豆芽菜似的。
這么大的雨。
她问:“你怎么沒去帮忙?”
“阿妈說不能耽误学习。”這孩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许果环视了一遍班裡缺席的情况,若有所思,沒继续往下问。
“坐下吧。”她转身开始板书。
雨下得沒有消停,傍晚放学时,河流汇聚成了海。
虽然是在山上,学校地势却属于低洼处,许果举着伞和学生们走到校门前,外面已被一條长长的水沟淹沒,和不远处的池塘融成一体。
“今年的雨比往年下得都大。”二花站在水沟前,感叹了一声,弯腰挽起了裤脚,露出纤细的小腿。
许果拉住她跃跃欲试往前趟的脚步:“别去,危险。”
“淹成這样了。”校长也撑伞走過来看了看,一阵不知所措。
骤急的雨点打在水面,溅出朵朵的水花。
“快看——”一個孩子叫了一声,指着远方。
许果闻声远眺。
如瀑的雨幕中,高挑的男人走得从容,从头到脚不见一丝被风雨吹打的狼狈感。小方紧紧跟在后面,一手撑一把防风的黑伞,其中一把遮在他的头顶。
“方老师,沈老师!”一群孩子纷纷变成了长颈鹅,伸头去看。
下個雨,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這样兴奋,孩子就是孩子。
隔着水沟,村长费力地大喊了一声:“沈先生。”
沈星柏远远招了招手。
“回去吧,雨太大了。”校长举高了手臂,大幅度地挥手。
也许是雨声太大,那两個人都错解了校长的意思。
他们置若罔闻,一直走到了对面。
小方把其中一把伞递到沈星柏的手裡,他接住,脚步却沒停,一脚踏进了水沟。
孩子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水沟很深,他走過来时,水沒過了腿弯。
“张校长,您老腿脚不好,来我背你過去。”小方也从那一头跟到了這一头来,笑着伸出了手。
“不敢不敢,使不得使不得。”校长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小方伸手一扛,毫不费力地上了肩,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
小方把老人家送到了对岸,校长用力握了他的手,接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這真是……谢谢。”转头再看,沈星柏也抱起了一個孩子,踏入水中。
“大家排好队,一個一個来。”小方又趟回這一边,响亮地叫着。
孩子们接连過了水沟。
许果目送着他们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欢声笑语消失在雨中。
只剩下她和她的女学生。
“来,二花。”小方亲昵地喊了一声,转過了身,腰往下弯,“方哥哥来背你。”
二花开开心心地跳上了他的背,他趟着水,把小小的女孩驮過了岸。
许果伫立在原地,沈星柏就在跟前。
“你……”她看着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她想太多,就为着背她一下,他先背了那么多的孩子。
“哎!沈星——”一個措手不及,她整個人腾空而起,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雨已经小了很多,几缕雨丝飘到头脸,绵长,缠绵悱恻。
這又明明不是春雨。
“帮我拿一下伞。”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果睁开眼睛,看见他横在自己背后的手臂,从他的手裡接過伞,举上了头顶,然后收起了自己的那把。
他双手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雨中,趟過了河流。
二花和小方,站在对面等他们過去,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都是憨态可掬的笑。
许果不去接触他们的视线,闷头抿着唇不语。
沈星柏的怀抱沉稳而温暖,他的呼吸声缠绕着她,那样清晰。這短短一道水沟,快要走了一個世纪那么久。
一上了岸,被放了下来,她就撑起了伞,求救似的拉過了二花,钻到了另一边。
“许老师,带学生去我們那吃晚饭啊,好久沒吃過新鲜的小黄鱼了吧?”小方早有预谋般地提议道。
许果刚要拒绝,他哈哈一笑:“别回去了,您那地方已经被淹成一片了,路上全是這种沟。”天知道,为什么他会满脸的幸灾乐祸。他又說,“去吧去吧,昨儿個我還在县城裡买了一筐樱桃,真不容易,又大又甜。二花,你吃不吃樱桃?”
“樱桃。”二花重复了一下,沒敢表态,只是忽闪着眼睛朝许果的脸上望。
许果心情复杂地望向回家的路。
小方并不全然是在胡說八道,坑坑洼洼的水沟铺叠出视线之外的之外。
沈星柏走到了身边。
“二花。”他的手扶過她被雨淋湿的一侧肩头。
孩子抬起小脸,光滑的额头上也挂了几颗零星的水珠:“沈哥哥。”
“乖,”他轻轻地道,“到小方哥哥的伞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