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仇人
鹤栖寒做了一夜的噩梦,从前经历過的种种阴影,都跑出来折腾他,像是非要拉他绝望沉沦。就像剑尊說的一样,他的身子早就接近崩溃,乱跑无异于找死。
病体发作,意识在痛苦中沉浮,换做常人早就崩溃了,鹤栖寒却只是睡不醒,浑身发烫了些,气息仍绵长。
沈浊被蒸的醒来,恍惚间以为自己被柔软的炭火炙烤。
炭火是鹤栖寒的身体。
小孩沒来得及想,他怎么会睡在师尊身上,便被他身上的温度吓了一跳。
病态的发热。
越是体温偏凉的人,发起热来越严重。
沈浊捂着头,一边消化昨夜梦中的记忆,一边帮鹤栖寒盖好了被褥。鹤栖寒紧紧拧着眉,唇不安地抿着。
沈浊偏手,杯中水润湿了怀中人的薄唇:“沒事的……”
梦裡的记忆一闪而過。
沈浊忽然明白了些许鹤栖寒的症结,或许有药能帮他缓解……
理智叫嚣着不要将那种珍贵的药随意送人。
沈浊掐灭了理智的咆哮,匆匆转身离开。
在他离开后,鹤栖寒周身起了灵气,宛如一层薄雾,覆在他修长的身上,润湿了肌肤,凝成一颗颗水珠,带来甘美的凉意。
眉睫微动,温热的水珠滚落。
鹤栖寒身上還有些热,指尖勾着被褥,随意扯开。肌肤接触到空气,過多的凉意逼得他微微蜷起身子。
黑丝更加散乱。
沈浊出去了,他本可以再睡一会儿,却强逼着自己醒来了。
本已习惯了绷着自己,可或许是這几日太過惫懒,這次醒来的過程竟极艰难。
今早醒来后,沈浊身上的魔气,与幽都之中那孩子操纵魔气的手法如出一辙,鹤栖寒暂时不用担心他的安危了。
……却也知道,那孩子是精纯的魔体,从无妖族的血脉。
他浑浑噩噩地披上外衣,缓了片刻,眼中恢复清明,神情有些复杂。
青州城内窜出了一股微弱的气息,似妖似魔。
与沈浊身上的魔气全然不同。
或许沈浊要多個师弟了。
那位妖魔之子本是鹤栖寒应当收入门墙的。鹤栖寒一向重视诺言,此时却忽然有了撕毁与魔尊协定的念头。
鹤栖寒宛如宿醉的饮者,怀着浑身不对劲的身子,与一脑袋危险的想法,走入了青州城中。
他還沒来得及找到那位妖魔之子,却在城裡看见了沈浊。
小孩在一间暖阁裡,眉目冰冷,气势不亚于成人。
“你们趁我失忆,沒空来管你们,卖掉了天心草?”他似笑非笑,无端令人胆寒,“不愧是青狐一族,這次想砍几根尾巴赔罪?”
对面的人冷汗涔涔,不住辩解。
鹤栖寒撤回神识,一瞬间生出了些不真实感。
他苦苦求不得的天心草,沈浊竟然摘到過?
柔风拂過鹤栖寒的面容,他站定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仿佛突然忘记了应当如何走路。
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美人!”
那人接下来的一声,带了些讶然:“阁主!”
他仰起头,在对面的小楼裡,看见了寒衣阁几個眼熟的弟子。
“我們来看你啦!”弟子们笑嘻嘻地朝他道,“终于找到你了。”
鹤栖寒下意识看了一眼暖阁,见沈浊還在听那人辩解,心中下意识轻松了,眉目淡然地转過身,进了那栋小楼。
暖阁裡。
“虽然天心草沒了,但我們有螭龙的妖丹,也有救命的功用,就是有些副作用……您在看什么?”正在辩解的人,发觉沈浊根本沒在听。
沈浊的视线,黏在一袭素色的身影之上,追随着他,进了对面的小楼,直到再也看不见。
师尊在与人碰面,沈浊瞳孔微缩,直觉自己捉住了掀开隐藏真相的契机。
那所谓平平无奇的剑修仇家……
沈浊一瞬间想了许多,最终却只是松了口气:至少师尊的身子比他预料的要好许多,刚睡醒過来就能乱跑。
可他若是拖着一身病乱跑呢?沈浊心情时缓时急。
他转過头来,语气冷冽:“什么副作用?”
“也沒多大的事,龙性本淫,只要定期找人纾解……”
沈浊勾起唇角,周身气息却冷了些。
分明只是個孩子,对面的人却像是看见了深渊之中的大魔,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沈浊笑着瞧他:“你敢亵渎他……”
“不不不不不不敢!小的知错了!就算不用您收下备用也是好的!”
沈浊深深看了一眼流光溢彩的螭龙妖丹。
最终還是带走了它。
他出现在鹤栖寒之前进的那座小楼前。
他正想进去,裡面却冲出一抹云峰白色的身影,与他撞了個满怀。
鹤栖寒动作顿了一下,而后掌心准确按在沈浊背上。
一阵天旋地转,鹤栖寒背贴在墙上,护住沈浊的头:“沒事吧?”
沈浊闻见了一抹腥臭的魔气味道:“师尊,裡面是……”
“是坏人。”
是骗了鹤栖寒的坏人。
小楼内空空荡荡,鹤栖寒看见的只是幻影——幕后之人在小楼裡放了一個传影阵,弟子确实是他阁裡的弟子,人却不在這裡。
而他进入以后,看见了一段留影。
魔尊率领宗内弟子,攻破那时魔修的皇朝,将整個魔修的势力打散。
在留影中,鹤栖寒手起剑落,浑身浴血,在魔族皇朝世代相传的守护兽前,生生为魔尊杀出了一條血路。
因为角度的原因,那时双目赤红的鹤栖寒,与此时一身病骨的鹤栖寒对视。
就是這一瞬,嗜天魔气从留影之中涌出,吞噬了鹤栖寒所在的地方。
却扑了個空。
魔气只捉住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鹤栖寒叹了口气,身形已出了小楼,行动快得宛如鬼魅。
却撞上了正要进来的沈浊。
沈浊靠在他怀裡,不精纯的魔气让他从血液深处觉得不屑,却有些恼怒這些东西也敢对他师尊动手:“你沒事吧……青州城裡怎么会有魔修?”
“仇家,冲着我来的。”鹤栖寒垂着眸子,“沒事,我把他关在裡面了,你……”先跑。
沈浊声音低沉,酝酿着星星点点的杀意:“能杀嗎?”
“……能。”鹤栖寒本想让他不要冒险,可那魔修算不上厉害,他先前顾念沈浊在附近,不想惹麻烦,才会第一時間選擇逃离。但若是沈浊不怕,让他见见血也不是坏事。
鹤栖寒揽着沈浊进了小楼:“在裡面打,外面暂时沒法发现。”
裡面的魔修见本已逃离的鹤栖寒忽然归来,還带了一個乳臭未干但孩子,一时搞不明白這两個老幼病残要做什么。
一听鹤栖寒的话,便放肆大笑起来:“鹤栖寒,你带了個黄毛小子,是急着一家老小赶来送死嗎!”
鹤栖寒這时候就喜歡這种话說不清楚,還莫名自信的仇家,在门旁的宽椅上坐下,轻声交代沈浊:“待会要是感觉到危险了,不必硬来。往后磨练的机会還多着,你不用這么着急。”
鹤栖寒回想着,从前小黑屋裡那個孩子的性子。虽然如今沈浊表现得温顺,鹤栖寒却记得他从前有多偏执,就算受伤了也定然不肯放弃的,他只能多提醒一句。
至于马甲便随缘掉吧。他连丢下小孩离开的亏心事都做過,還在意多掉几层无关紧要的马甲嗎?
說不准還能转移仇恨——鹤栖寒欲盖弥彰地想。
沈浊与那魔修打的有来有回,這场景在心态平和的鹤栖寒眼裡,都像是春风吹拂着湖水,莲花开得平静而美好。
沈浊与魔修缠斗之中,两人也无法忽略鹤栖寒那安逸的气度。
魔修:“……”欺人太甚!
“鹤栖寒,我草你——”
一肚子的脏话被沈浊一掌塞了回去。
魔体与寻常的魔修有着天壤之别,沈浊天生知道该如何用魔气,将面前的人击溃。
他甚至有余裕去观察鹤栖寒的反应——倒不如說,比起面前人的生死,鹤栖寒见着他用魔气,面上会不会出现厌恶,更加牵动着他的心思。
鹤栖寒心情算不得好,因为那椅背硌得他腰背生疼,想必素衣之下已经泛了一片红。察觉到沈浊的视线,用视线警告他:“专心。”
鹤栖寒的眉眼轻轻挑起,洗去了平素面貌中的冷静,活色生香。
這怎么能专心得起来……沈浊别過视线,一腔憋屈都撒在了对面的魔修身上。
小孩手中的魔气宛若利刃,划开了面前人的心脏。
血液汩汩喷出。
鹤栖寒提醒他:“离远些,别溅一身。”
沈浊退了回来,倒不是怕溅上魔修的血,而是想起這身衣裳是师尊新给他买的,与师尊相关的东西,他都不想让它染脏。
鹤栖寒忍了半天,终于能站起来舒展一下身子,对沈浊道:“待会会有人来清理,我還有些事需要处理,我們尽快走。”
沈浊:“……嗯。”
出于谨慎,鹤栖寒蹲下身,纤细的指尖拨开魔修還在不断流血的尸身。
白皙的指尖,猩红的血……沈浊忽然很想将他的手夺過来,放入自己口中舔干净,免得他被這脏污的尸身污染。
但那样鹤栖寒会生气吧。师尊生气时眉峰会拧出好看的弧度,平素的平静全然破碎……沈浊很想看那样的鹤栖寒,可却不想让他动怒伤神,便只能忍着。
“那是什么?”沈浊看见那人颈上的复杂烙印。
“奴契,魔族从前有過皇室……皇族的奴仆从出生起就会打上奴契。”魔修那边的情况有些复杂,鹤栖寒略過不提,“现在已经见不到了。還有一种纹身,是皇族的标记,我稍后画给你看,你见着了躲远些……难保有难缠的仇家。”
沈浊喃喃:“你招惹過魔修的皇室。”
他恢复了一点从前的记忆,记忆中自己也算是個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与魔族的皇室相比,却也难以同日而语。鹤栖寒言谈之间,却仿佛那皇族的衰败与他息息相关。
和鹤栖寒一比,沈浊像是地头蛇见了真龙,一腔心思還沒膨胀到极致,就被一汪冰泉浇灭了。
就很突然。
鹤栖寒不知道沈浊的心思已经歪到了九霄云外。沈浊一直沉默,他還以为小孩发现自己瞒了他许多,生了闷气。
遇见以来桩桩件件,好像都是他做的不对。不知道小孩发现了多少,他秉着最坏的打算,坦白从宽的态度十分积极:“我想,你应当有不少問題想问我。”
沈浊:“……”
本来确实是有很多想问的,但他现在觉得鹤栖寒像座巨大的冰山,只要戳开一角,滚下来的碎冰就能把他砸死。
太悬殊了、太羞耻了、太自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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