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李逸在裡头待了些时日,已有些分不清晨昏的意思,整個人的感官都麻木了。
囚室外,不分昼夜有两個身背大刀,手提长鞭的大汉来回巡走,石壁上松明火焰闪烁,将行出老远的狱卒身影拉长如鬼魅。
“公子,要喝点水嗎?”
李逸无甚力气地摇摇头,此前几碗虎狼之药下去,不過是吊回了他的命,却是全然不管五脏六腑内裡损伤的。
如今他日日带着些低烧,颇为颓然地熬着。
李逸察觉到自己的生机从身到心都在快速消沉,望梅止渴的道理他是懂的,人得有点盼头,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想不出如何能从這地方出去,于是直接跳過,只想出去了,他要做什么。
三香斋的粽子好吃,可惜初夏的时候京裡已经乱了,今年是沒吃着。霞飞轩新出的九色笺纸,他也想收上一打。听說同庆班新来的小生,扮相极俊,年裡他要去看大戏,描摹下美人美景……
越想,良辰美景赏心悦事皆越发清晰了起来,更拉来平安和他一起,两個人兴致勃勃讨论。
正想入非非,吴金却突然来了,后头跟的狱卒抬着桌案,手裡提着净皮生宣,并不少摆放齐整的笔墨。
李逸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是又来寻他作画了。
“吴爷您不是說勉强才得了三十六两,怎得還肯破费让我画?画了沒人收,岂不是還得亏了這先投的笔墨银子?”
吴扒皮可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李逸着实好奇這厮又想出什么新招来。
只见案椅笔墨都摆上后,吴金亲自指挥人将一幅春山行旅图挂到囚室内合适的地方,环顾四周,颇又不满道:“去,多弄些火烛来,把這屋子可得照個透亮,要头发丝都能根根分清!”
李逸只觉好笑,他都不必近看這展开的卷轴,就已辨出這画是出自文华殿中书舍人董计之手,他那太子爹在时,殿下的供奉之一。
吴金這是想要换幅行旅题材的画?
如今有了正常纸笔,李逸自然笃定再画出来的不会被人瞧作赝品,他還真沒想到吴金這人会有想通的一天。
“吴爷把画收起来吧,這等题材最是寻常,我给你画一幅就是。還請吴爷先给上些热茶粥汤,好有力气作画。”
李逸病得沒有多少胃口,只想来些热软的,提提精神。
吴金笑道:“给公子来些软和烫口的。”
一时又转到那挂轴跟前,指着画对李逸道:“你当我不想收起来?我可比你還宝贝這画,這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借来的,可不能损了一点。可這要是收起来了,你不照着如何能画出张一模一样的来?我可告诉你,這依葫芦画瓢,得给我画得一片叶子都不错!”
李逸這才知道吴金打得是什么主意,气血轰然上涌,差点沒站稳。
這董计不過昔日太子面前芝麻大的七品供奉,往日裡临摹自個的画都還轮不上這等货色。让李逸参考此人的题材,他都因在這牢裡不好发作,如今竟要他干两世来皆最为不齿之事,盗仿他人之作!
不等李逸开口,平安就已抖着手斥道:“不過是個给我家公子研墨的庸才所绘!你让我家公子学着他画一幅行旅图已是辱沒,竟怎還能想出這等失心疯的主意?”
“哼,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今儿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
他话未說完,平安又截道:“你若再敢用我威胁公子,一头碰死好叫你落個空!我虽……”
“平安!”
李逸喝断话头,威怒之下,一屋子人都呆了呆。
“我知吴爷不肯舍弃這到了嘴边的银子,董计如今的画,也值個二百两了吧。
你若肯听我的,我绘一幅别的于你,你拿去千两银子也卖得。
你若听不进的,也不必牵连旁人,這牢裡還沒受過你那些手段的,也就我一個了吧,這就随你去刑房。”
“公子!”平安拦也不及。
“請。”吴金笑得畅快,眼神笃定,“咱這就瞧好了,看看末了谁扛得過谁?”
窒息,疼痛,求生不能。
李逸被反复摁在水裡,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模糊中他又回到了梦裡的炼狱,眼、耳、口、鼻、身,皆被血沒。
恐惧的尽头,是归宿。
最不愿想的,潜在心底最深处的鬼魅浮映出来。
他看见的,是赵深。
背后怎么也挣脱不掉的刑压,突然就消失了,李逸费力翻出水槽,直觉整個肺都要被呕了出来,血丝沿着他的唇角渗下,因上身早已湿透,人不由自主地发抖。
周遭静得出奇,李逸猛咳不停,泪流满面。
一片朦胧中,光浮影动,立着一個人。
满屋魑魅魍魉环伺,于這地狱的刑房裡。
他看见的,是赵深。
赵渊死死盯着李逸,咬着牙才忍着沒有动一步,這秘狱裡,多少双眼睛看着,累累前朝余孽,一班牢头狱卒,随着他来的周义和仪卫司众人。赵渊一步也动不得,他除了冲进来拖走那個正行拷问的狱卒,剩的只能眼睁睁瞧着李逸跌坐泥地,咳出血来。
实是心头迎刃,唯有忍字。
周义见他脸色发青,忙用眼神示意来宣旨的小黄门,快念。
皇帝在旨意中道,除已查明贪赃枉法的吏部尚书,户部侍郎几人,其他凡肯归顺新朝的,都不究其为罪人,即刻释出大狱。
念毕,整個牢裡哭声响彻,人人哀嚎吾皇仁慈,逃出生天的喜悦怎么激动兴奋也不为過。
枷号一开,平安就扑去了李逸身边,将他扶立在旁。“公子!得救了!”說着,恨不得蹦起来。
一时又见李逸身上湿透,依着他的左臂冰凉,平安见四下无物,急得直想脱下自己的号衣给他捂上。
赵渊再忍不住,脱了外罩的氅衣,递给平安。
平安见了赵渊不是不惊异的,此时却顾不得那许多,因见赵渊裡头的服色上明晃晃团着蟠龙,忙下意识看了看手上的衣裳。
“服丧,素底青氅,无碍。”
赵渊這话是看着李逸說的,实则他自进了這牢裡,双眼所及便未有片刻离开過李逸。
李逸被那目光灼得十分不自在,明明不想受赵渊的衣服,却又有强烈直觉警告他不要出声。
“谢殿下赐衣。”
“太……李公子安好,乃是蒙陛下圣恩,陛下安抚诸位在先,本王不過举手之劳。”
大庭广众,赵渊习惯之下,差点唤了李逸旧时称呼。如此被众人环视,两人极有默契地不露声色,冠冕堂皇对答一番,俱是演得手好戏。
半個时辰后,平安扶着李逸出了大牢。
晴空碧远,李逸深吸口气,抬望眼处,彩霞飞起波漾。
窄巷裡,停着辆青油帆布小车,车夫及护卫远远见着两人出来,忙上前道:“王爷命我等在此久候,還請两位即刻上车。”
平安张口结舌看了看李逸,李逸默不作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外头不起眼的牛车,裡头却布置得精细雅洁,车内静燃着凝神香,李逸被平安伺候着灌了盅热茶,神色一松,很快歪了過去。
再醒时,李逸头顶是青幔万字不到头的纱帐,晨光微透,屋裡未散尽的凝神香时有若无。
从昏至晨,睡了一整夜,李逸累得仍是睁不开眼,只迷糊听得有人在說话,是赵深的声音。
哦,不,是赵渊。
“本王自是信得過你,前朝崇德太子时,太孙的脉案便一贯是你掌着,如今你虽回了民间,想必规矩還是记得的。不必提点你,往日太医院当差,首要的便是少言。”
“殿下放心,予不敢透露半個字。”
李逸有些糊涂了,這不是自小给他看病的林济安么。秦王篡位后他便辞去了太医院医丞的官职,回乡设的医馆也并不在京城,赵渊倒有法子把人给寻来。
不一会儿,隔窗外换了人說话道:“主上,都办妥了。”
赵渊的声音冷如刃锋,“如何处置的?”
“都按了罪名,本也沒有一個是手脚干净的,都供了贪赃枉法,叫畏罪自裁了。”
“可是你看着他们办的?”
“属下亲手把那牢头送到了梁上的绳圈裡。”来人语调上扬,显然是在邀功。
“便宜了他。”
赵渊說完,外头再无了声息,隔了片刻,帘幕发出轻轻晃动的声音。
李逸听着那脚步声越走越近,忙匀住呼吸装睡。
赵渊进得裡屋来,随手挥去了给他打帘的婢女。
他静静行至床侧,帐裡的人玉山倾倒,烧虽渐退去,脸上红云未散,隔着帐纱正朦胧。
他忍不得,提手慢掀开帐帘,俯身凝望,眼前人睫上鸦羽覆如轻扇,欲展未展。
念及往事纷乱。
假使重相见,還得似,旧时么。
赵渊倾下整個身子,气息围拢李逸。
李逸惊嚇,五感越发敏锐已极。
赵渊俯首,凉唇轻接朱口,点捻,慢起……
李逸几近昏厥,四肢百骸俱被這一吻烫彻。
赵渊落了纱帐,转身之际,嘴角带笑。十年岁月痴长,李逸,你怎得装睡功夫半点都无长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