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如封似闭(其之五)
他向陈至躬身,既是钦佩,也要问一句话:“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陈至很乐于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也有問題:“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却也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已经理清過程,自然也知道有一個人說动了你。
如果是画屏门其他人,我可以认为是升米恩斗米仇的問題,或者像尊夫人一般单纯是不满我置身于画屏门之上。
唯独你不会耽于這两种原因中任何一种,所以我想知道原因。”
耿按琴点了一下头,表现出对陈至疑问的理解,他仿佛刚要开口又把话吞了回去,然后温雅一笑道:“這一次是我先问陈少侠,所以耿某斗胆,請陈少侠您先解我疑问。”
“好,相信你起码能想明白种种迹象引发我对杀局的察觉這点,比如尊夫人带领五人至今未回返其中必有诡诈,所以我就先略過這点。”
耿按琴虽然同意,却要在這方面补充一点:“引走谢小芸是必要的一环,对于這点,如果是绘灵有意而为之,以她的本事還不能骗過谢小芸,必为其看破手脚。
唯有先骗過绘灵,才好一并骗過谢小芸去。”
“嗯,我相信這一点。
是說动你的人告诉你我暗中看重谢小芸一事?”
“是。”耿按琴既然愿意吐露,便不会隐藏任何一点,在“闭眼太岁”面前,他恭敬地像個杵在最严厉先生面前的学生。
陈至明白自己必须为這名“学生”解惑:“最初的迹象之后,便是直接引发第一步,既然最初的迹象是作用在人心,杀局的前面铺垫也全部作用于人心,這才合理。
同样,因为這一步针对的人心是画屏门人,为了不让我看出破绽,我想谋划者不会让合作者外任何人知情,這样‘意外杀信心’的第一步才可以开始潜移默化,比說动整個画屏门然后让我逃走更为有效。
到了這一步,我尚且不能确定画屏门是整個无辜,還是其中有人参与此局。
既然你如今也知道我看重谢小芸,我就可以不瞒你:我交待了一件事给谢小芸,要她查出当年为蝶门怂恿尊夫人和张掌门篡位弑师的人。
我相信這個人必然仍在画屏门中,直到杀局开始,我初步的判断還只是這個人作为主谋,說不定贵门之中与此有关的仅她一個。”
耿按琴這名“学生”也是擅问的“学生”,他打断道:“您是如何确定‘這個人’的身份?這一点我也同样好奇。”
“因为蝶门如今的处境,也因为‘這個人’在這杀局排布时選擇的方式太過不直接,我于是明白此人和蝶门的联络也同样困难,其能调动的资源也便不多。
因为我先前曾往萍水连环寨‘水月仰天’之会,向十二寨裡的蝶门中人提出一笔‘交易’,所以我能够确定蝶门方面绝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分心画屏门方面,而是要为了让我的‘交易’内中带来的隐忧不发生,尽速处理已经深陷扬州两大祸乱之中的玄牝门之危。
‘這個人’在這种情况下仍能够随便动用,我更相信是一早就由蝶门分派给她的保护者,而既有暗中的保护者存在又能避开我的视线,就是之前我的目光能审视画屏门时‘這個人’有办法不直接出现在我的面前,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原来如此……”耿按琴叹了口气,他接着陈至的說明开口:“……這件事情陈少侠也不能怪罪张掌门。
画屏门两代掌门都有其幼稚娇气之处,当她们必须摆出掌门架子的时候,当然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如千金小姐一般暗暗带了侍候者在左近。
以张掌门的智慧,绝不至于能想通当年之事有任何不对。
自然也不会认为自己暗中安排一名仆人偷偷跟随队伍会有什么問題。”
“学生”反倒为“先生”解了一惑,陈至虽然也想到此处,但是如无其他人来說情,陈至对张梦铃必有心结。
此刻說情撇清张梦铃干系,为“闭眼太岁”和画屏门未来共进退铺开坦途的,反倒是参与此诛心杀局之中的画屏门叛徒耿按琴。
至此陈至对耿按琴的动机其实已经明白,只是仍要听他亲口說出来。
为了引出這段袒露,陈至继续說明:“杀局第一步,意外杀信心;杀局第二步,动静杀安心。
想要铺垫第三步‘寂静杀耐心’和第四步‘混乱杀齐心’,就要在动静外必要时加入必众人不能安静消化的事态。
当听說第二步‘动静杀安心’的‘动静’发生在药园小径,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是在外的敌人必然是依约行事,沒有及时的变化。二是对他们后续步骤进行调节,‘這個人’的合作者必然需要‘巡’一次药园小径,好为在外的敌人带去‘這個人’谋划之局新的变化。
能够决定去‘巡’這件事的,只有你或者张梦铃,最后也是你们带队各出去一次。
而当张梦铃返回时因为听到我散布猜忌跑来质问我,再加上其表现出出现万一的时候对东门天解救的想法,這两点都让她摆脱知情者的嫌疑。”
耿按琴突然明白一事:“所以当您提前散布猜忌的时候,因为您是遇到了我,所以才会說尸体会出在张掌门那一队;如果正好遇到的是张掌门,您就反而会說尸体出现在我那一队了。”
說明到此本来已经足够,陈至却把要逼耿按琴說明理由的话也吞了下去,转为继续說明:“即使在‘巡’药园小径的时候可以趁机多少调节计划,但是既然箭已离弦而发,此时调整也是来不及增加人手和战力的。
我相信‘這個人’布置這一切是从昨日得知庆栾为我安排会见画屏门开始,短短一天時間,当时‘這個人’還想不到我会带伤而来,更想不到我因为带伤所以一路掩饰言行甚至雇佣了一個东门天随我同来。
到得计划需要调整变化之前,‘這個人’备下的战力应该并不足够,才会让杀局以這個模样开端,那么要解决我就只有用奇。
出其不意的背叛,能够让不足以杀我的战力有机会一试,想到這点也是我想明在药园宅院之中‘這個人’必有持某种程度武力的合作者的原因之一。
再到我看到调整的计划是针对起东门天這种只有看不清东门天虚实的人才能想出的调节时,我已经再次確認‘這個人’的身份。
正因为她沒有這种判断的能力,才会为了稳妥多增了這一步‘陷阱杀忧心’来试探东门天的实力,如若不然更适合的调节其实将会是通過你這名合作者去影响画屏门人分布安排,裡应外合之下配合外敌的入侵强行让我陷入必然和你同时迎敌然后再遭背叛的局面。”
耿按琴理清整局,同时也开始明白陈至今夜采用一切步骤的理由:“所以您提前广布猜忌,再用不置可否故作神秘的态度使得画屏门人中看法分化。
您先一步杀了‘齐心’,要和‘這個人’进行一场夺心之战,因为当我的战力配合在外之人仍然无法轻取的时候,谁夺得更多画屏门人的心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再来通過内外隔绝的做法,您让我和‘這個人’再沒机会进一步调节计划的同时,让在外之人执行计划时他们和画屏门人都相对集中。
接着只要您强行带走作为‘奇兵’的我,让在外者必须强行和画屏门余下弟子对峙,就是‘這個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耿按琴理清了整個杀局中所有变化,只觉得心裡舒畅到底,投向陈至的双眼透出诚挚的钦佩之情。
陈至就是因为提前多少看出了耿按琴眼中這股钦佩是出自真心,所以才宁可多作說明,再忍住一次逼问耿按琴。
耿按琴已经听得比想听的還多,他知道自己必须给陈至一個答案:“果然‘這個人’還是比不上您,只有您才是画屏门的希望。
‘這個人’的周密计划和最后聚来的战力加上我也只能說有一试的价值,最后相信仍然扳不动您……”
钦佩之辞之后,就是最沉重的袒露之语:“……可是您,将来不会继续容下绘灵。”
果然是這样,陈至只能在心中暗叹,這就是“护铃双剑”之一耿按琴背叛的理由,也是他最终被“這個人”說动的要点所在。
陈至只能用最冰冷和明确的回答来回這一句话:“程绘灵如不愿去做個村姑,她最终也不会容下‘闭眼太岁’。”
耿按琴苦笑一声,道:“沒错,而她将来产生此心之后,她只会更容易被‘這個人’說服,到时候她就和您对上,然后万劫不复!”
所以,耿按琴提前被“這個人”說动,要替她一试,替她万劫不复。
因为耿按琴真心钦佩“闭眼太岁”的手段,所以明白既无法改变自己妻子心志,就算沒有“這個人”,也会有另一個人让事情无法转圜。
只能是耿按琴自己的来一试,才有一试的机会,否则在“闭眼太岁”面前就完全称不上是机会。
耿按琴跪伏于地,事情已经揭破,他不是沒有向带伤的“闭眼太岁”出剑的勇气,只是袒露之后胸中升起一股不能抑制的释然之感,如今他根本不想尝试了。
他跪求一事:“耿某深知既已为此局而谋害同门,以成‘混乱杀齐心’之步骤,经此,耿某已经罪无可赦。
绘灵却是为我所蒙骗,虽然她向有反对您的心思,在此局中她却一无所为。
更有甚者,骗走她的‘风声’也是有人谋害您,她虽对您不满却也愿意为本门而去探查清楚危及您的事,因此才让谢小芸心生怀疑而能引走谢小芸。
以上两点,事实俱在!
請陈少侠收下耿某一命,为耿某谋害的同门报仇,然放過绘灵!”
陈至任耿按琴跪伏地上,好一阵后才冷冷道:“我会等到程绘灵回归之后再处理這件事。”
陈至不至于在這個时候出口驳耿按琴說法中程绘灵为陈至而去探清风声這点,此点更可能的真相是程绘灵听說有人想要谋害“闭眼太岁”才想去探清合作可能,這才符合程绘灵一贯表现出来的智慧水准。
“陈少侠!!”耿按琴见陈至坚持要先等程绘灵带人回来,头压得更低,发出的請求之声更加诚挚。
陈至只道:“随我出去吧,我們在此已经耽得太久,你我還要给此事的其他部分收尾。”
耿按琴半晌不答,终于道:“……是。”
陈至出门之时,耿按琴才缓缓爬起,低头跟在后面。
张梦铃居然带着画屏门人還在跟东门天房中三人对峙,陈至心中再次暗叹口气,“系铃名剑”张梦铃就算如今能拿得起掌门架子了骨子裡却仍然是那個等着别人解决問題的主儿。
陈至带着耿按琴默默站回张梦铃之侧,道:“等一下我和耿大侠先冲进去,之后你们一拥而上,或可有解救东门天之机。”
张梦铃对此句喜出望外,她道:“愿听陈少侠安排!!”
她這一转头,陈至和耿按琴居然直接强行冲入门中攻坚,她只来得及看到耿按琴毅然到好像赴死一样的神情。
這一战,陈至和耿按琴冲门之后,便见三人不顾被捆缚在一旁的东门天,分别从不同角度袭来。
可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三人本来以为会改剑相助的“奇兵”耿按琴如今出其不意,却是全力针对三人,耿按琴和陈至之后更有鱼贯而入的画屏门人后援,三人一身功夫尚未发挥五成便已经各自身中数剑。
陈至甚至不为东门天松绑,而是把他留给画屏门人,自己先走了出来。
他路上买的這身衣服已经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就连蒙眼的布條也给血打湿。
钱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這时才又回来,她捧给陈至一碗茶,陈至默默接在左手之中。
张梦铃、耿按琴這时也带人出来。
陈至突然对钱婆婆道:“你是名可怕的对手,可惜身无武功。”
钱婆婆咯咯地笑着摇头:“你们這些学武之人就是這样,凭着一身武功横着走动,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所以老身的夫君在涝灾之后,也是這样因为讨治涝之资为江湖人所杀,他的死对你们這种江湖人来說连记忆的价值都无。”
說到這裡,钱婆婆眼中放光,仿佛展望不存在的光景:“所以……老身才会想以不通武学之身,成为一只蝶门的蝴蝶……”
她的话就說到這儿,陈至的一剑已经划开她的喉咙。
“‘闭眼太岁’!!”张梦铃本来因为成功解救东门天而喜,此时突见此惊变,挺剑只想诘问陈至为何突然杀她近仆。
可一只手扯住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脸上带着让张梦铃不解的坚毅神情的“护铃双剑”耿按琴。
耿按琴道:“我会给掌门一個解释,让陈少侠休息吧。”
陈至沒有多說,拖着踉跄的脚步真在画屏门众目之中走回自己屋子。
這個晚上,他的确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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