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夏天

作者:月亮不在天上
林伊忘記的,也比她以爲的更多。

  在治療中,她被反覆往真相里引,兜兜轉轉。

  而這段往事,得從她大二的那個暑假開始捋起

  林伊端坐在面試間裏,舉起手裏的紙杯,淺淺地抿了一口水,她藏在桌下的手輕輕地撫了撫短裙上的褶皺,她試圖讓自己不要想太多,可是她沒有做到。

  她想要這份工作,這是她在招聘網站上找到的,工資最高的兼職。

  “噔噔噔。”敲門的聲音,她輕輕起身,隨着門被打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進來了。

  他很高,穿着一身綠咖相間的格子衫,披着一件軍綠色的小馬甲,帶着一頂咖色八角帽,凌然一副攝影師的扮相。

  林伊道:“你好。”

  “你好,我是今天負責面試你的攝影師。”那男人說着擡了擡帽檐,便露出那雙黝黑的,帶着笑意的眼睛,他望着她,道:“我叫宋機。”

  這是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林伊一時愣住了。

  自10歲那年出事後,時隔8年,他們再次重逢。

  如今已26歲的他更高了些,身型瘦而不幹,褪去了當年的青澀。

  他的眉峯柔和了些,眼睛依然很亮,氣質簡潔乾淨,如水池噴涌間投射出的彩虹,充滿光彩與活力。

  宋機在林伊對面坐下,林伊也跟着靜靜坐了回去。

  “18歲就念完大二了啊,要是有人想找你,那他就算找遍南蘇所有的高中,也是註定找不到你的。”宋機輕聲翻閱簡歷,聲音溫和,帶着笑意不着痕跡地詢問道:“怎麼樣?跟比自己大的孩子們一起學習,辛苦嗎?”

  林伊控制力度,儘量不破壞手裏紙杯的形狀,喉口發緊,她試着朝他笑了笑,很輕,很淺,也很短。但還算完整。

  她覺得宋機的每一句話都充滿了涵義,她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她,也不知道他這麼說是否意味着他曾去南蘇的高中找過她。

  她在桌下握着自己的左手腕,脈搏激烈,卻不知是因爲這個問題,還是這個人。

  她提醒自己不要太敏感,便點頭道:“還行。”

  “嗯。你是個很堅韌的人。按理說,是不用太擔心的。”宋機朝她笑了笑,擡手捏了捏帽檐,狀似無意道:“我有個妹妹,她就不太讓人放心。她比你小2歲,心志不堅,往往總是”

  “是嗎?”林伊不溫不火地打斷宋機。

  突然有些清醒了。

  她疏離而客氣的微笑,令宋機很難不審視自己的表現。他能感覺到,他似乎“扯遠了”,而她恰巧也不想聽。

  宋機低下頭緩了一會兒。他想嘆氣,又不太敢。

  “你是第一個來面試模特,不帶模卡的。”宋機放下簡歷,看着她笑問道:“之前沒做過,是嗎?”

  林伊望着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幼時,就曾拉着他給她拍照,想當模特掙錢,這些年過去了,似乎一切又重回到了他這兒。

  在這場面試裏,她依然指望着他滿意她。她需要這份工作。

  有時候,我們真說不清楚命運啊。

  “嗨?”宋機見林伊沒有回答,他輕輕叩了叩桌面,試圖喚回她的注意力。

  “嗯。”林伊坐的更端直了些,坦然看着他,帶着人淡如菊地冷清感,道:“您需要怎樣的作品呢?我可以直接在您這兒進行拍攝,驗收效果,您覺得如何呢?”

  林伊改變了對他的稱謂,從“你”變成了“您”。

  “哦。”宋機望着她,意味深長,反倒叫人看不懂其間萬一,又含着不明的笑意,也叫人看不清他心底的態度。

  久久,他才重力點了點頭,邊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邊道:“行啊,簡單拍個snap留底吧。”

  宋機背坐在門口處,直接架起手機。

  在帽檐、手機、與端着手機的雙手的掩護下,算是徹底擋住了他上半張臉。

  兩人之間終於有了些遮攔,現在,不好過的,唯剩林伊一人。

  他端坐泰然,林伊望着他的脣,他硬朗的下巴,她不動聲色,帶着主導的意味般,問道:“中、近、特,請問您是要取多大的景呢?”

  宋機望着鏡頭裏的林伊,這些年過去了,她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頭小,臉小,一張乖巧而精緻的臉上,依然是那雙黝黑而銳利的大眼睛,她留長了頭髮,頭髮很直,烏壓壓地一片,髮質如她的性格,過硬過黑。

  她望着鏡頭,目光坦然直接,不曾躲閃。

  她曾經容易泄漏的內斂和陰鬱,如今已經很難看到了。只覺得她很淡,像泡了很多遍的菊花茶,叫人尋不出她的原味,只能猜測。

  哎。總歸是他離開了太久。

  宋機很慶幸自己的眼睛被藏在了手機後面,他道:“那就大特寫?我只拍你的這張臉吧,看看有沒有鏡頭感。”

  凌然公事公辦的態度。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哦。”林伊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隨着她放下手裏的水杯,再擡眼,一張臉便真的看不出任何情緒了,如寡白的雲,在淨色裏無趣地停留,如涼頭的白開水,在杯裏失去波瀾。

  這一回,她真的什麼也沒說。她在鏡頭裏看着他,藏好了一切。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就連她自己也在捫心自問。

  宋機肆無忌憚地望着屏幕上的她,他望了好一會兒,只覺得她好像變得更靜了。

  曾只有凜冬時,湖面上那一層薄薄被凍住的冰面,他使着法子敲碎,陪她等晌午。

  可如今,那面湖似乎一直停留在了冬天,停留在了太陽出來前的那個黎明,在那兒,安靜地結冰。

  她變得更靜,更冷,更叫人無可奈何。

  宋機忍不住接着道:“我每天都會寫一封信給一個朋友,從我出國的那天起,直到現在。回國後,我寫信約她,也給過她我的電話,可我沒等到她的回信,我以爲她肯定是在怪我,更沒敢去找她。可誰能想到呢,原來是她早就搬家了。我的信,她一封也沒收到。”

  誰能知道呢,他堅持解釋的這一件事,在林伊眼裏,不是沒有意義的。只是有些事她敢聽,有些事她不敢。

  林伊在鏡頭裏輕輕挑了挑眉,她沒有躲開,看着鏡頭。

  她短暫地斟酌了片刻,似是在奇怪他突如其來地閒談,又不得不出於禮貌般地配合、揣測,她道:“可她會怪你什麼呢?”

  宋機只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熱,但她能接話,已經讓他鬆了一口氣,他望着她,還是決定坦白。

  宋機道:“有些承諾不一定非要宣之於口了纔算,不是嗎?我也是直到現在才漸漸明白。可惜,那時的我還太小,便是顧此失彼了也還在自我欺慰。我現在知道了,我是不敢想、不敢面對她的感受。”

  有些承諾不一定非要宣之於口了纔算。

  林伊輕輕地低了低眼,她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

  可若說意外,她又覺得不該的。這不就是宋機嗎?總是這樣,明媚而純粹,從不逃避自己應盡的責任。

  那段往事塵封太久了,如今被掀了蓋,塵土飛楊,叫她悶的慌。林伊輕輕地緩慢地呼氣,她很想出去抽一支菸,消化他的歉意,消化她對他漫長地期待。

  很多事她以爲她都要忘了。可每每想起,她都很遺憾,原來自己一直記得。

  她記得他對她的認可,記得他相信她終將成功,記得他他曾說過想要她快樂長大。但是快樂,真的不容易。

  “本來是想留在國內的,只是那時候,父母想要調整職業規劃,需要我去國外幫忙照顧妹妹。”宋機只覺得自己的手都要顫了,他充滿歉意道:“其實臨出國前,我去找過”

  “宋攝影師。”林伊打斷宋機,她看着鏡頭,帶着幾分歉意,溫婉地笑了笑,接着,她淡淡道:“請問我是要向鏡頭展示哪個角色呢?辛苦您向我明確我此刻面試考覈的需求,謝謝。”

  他不明白,此刻她退後的意義。

  這是他不熟悉的假笑,得體、優雅、知性,她現在不止是會靠着憨態可掬的笑容向人示好了。這些年,她是怎麼獨自渡過的呢?

  宋機望着鏡頭裏的她,比較神奇地是,他反而在這樣的目光中,窺探出了一絲肯定,這讓他的心微微定了定。

  宋機放下鏡頭,朝着林伊笑了笑,是憨厚的,可愛的。

  “再拍幾張整體的照片可以嗎?”宋機道:“看看鏡頭裏的形體。”

  兩個成年人,保全體面地,就此掀過了一地的狼狽。分不清是誰的。

  “好的。”林伊應聲站起來,她用餘光打量四下,並不清晰是否該離開此處試鏡。其實離開這兒,她更安全。

  宋機也跟着站了起來。

  面試間因爲兩個成年人的起立而變得更加逼仄。他現在知道了,長高後的林伊已經到他下巴了。

  他下意識朝林伊靠近了兩步。

  林伊微微顰眉,跟着宋機的腳步,她也後退了兩步,道:“要在這裏試鏡嗎?那麼我退到這個牆角,可以嗎?”

  正說着,林伊下意識地退到了牆角。

  林伊抿了抿脣,有些後悔自己自作聰明的舉措。哎。至少不該躲他的。

  “好吧。林伊。”宋機輕輕舒了口氣,再次舉起手機。

  他望向鏡頭,沒想到的是:沒有桌子的遮掩,她反倒更輕易地被看穿了。

  她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了顫,略有侷促,略顯慌張。

  她望着他,輕笑了聲,道:“對不起。”

  她在爲她的退後而道歉。她擔心會傷害宋機。

  宋機放下手機,林伊的笑容帶着幾分示好,他看的不是滋味,卻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沒關係。”宋機道:“做模特嘛,別緊張,我給你示範一下?”

  宋機說着將手機插回兜裏,微擡了擡手,交疊捏在身前,雙腳前後交叉,微微含顎端莊微笑。

  這是曾經某個年代裏,最標準的禮儀小姐站姿。

  時光彷彿穿越回那一年,他站在橘子樹下,身後是豔陽綠蔭,他睨着她,對她說:“肯定拍的好啊!你的顏值加上我的技術,天仙配!”

  那時的她嘴也很硬。他見怪不怪,也是這麼安撫她的。借用展示一個姿勢。以一種誇張地、略顯滑稽地姿態。

  林伊還是沒忍住笑了。她突然覺得,好像也沒分開很久。好像她們,一如曾經。

  宋機的心裏已是翻江倒海。他望着林伊,還是想朝她走進兩步,可是他又不敢。

  他忍着。他擡手揉了揉鼻尖,道:“是我回來晚了,所以林伊,你還記得我的,對嗎?”

  林伊望着宋機,一眼如萬年般長久。

  她在他略顯嚴肅的面目下,也意外地感受到了他與她同樣的緊張,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宋機哥哥,好久不見。”

  她是從來不叫他宋機哥哥的。

  時隔數年,猛然稱呼,如調侃,又如一場似是而非的成全。

  他在她的言辭裏錯愕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只覺得林伊突如其來的妥協,更像是另有圖謀。

  宋機瞪着她,似怒非怒地笑道:“小時候從來不肯叫我哥哥,現在又叫什麼哥哥?”

  “哦!”林伊也學着他瞪回去,也跟着笑道:“那叫什麼?叫乾爹?”

  乾爹?宋機瞬間知道林伊在說什麼了。他也什麼都沒忘。他突然覺得很開心,終於敢撲過去,捏着她的臉道:“我又不是大你17歲!不許亂叫!”

  “行啊!”林伊扯下他的手,笑瞪着他道:“宋機!宋機!宋機!”

  “陰陽怪氣?”宋機也學着她,嗔怪般嚷了回去:“林伊!林伊!林伊!”

  像一對傻子。

  宋機啊宋機。

  現在,我叫這個名字,終於有人聽了。

  現在,我叫這個名字,終於也有人應。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誰也別再提了,好嗎?

  既然重逢,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與你重新開始。畢竟,從來都是我更需要你的。

  畢竟,我們本來就是無緣無故的兩個人啊。

  林伊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大抵她比自己想象的更直率勇敢,總之,她毫無防備地回擁了過去,環着他的腰,抱住了他。

  在他的耳邊,林伊道:“宋機,歡迎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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