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認錯
天黑燈昏,在這豐富的夜裏,還有一個微醺的男孩,爲了靠近一個女孩而微微低着頭,他乖乖地跟在女孩身邊,陪着她往家走。
他很安靜,除了因爲突然冒氣的心事,偶爾冷不丁地傻笑。
其實這酒品不算太差,對嗎?林伊輕嘆了口氣,睨向宋機道:“不喜歡喝酒,不能喝酒,幹嘛還要喝呀。”
宋機望向林伊,嘴角一咧,憨笑道:“那可是拜託大家照拂你啊,喝酒,那不是顯得有誠意嗎?”
可你知道我不需要你這樣啊。所以何必呢?搞得自己這麼狼狽。林伊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是不忍接受這好意,還是不願接受這好意,可她知道,真要是說出來,難免太沒良心了。
林伊轉回頭,看着昏暗的前路,道:“謝謝你。”
爲什麼總是要跟我這麼客氣呢?宋機瞪着她,心裏不滿,他一頂腦袋,撞了撞林伊的。
“啊。”林伊擡手捂着被撞的地方,只覺得自己靠岸的心,彷彿又被推向了湖中央,所以跟着水波,一蕩,一蕩。
可她沒有迷失在湖心。她聽見一聲十分遙遠地呼喚,是小時候朱顏無數次地糾正她的稱謂,告訴她:宋機哥哥,是哥哥。
“要不我再去買杯酒!”算是藉着酒勁兒,迷迷糊糊的,宋機以一種略帶幼稚的口吻道:“我敬你!林伊,行嗎?我求你:你能不能別傷我的心?”
林伊只覺得自己的心跟着一顫,彷彿又被湖面的波瀾推了好遠,暈暈乎乎的。她擡頭看向宋機,便見他委屈地嘟囔着嘴。
林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道:“幹嘛?”
宋機認真道:“爲什麼要跟我說謝謝?!”
“禮貌啊。”林伊忍不住咯咯直笑,見宋機不看路,都快走到馬路中間了,她伸手拽着他,往路邊扯了扯。
宋機望見林伊牽着他的手,他反手握住,學着她兒時的口吻,含笑呵令道:“林伊,要牽着我的手!小心我走丟了!”
宋機的掌,比8年前的要粗糙了些,帶着更內斂的力量感,大大的掌,緊緊地牽着她。
林伊望着他們不知不覺牽在一起的手,她擡頭好奇問道:“你喝醉了,就會隨便牽別人的手?”
“啊?”宋機的腦子有些暈,反應也沒那麼快,他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纔回答道:“那肯定不是啦!至少也得是女朋友才牽吧?不然,那不就是耍流氓了嗎?”
林伊沉寂已久的心思,忍不住動了動。
可是很快,理智便追趕上了情緒,她提醒自己:算了林伊,不管你承不承認,從小到大,他都只是把你當妹妹。
林伊掙了掙,試圖抽回自己的手,宋機察覺時,下意識地更緊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可等他低下頭,見她表情冷清嚴肅,他心裏驚異,酒也跟着清醒了幾分。
呼——林伊知道自己必須與宋機劃清關係了,不論她是想與他更進一步,還是離遠一些。
林伊的目光深深,如夜裏看不清底的湖,她道:“宋機,我們已經長大了,想要找的人,想要去的地方,我們已經有能力自己跟着找去。所以,你不會走丟了,你也不用再牽着我的手。”
林伊說着再一次掙了掙,這一次,宋機鬆開了林伊。
他張着牽她的那隻手,說不出心裏的茫然與慌亂,他回國時,其實沒敢相信他們之間會變成這樣。
他們曾經那麼要好。
可原來長大了,就會變得不一樣。
宋機苦澀地笑了笑,訕訕道:“林伊,我們之間,難道不是不同的嗎?”
那一夜的知了也在拼命地吶喊,尖銳而通透的聲音充滿了天與地。
人人都聽着,人人都心煩,可沒人想過它們是在喜,還是在哭。有時候,我們拼命,也是換不了我們想要的關注的。
“是。”林伊望着他,目光冷靜而清澈,她道:“可我不想讓人誤會。我知道你把我當妹妹,但我們畢竟,真的只是朋友呀。”
“是,朋友。”宋機不敢反抗,他望着林伊,覺得自己像壺裏的餃子,終究是倒不出什麼了。
他輕輕而悠長地呼了一口氣,他突然發現自己確實也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了。
他根本沒有能力面對這些差錯。
就像回來後的那1個月,他每天都會買一束花在高中門口等,期待遇見她,恭賀她,可直到高考結束,他也沒遇到她。
等他特意找了家公司就職,特意掛出高薪兼職後,他再見到她時,才發現她都大二畢業了。
這就是結果,無關於你的預料。無關風月。
他輕輕推了推她,道:“走吧,陪你回家。”
“嗯。”林伊應了聲,跟着往前走。
只覺得氣氛真的太差了。林伊知道最難的就是開始,她在努力圍獵的另一場開始。雖然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她想要的。
“啊~面對你是對我最大的折磨,這些年始終沒有對你說,愛你越久我越被動”遠處傳來男人撕心裂肺的狼嚎,歌沒唱幾句,又聽見他哭吼道:“蔡文靜!我他媽的纔不是你哥呢!我他媽的又不缺妹妹!我他媽的,我他媽的喜歡你!”
沒有技巧,全是感情。林伊聽着想笑,又有些想哭。
她望着遠處的燈火,似喃喃般,接着他未完的歌哼唱道:“我可以學會對你很冷漠,爲何學不會將愛沒收,是我讓我的心,慢慢退縮,退到你看不見的角落。”
她的聲音很清朗乾淨,像是一眼能望進湖底的泉水,人們總能輕易地看到裏面的許多東西,石頭、水草、一兩尾魚仔。
一切看上去一覽無遺,人們也許永遠也察覺不了,他們唯獨看不清的,是她的淚。
宋機沒有看林伊,他看着兩人同頻的步伐,只是覺得有些玄妙。
其實很多問題,宋機也沒有認真想過。
他只是出於本能地遵從了自己的心情,想要回來,他就回來了,想要照顧她,他便努力照顧她。
他只是覺得林伊是個很好的女孩兒,他希望林伊能像他的妹妹姜歡一樣,過的幸福快樂。
他一直很相信這個原因。可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他可以留在她身邊的答案。就像小時候,她從來不肯讓他叫她妹妹。
可如果只是以朋友相處的話。他對她,的確有些太不一樣了。甚至是失了分寸。
他心裏沒理清。便聽見一個男人喊道:“林伊?”
他擡頭,便見路燈下站着一個男人,牽着一個小男孩,正守在路口。他跟着林伊走進,纔看清兩人。
小男孩仰頭看着林伊,叫道:“姐姐。”
“林澄朗。”林伊低頭掐了掐男孩的臉,道:“你明天不用上學嗎?你跟着在這幹嘛?”
“你也這麼覺得對吧?我就說我該洗洗睡了,我媽也是這麼說來着!”林澄朗咋咋唬唬跟着附和道,可他還沒來得及借題發揮呢,便覺得林勳捏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些。
他望向林勳,見他眉頭緊皺憤瞪着自己,他縮了縮腦袋,忍不住慫了。
“我知道,我知道。”林澄朗搖了搖牽着林勳的手,似撒嬌般安撫他道:“我是家裏的小男子漢,這輩子,我肯定是會守護好她,不讓人欺負她的。爸,你放心。”
“呵。”林伊忍不住冷哼了聲,誰也抿不清她這一聲笑容的意味。
林澄朗瞧見林勳的臉色更沉了些,便覺得林伊這一聲笑肯定是不不懷好意,他嘟了嘟嘴,又望向林伊身邊的宋機,撒火般大聲質問道:“你是誰啊?你是送我姐回來?”
其實宋機每天都會陪她一起回家,只是今天比較晚,纔跟林家人碰上了面。
晚風和反省幾乎散盡了宋機的醉意,他目光清醒,回道:“你好,我是宋機”
“這是我上司。”林伊打斷宋機。介紹地非常官方。
“上司?你老闆?”林澄朗的目光在兩人間逡巡,半晌,他指着林伊問宋機道:“我姐姐工作中是不是犯了什麼錯了?所以你要跟回來家訪?”
“家訪?”宋機忍不住笑了,他打量林澄朗,他記得林澄朗說的每一句,他問道:“你幾歲了?”
“6歲啊!”林澄朗不明所以道:“剛讀1年紀!成績還挺好的,也就是考了全班第一吧!”
“厲害。”宋機點點頭認可着,慢慢品算出了其中的貓膩,纔回答林澄朗的問題:“只是天晚了,安全起見,我負責送你姐姐回來啦。她工作盡責盡職,做的都很好的,也是第一名哦。”
第一名?林伊看了宋機一眼。
宋機也望了眼林伊,他無奈地笑了笑,終於能確認林伊是真的不打算向自己介紹林勳了,宋機只好自顧自向林勳問候道:“叔叔好。”
林勳一直在打量宋機,他覺得這孩子真的很眼熟,直到聽到他的名字。
“你是宋機。”林勳試探着,問道:“我家以前住在林湖苑那邊,林伊14歲時,我們才搬到這邊的,你是不是給林伊寫過幾年信?”
林伊14歲時,已經在讀高一,那一年,林澄朗才2歲,因爲沒上幼兒園,他都是被放在院裏跟着其他的孩子們玩。
直到有一次,他聽到林澄朗叫林伊“女瘋子”,他才知道院裏的孩子背地裏都是怎麼對林伊的。
他才清醒地意識到:那件事看似過去了,實則只是藏進了暗處。
林勳不是個好丈夫,但還算是個執念於親的好爸爸,爲了林伊,也爲了兩姐弟日後的關係,他賣了原本的房子,搬到了離家很遠,於與舊日稱得上是隔絕的此處。
聽到林勳這麼問,宋機有些意外,也有些驚喜,他望向林伊,用力地點了點頭回道:“是的!是的。”
宋機沒有說謊,可他的第一封信到來時,林伊已經被送進了全封閉式的心理醫院。
“哦,你的信,我看了第一封,你是跟我們解釋了你需要跟家裏人一起出國了,對嗎?”林勳的語氣淡淡的,帶有淺淺的質問。
宋機只覺得手心似乎冒出了一層厚厚的汗,他吞嚥下緊張,點點頭。
“你寫了不少。那些信我怕被林伊看到,乾脆都燒了,有一封燒一封。”林勳對自己的行爲沒有任何的隱瞞,他坦然地、坦蕩地說道:“後來你寫了什麼,我想,也不重要了。”
宋機還沒見識過這麼不尊重人權的行爲,帶着濃郁的□□□□意味,霸道,蠻橫,無理。令人難受。真夠大男子主義的。
卻不知是爲了燒信,還是爲着那一句“不重要”,宋機緊皺着眉頭,語氣不善地反問道:“爲什麼?”
“你人都走了,你也做出了你的選擇,我倒是想問你,你寄信是爲了什麼?你遠在海外,就算我女兒有事需要你幫忙,只怕也是鞭長莫及罷?那你寄信是爲了什麼?爲了讓林伊不要忘記你?讓她牽掛你?”
林勳是這麼的尖銳,一旦不客氣起來,簡直叫人無地自容。叫人忍不住恨。
宋機只覺得自己似被無數根釘子釘住了,兩隻腿死死釘在泊油路上,腦門也被擊穿了,他無法反抗,只覺得鐵釘很冷。
宋機急忙接受道:“我沒這麼想。我沒想過。”
“好一句沒想過。”林勳譏笑着,點點頭又問道:“那你準備什麼時候走呢?我是說出國,回你爸媽身邊。”
此刻無風,燈下的飛蟲迷茫地圍着轉圈,暗壓壓的一片,每個人都有伴。
宋機靜靜望着林勳,說不出一句話。
“你也沒想過?”是林勳替他說出了答案。似譏似諷,他哼笑着,又道:“你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做事總是僅憑一時意氣,從不想後果。小子,這麼多年了,你卻還沒長大。”
原來,宋機是會再次離開的,或早或晚罷了。
說不難過是假的,林伊突然發現她並沒有自己以爲的那麼理智,一如此刻,林勳能輕鬆察覺的問題,她卻始終沒有意識到。
林澄朗大部分都聽不懂,直到聽到這一句,他捂着嘴偷笑,牽過林伊,拽下她堅直的身軀,與她咬耳朵道:“姐姐,你老闆像個小孩子!”
夜裏的每一句話都格外透耳。林澄朗爛漫無邪的聲音很輕,也很真。
而林勳的每一句話,林伊也咀嚼仔細了。
她望向宋機,見他失魂落魄,似在雨裏走了一遭的落湯雞。
她突然又不忍心了。
“你信什麼信呢?你沒發現我爸的邏輯漏洞?”林伊依然那麼地冷靜理智,彷彿她不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人。
宋機靜靜望着林伊。他覺得林勳說的挺對的,已經沒有人可以救他了。即使是林伊。
“我爸憑什麼理所當然地認爲你該對我負責,給我交代呢?你沒有義務爲我留下,沒有義務守在我身邊,更沒有義務在面對生命中的每一個決定時,都圍繞我考慮,與我商量。”林伊說完便有些害怕了,她發現她的理智只是裹在衝動外的一層薄薄的糖衣,一旦人細細品味,便不難發現她的每一句裏,都是在宣泄她藏着深處的霸道的期待。
真是糟透了。林伊藉着摸林澄朗的臉,掩飾自己的慌亂,強迫自己理性。
“說到底,我們又有什麼干係呢?也只是有些舊交情罷了。”林伊禮貌地淡淡地笑道:“又不是什麼大事。來不來往也都行。你有資格隨心所欲。沒事的。”
宋機本來以爲,林勳所說的每一句已經夠能傷他的心了,但他至少痛的痛快,徹底,雖然連他自己也道不清楚。直到他聽到林伊說的這些。
他真的心都碎了。
林勳的斥責和中傷,至少證明了他對他們親密關係的認可,可林伊將他丟進桃花源處,縱然無人可傷,可又算什麼呢。真的什麼都沒了。
林勳也有些回過味來。他其實也不是真的怪宋機什麼,他只是想讓林伊看明白。
她算是看明白了,她甚至比他看的更透徹,也不知道是在多少個夜晚想過,想出來的。
“是我說多了。”林勳換了張笑臉,賠禮道:“不好意思啊,宋總,心軟善良是優點咧,怪我得寸進尺了。”
“爸爸!你道德綁架?!”林澄朗剛學了幾個新鮮詞,瞪着眼,胡亂安名頭。
“我綁你個大頭鬼!”林勳擡腳輕輕踹了踹林澄朗的屁股。
“啊!”林澄朗捂着臀咋咋唬唬大喊一聲,見林勳瞪着自己,他嚇的趕忙往家跑,邊喊道:“媽!媽!救命啊!”
“你看路啊!瞎跑什麼?”林勳趕忙跟過去。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僅留下兩人在原地。
林澄朗像個泥鰍,左邊鑽一鑽,又往右邊衝,林伊望着跟在林澄朗屁股後頭的的林勳,他張着兩隻大手,左一抓,右一撈,偏偏次次空手,林澄朗見林勳沒抓到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爸!你老了!你是抓不住我的!”林澄朗很得意。
林伊忍不住笑了笑,又覺得心裏一酸,她知道林勳是故意讓着林澄朗。她跟宋機說道:“你走吧。小心安全。”
宋機也望着她,望了很久,望到她終於也看向他了,他才似執拗地說道:“是我的錯!就是我的錯。”
“什麼?”林伊沒聽懂。
宋機的眼睛紅了,他無語倫次地哽咽道:“林伊,你別跟我撇清關係。我承認很多事我沒想過,也沒想清楚,我不找藉口了,什麼‘家庭需要,望你諒解我短暫的離開啊’,都是狗屁!就是我錯了,是我不該走,是我沒照顧好你。你能不能別跟我撇清關係了?”
起了一陣風,風將他身上的酒味吹了起來,卷在空氣裏,刺人醒,刺人醉,他很慶幸今晚喝了些酒。
畢竟有些話,沒點勇氣真的很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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