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錄音
直到陪林伊去取買好的車票,宋機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分別在即。
這是重逢後,他們的第一次分離,是林伊離開南蘇,離開他。
宋機無法理清自己心底的複雜,他將林伊約了出來,在遊樂園裏。
週末的遊樂園裏幾乎是人滿爲患,林伊望了一眼宋機胸前的單反,她擡手輕推,便覺得這機器真是如宋機本人一樣,呆呆地,隨着她力的方向而搖擺。
宋機太單純了。林伊想,要是遇到一個壞女人,那他可真是要糟了。
“我的拍照技術,已經還算是可以的吧?”宋機擡手握住單反,低着眼睨着林伊笑道:“你要是遇到了喜歡的地方,你喊一聲,我指定給你拍的好看了。”
“拍的好看?”林伊忍不住琢磨這幾個字。
宋機雙手背到身後,輕挑起眉頭上下打量她,道:“怎麼?你還能沒信心?你難道沒聽說過那句傳說?”
“什麼傳說?”林伊有些好奇,也跟着上下打量回去。
宋機見她這樣,便賊兮兮笑了笑,勾了勾手指,等林伊靠近後,他半掩着脣湊到她耳邊說道:“人好看,怎麼拍都好看?”
林伊只覺得自己臉頰一熱,她側過頭望向宋機,便見他望着自己的溫柔目光,帶着幾分盈盈笑意,真誠而可愛。
林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的嘴角微揚,看着宋機的目光也變得亮晶晶的。
“走吧。”林伊羞澀轉過身,帶頭領着宋機往前走。
這也是宋機回國後第一次來,對照着舊日的印象,他覺得新鮮,便忍不住東張西望。
不遠處,有個小女孩子揮舞着綵帶轉圈,她身邊的小男孩在旁邊給她吹泡泡,他們什麼也不懂,只顧着在晴空下望着彼此傻笑。
青梅竹馬啊!宋機下意識停下腳步,拍了一張,等他再擡頭時,才發現林伊不聲不響地早走遠了。
“林伊!”宋機趕忙喊了她一聲。
宋機距離林伊不長不短,本來是好追的,可林伊見有幾個人也在往排隊處去,眼一瞪,腳一跺,趕忙加快了腳步,火速搶到了前頭。
宋機看傻眼了,等他追到跟頭,兩人之間,已經站了另外三個穿着jk制服的女孩子。
林伊一回頭,看清現狀,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宋機半道掉隊了,在他陰沉的臉色裏,她裝蒜般問道:“誒?你怎麼沒跟上我呀!”
“哎呀,原來是準備一起的呀?那你怎麼沒等等我呀?”宋機也學着她的語氣,語氣不善地回懟着:“看你不打招呼就溜了,我還以爲你是對我有意見,是打算好了咱兩各玩各的呢。”
生氣了?林伊自知理虧,她只能望着他呆呆地笑了笑,久久才露出專屬於她的冷靜的底色,道:“你等等。”
“等什麼?”宋機剛問完,便見林伊開始目數隊伍的人數,數完後又望向裏面的旋轉木馬盤點。
看着林伊,看着他們中間隔着的幾個人,他突然意識到:也許是因爲從小到大得到的資源不一樣,他們對很多事的緊迫度也是不一樣的。
所以林伊總是走的很快,所以就算林伊的條件沒有他好,也總是趕到他前頭。
宋機望着掰着手指計算的林伊。他相信如果不能坐一班,林伊一定會交換位置退到他跟前,可如果可以坐一班,她就不會換了嗎?
林伊數好了,她再次轉頭,卻是笑着與她身後的三個人道:“嗨,你們好,我剛剛計算了一下,我們幾個都是可以在下一趟裏進去的,所以我想問,可以讓我的朋友跟你們換一下位置嗎?”
宋機剎那懂了,原來林伊世界裏的“換”,從來不是由她來接受後延,而是由她想辦法,把自己拉到前面去。
其中一個女孩充滿防備地反問道:“既然都是一樣的,你幹嘛不去後面呢?”
林伊不由地一愣,是啊,都是一樣的,怎麼不是由自己調整呢?林伊下意識望向站在後面的宋機,便見他的眉頭微顰,抿着嘴,一副思考的狀態。
林伊的心裏瞬間充滿歉意,她忙與宋機道:“對不起,我習慣了,我換到後面。”
“不用了。”宋機打斷她,朝她擺擺手溫和笑道:“不用爲我特意,反正一會兒,我們還是會一起進去。”
是啊。是的。林伊沒有否認,但她心裏也隱約覺得,好像不該這樣,該走到他身邊纔對,兩個人站在一起。
一聲汽笛聲響起,她轉頭向裏面望去,旋轉木馬停了,在工作人員的提醒下,裏面的人開始散場。
趕緊,退到後面去吧。林伊心想着,剛要回頭,隊伍卻因爲門閘開了,一個個魚貫而入。她還沒退,後面的人已經推了她一把。
“不想退就別退了。”她好像聽見有人小聲這麼嘀咕。
林伊想說些什麼,想做些什麼,最後卻只是半推半就地進去了。
她等在入口處,她身後的女孩子經過她時,都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的表現可圈可點的爛!
她莫名地想起一句話:人都是不自知的。
但她在這幾個人的眼裏,好像看懂了自己一點。只是這一點點,就已經很讓她羞愧。
幾個女孩子明明已經走出幾步路,可其中一個女生還是回頭跟走到林伊身邊的宋機說了句:“帥哥,你兩,真的很不適合。”
不適合。
幾年後,林伊於夜深人靜時回想起這件事,這句話,才恍然明白,在她們之間,很多事其實早在一開始,就給過答案的。
只是這時候的他們還不懂。
“喂。”林伊拿胳膊撞了撞沉思的宋機,她微瞪着一雙眼,提醒道:“還坐嗎?沒幾匹馬能挑了。”
宋機回神一看,便見旋轉木馬基本被佔的差不多了。所剩無幾。
“走!”宋機心裏有些煩躁,他擡手抓住林伊的手腕,牽着她進去了。
目及之處,沒有兩匹靠在一起的馬了,宋機乾脆就近挑了輛小南瓜車,和林伊擠了進去。兩人肩並着肩,膝蓋挨着膝蓋。誰也沒說要坐到對面去。
“呼!”汽笛聲重重一噴,車子開始旋轉。
林伊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撐着下巴,相比於南瓜車窗外的明亮,車內比較暗,隱隱測測的。
很奇妙的是,這輛車的車頂破了個細小的洞,有一束小小的光鑽進來,照在林伊的無名指上,便像是戴着一枚鑽戒。
宋機拿膝蓋撞了撞林伊的腿,似乎是斟酌許久,他道:“你後天回京北,我就不去送你了。”
林伊靜靜地望向他,她以爲自己會有些失望,可似乎又沒有,她甚至可以微笑着點點頭,回他:“好。”
宋機望着她,淡泊如水的她,清淨自然的她,她像那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只留他僅可遠觀的餘地。
她就坐在他身邊,可他卻覺得,她已經離得好遠。
宋機只覺得心裏的紛亂更甚,他搓了搓自己沾着汗的掌心,問道:“林伊,你未來的規劃是什麼?”
一陣風撲了進來,吹散悶在車裏的燥熱。
有一珠汗沿着宋機的額角留下,林伊從口袋裏拿出紙巾,擡手給宋機輕輕擦去。
“先好好學習吧,23歲讀完研究生。”林伊的回答肯定,語氣淡淡的,像這陣路過的風。她將紙巾放進宋機手裏,理性道:“畢業後可能會考慮跟人合夥創業,得掙錢,想買個房子。”
宋機緊抓着紙巾,道:“你不是已經在和我一起創業了嗎。”
林伊露出一抹淡然不迫的笑容,她看着他,再一次潤色起那個斟酌已久的答案。
關於這件事和這個決定,林伊也想了很久,她想起賀彥先曾提醒她:歷史教訓告訴我們,和親密的人合作可以,可要是合夥那要麼是事兒幹不成,要麼是感情散了。
賀彥先說的是事實,可這兩個結果,無論是哪一個,林伊都能不接受。
她想了許多遍,還是決定,無論怎麼付出也沒關係,但她只能做宋機事業上的推舟人,不能上這條船。
林伊語氣堅定,回道:“宋機,那是你的事業,只屬於你。”
宋機能體會到自己心底生出的氣悶玄妙,他無法描述,也無法控制,他又問道:“所以你的研究生也是在京北讀嗎?在京北買房?林伊,你會回南蘇嗎?”
宋機眼裏的情緒,竟然是林伊也不敢看的。
林伊別過頭,看向鬱鬱蔥蔥的窗外,天高雲淡,雲也好,鳥兒也好,各有各的歸宿,各有各的方向。
真好啊,不像她,關於未來,她的心裏幾乎沒有答案,她只知道,南蘇已經沒有她的家。
“好多年沒去京北了。”宋機低聲說着,又試探般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兒好玩不?聽黎珍說,那邊的攝影市場也挺不錯。”
“國外的攝影市場難道不好嗎?”林伊理智地提醒着,又強調道:“市場很大,但你總得站穩了一個地方的市場,才能考慮別的吧。”
這便算是拒絕了。她說的沒錯。宋機收回目光,他低低應了聲,靠在車壁上,一時無言。
一切熱鬧變得嘈雜,世界又恢復了安靜與孤單。
林伊望向宋機,她有些害怕面對這個問題,但是她還是問了出來:“你說你想要創業,是真的嗎?”
宋機睨着林伊,她眼裏的卑微、緊張、惶恐,簡直能溺死這醇厚的熱氣。他知道,她從小就是這樣,不怕犧牲自己,卻總怕自己做出了對別人不利的事兒。
宋機扯起嘴角,露出一抹足夠穩重的笑容,他道:“在聽到你的策劃案之前,沒想過,在聽完後,覺得可以試試。有你的原因吧,但肯定不只是因爲你。”
呼——林伊不知道這個答案是讓她心裏稍微鬆了鬆,還是更緊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手搓了搓胳膊上泛起的雞皮疙瘩,望向南瓜車外的行人們。
“風水輪流轉啊,林伊,8年前我當着你爸的面,還說過希望你快樂,結果我走了。8年後我跑回來,要跟你合作、創業,現在,你又告訴我:你並不準備參與我的未來。”宋機自我挖苦地感嘆道:“你比我要禮貌些。你提前告知我了。”
“什麼?”林伊有些沒反應過來。
“沒什麼。只是啊,我只是哎,我算是聽明白了,你的未來沒有我。你也不邀我去。”宋機的失落滾着這句話掉在地上。
他突然知道了那樣的滋味,這大概就是8年前,他離開她時她心裏的滋味。
她望着宋機,她能感覺到他的難過,她甚至擔心下一秒他就要哭出來。小時候的他明明很堅強的,長大後的他,反倒好像更易碎了些。
“我回國時,想的是找到你。我找到你後,想的是陪着你。”宋機擡手揉了揉眼睛,邊喃喃道:“你爸說的對,我之前確實沒想過什麼時候離開,我這些天想了很久,我決定了:林伊,我不走了。”
像是在一個微涼的清晨,小僧在微亮的天色裏,走到了大鳴鐘前,他擡手,寬散的衣袖退至臂彎,粗壯的木棍橫在他的兩手間,隨着他揚臂,木棍撞上鳴鐘。
“咚——”一時間,滿山林裏都回蕩着那聲悠長而沉清的鐘聲,萬物彷彿被喚醒了,帶着幾分佛意與靈性。
“咚——”我知道你的好。
“咚——”我怎麼能傷你。
宋機不走了。在聽到這個等待已久的答案時,林伊的心裏甚至並不是激動,她似乎早有預見這個答案,也許是在宋機決定創業時,也許更早——在他回來的那一刻時。
林伊望向宋機,帶着幾分近乎殘酷的冷靜,道:“宋機,你在不在我身邊,已經不重要了。所以你不要爲我犧牲,不要爲我改變你未來的方向,更不要爲我做任何事。”
林伊在心裏悄悄地想着:你只要做你自己,開開心心的就好了,如果你需要我,或是我需要你了,總有一天我會走到你身邊。
宋機握着胸前的單反,帶着些被動與無辜,久久,他才喃喃道:“是嗎?但是在你身邊,對我而言挺重要的誒。你要是不希望我跟你去京北,我就不去。我就呆在南蘇。林伊你別忘了我。”
宋機的眼睛溼漉漉的,像只被遺棄在屋檐下的米白色的小奶狗。林伊知道他傷心,卻不知道該怎麼哄他。
久久,她掏出手機打開鏡頭,遠遠伸直了,對宋機道:“宋機,看這裏。”
趁宋機擡頭,林伊已經按下了快門鍵。
鏡頭上的少年,目光依然很純粹,帶着些不甘與不滿,又帶着些可憐的傷感,紅着眼,像個高高伸出手卻沒被選擇的小孩。
看着鏡頭裏的兩人,少年像是想起了什麼,像是在笑,又像是惱羞成怒般大起膽子發起了火兒,他大手一揮,攬住了女孩的肩,接過她的手機,調到錄製按鈕。
他與她頭挨着頭,在鏡頭裏笑道:“林伊!你被挾持了,你小時候答應我了什麼?你再講一遍!當時我沒錄音,我現在學聰明瞭,我要錄音爲證!我警告你,你可不許丟下我!”
鏡頭裏,少女說道:“宋機,歡迎你來京北看我。你一定要來。”
這一天,南瓜車外的天也很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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