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针 篮采离枝
四大名绣风格有异、高下难分,各地绣师功夫练到深处,又各有擅胜的领域,這荔枝绣便是粤绣的保留题材,论到荔枝绣,历来都是广绣宗师独占鳌头,别地高手皆有所不及,因此袁莞师敢說便是沈女红来了也不能在荔枝绣上与她争先。
林小云是潮绣的底子,荔枝绣也不擅长,至于李绣奴就更不用說了,這时高眉娘正在给两人恶补荔枝绣的法门,黎嫂喜妹也得以旁听:“荔枝绣,主体分果叶两部分。叶子部分,主要用续插针法。”
高眉娘回顾喜妹:“喜妹,什么叫续插针法?”
喜妹這些日子跟随高眉娘,得授了许多针法秘诀,只是還未能融会贯通应之以手而已,這时见问,便如背诵般答道:“粤绣八门:直辅捆插、绕编平织——‘插字门’又叫续插针,下分续针、撕针、洒插针、捆插针和旋针五小门。”
高眉娘点头:“荔枝叶子部分,主要用到的是‘插字门’下面的捆插、洒插二法,叶骨部分,主要用的是续针法。现在時間紧急,其它的都且按下,我只详說一下捆插、洒插、和续针這三门针法。”
她在一块布上演示,绣起了荔枝叶来,一边绣一边讲解:“先记好口诀:续插针脚要平整,针路匀滑且顺平,深浅明暗随其势,用色過渡显动灵。”
她口裡念着口诀,手上一边演示,如何才能针脚平整、如何才能针路匀滑——這些也就罢了,黎嫂、喜妹都還能领悟個五六分,但說到如何深浅明暗、如何用色過渡,黎嫂喜妹就跟不上了,反而是林小云和李绣奴不但听进去了,而且手裡也跟着绣出来了。
原来两人虽然都沒系统学過粤绣中的广绣针法,但绣叶子却是潮州绣与朝鲜绣都共有的,這时高眉娘再加讲解,相当于是两人本有实践基础再给予理论拔高,因此都是一点就透,至于点透之后如何技艺精湛,那就要长年累月的练习了。
林小云和李绣奴得了教导之后都欣喜若狂,一片叶子又一片叶子地绣過去,几乎停不下手来,高眉娘看他们能這么快领悟也不由得心中欣然,绣着绣着,林小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姑姑,怎么只教我們绣荔枝叶子,沒教我們绣荔枝果子?”
“你们沒有绣荔枝果的基础,现在离斗绣不到两個时辰了,要学全叶果,哪裡来得及?”高眉娘道:“你们练好绣荔枝叶便可,荔枝果我独力担之。你们且练着,等练熟了,回头我還要跟你们說如何依稿绣叶,以及怎么跟我配合。”
說完這些,她便来寻林叔夜,却见林叔夜正与一個妙龄少女說话,正是霍绾儿的贴身花环屏儿。
林叔夜将两袋加起来怕有几十斤重的白银在脚边放好,說道:“屏儿姑娘,這是?”
屏儿微笑說:“這是我家姑娘让拿来的,說是入股之资。”
林叔夜道:“入股之资,我当初已经收了。還是說霍姑娘打算追加持股?那样的话我得跟其他两位股东商量一下。”
“不用追加。”屏儿說:“我家姑娘說,先前应允了以五两之资购持凰浦百之其五的股份,但今日看来太占便宜了。我家姑娘說,往后是要跟林公子长久合作的,這种占便宜的事情不能做,所以让我拿了五百两追加股金到此,這是我家姑娘交代的事,银子我肯定是不拿回去的了,林公子如果有什么异议,可直接去跟我家姑娘言语。”
当初按照协议,霍绾儿以五两银子购得凰浦百分之五的股份,但這也不算强买强卖,而是霍绾儿的确在帮凰浦继续参比的事情上起到了关键作用,但眼下霍绾儿明显已大幅调高了对凰浦绣庄的预期,送這五百两银子過来,内中实含深意。
林叔夜心念一转,就明白了霍绾儿的意思,双手一叉,說道:“既然如此,這笔银子林某收下了。”
屏儿心下微微愕然:“他竟然還真收了!這個愣头青,读书读坏脑壳了,我刚才都說了让他‘有异议去跟我家姑娘言语’,他也不懂打蛇随棍上——该去船上见姑娘一见,哪怕道個谢字也好,讨得我家姑娘欢心,不比白得几百裡银子更好?真是傻瓜。”便要告辞,忽见一個蒙面女子走来,她心头一动,虽未打招呼,心裡却忍不住想:“這個面罩好漂亮,這女子的身段也是真好,却不知道面罩后面,那张脸是美是丑。”
却也沒有停留,福了福便离开了,径回坤八号上,将对林叔夜的腹诽向霍绾儿吐槽了一番,霍绾儿听了林叔夜的反应,却不住点头:“甚好甚好,這位林公子,眼皮子不浅。”
“姑娘你怎么還夸他啊!”
霍绾儿笑道:“他要是太当回事,我這五百两银子反而是白给了。”
那边高眉娘目送屏儿离去,也沒听见林叔夜叫她姑姑似的,忽然很突兀地问:“這是那位霍姑娘的丫鬟?”
“是。”
“那位霍姑娘……她长得漂亮不?”這句话,可来得更加突兀了,林叔夜再怎么也沒料到高眉娘竟然会在意這种事?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见過她两回了么?”
“都是隔着屏风见的。”林叔夜說:“姑姑询问這個,是有什么不妥么?”
高眉娘却就沒接话了,林叔夜又道:“屏儿姑娘這次来,是拿了五百两银子……”
“那個你处理就好。”高眉娘道:“下午就要斗绣荔枝,我已经有了腹稿,若我一個人上阵,直接绣便是了,但眼下需要云娘、绣奴帮忙,因此需要画稿——庄主能画荔枝否?”
林叔夜笑道:“這個自然。”他琴棋书画皆通,弈道能杀入潮州前四,而书画之精犹在琴棋之上,且這几年既有心于刺绣,自然也就钻研過刺绣的画稿应该怎么画,广绣之中荔枝乃是本土特色,他自然有所涉猎。
“那好。”高眉娘便将自己的想法详细說了,林叔夜耳中一過,心中便已有谱,拿了一根枝條,在沙滩上随手花了個版式,高眉娘又在细节上该调整的地方說了,好几個地方林叔夜听得不明白,道:“這裡为什么要多這几個线條?加了這几條,你们绣起来怕是要慢上许多,而且画品也未见得更高啊,只是徒然繁复罢了。”
高眉娘低声說了两句,林叔夜惊道:“這……還能這样?”
“庄主尽快琢磨透,然后拟個粗稿。”高眉娘說:“上场之前,得让云娘、绣奴熟悉熟悉。”
午时既過,日影微斜,位于乾一、乾二号之间的方台上再次迎来一场绣战!
昨日的斗绣已经是观者麻密,而今日观看的人数竟比昨日更多了两三倍!原来其它三场斗绣都是成品献绣,蔡有成、徐博古、霍绾儿仿佛有默契一般,都催促着在上午就品评完毕,所以其它三组的绣师与观众便都空闲出来,全部涌到這一场,要看天字组宗师与本次斗绣最大黑马的决战。
因为观战的人数太多,以至于甲板上都站不下了,引得众人抗议,主办方便临时将玄五、玄六挪近以作外围观战台。不但如此,本场虽然仍是梁晋为主评,但蔡有成、徐博古、霍绾儿却也都来了,与黄谋、克裡斯托瓦等一起坐在旁边观战,有参加過往届海上斗绣的老人不由得喟叹說:往年便是总决战时,也沒有今日這般热闹。
双方绣师上了方台,广茂源這边是袁莞师带着两個大弟子区大娘、潘大娘出战,袁莞师一上台,台下便有数十個绣娘一起行礼——却都是或直接或间接受過她指点的,便是梁晋也起身相迎,满脸欢笑:“能得见莞师亲自下场绣荔枝,梁某何等荣幸!”
這是海上斗绣举办以来,第一位现身斗绣场的刺绣宗师!
袁莞师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斗绣场上无尊卑,一切但凭手上功夫。”
跟着便是高眉娘带着林小云、李绣奴上了方台,袁莞师远远望過她刺绣,近身相见却是第一次,深深地看了高眉娘一眼,似乎是想透過她的面具看透她的本来面目一般,先行见礼:“高师傅的容止气度,让我不禁想起一位故人。今日盛会,不知能否坦颜相见?”
高眉娘敛衽還礼道:“妾身颜陋,不堪入前辈之目。”
袁莞师见她不肯揭开面罩,也就作罢了。
搬来六张椅子、两面大绣架,六個绣师分别坐了,梁晋這才宣布本场规则。
斗這绣荔枝与之前的绣叶子、绣龙鳞、绣围棋都不同,斗的乃是成品绣,因此要求双方绣出来的绣品必须达到粤字上品,如果艺术表现差距明显,艺优者胜,差距不明显,這才比荔枝数量。
袁莞师的首徒区大娘上前道:“此次参比,南海绣坊将献上《篮采离支》。”
好几個广府老绣人闻言欢喜,交头接耳起来:“這可是袁莞师的名作,听說只大内和布政司衙门各藏了一幅,沒想到今日有幸见她亲绣第三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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