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针 叶藏丹果
便见林叔夜上前道:“此次参比,凰浦绣坊将出新作——《叶藏丹果》。”
听了此名,在场便有几個老绣人嗤的一声冷笑,有人更是出了声:“平平无奇,也敢献丑。”
丹果就是红色的果子,指的也是荔枝,想必是在树叶之中藏着荔枝,
梁晋便道:“双方画稿。”
袁莞师道:“腹稿,无需用纸。”
林叔夜這边则道:“凰浦這边需要画稿。”
人群中又有人嗤的一笑:“這還沒绣呢,高下已分。”
袁莞师却是伸手:“請。”
林叔夜折炭为笔,取了稿纸,便在方台上画了起来,他落笔迅捷,也并未拖延時間,袁莞师也未催促,静静在旁边等待着。不多久一幅画稿就成了,黎嫂上去,帮忙高眉娘将画稿钉在绣架上,袁莞师远远瞥了一眼,赞道:“图构的不错。”
林叔夜回礼:“莞师過奖。”便下了方台。
双方绣师重新对立,袁莞师道:“两炷慢香,中间休息一炷快香?”
高眉娘颔首:“可以。”
宗师级人物斗绣,有时候赛场规则也要請问她们的意见,這是对宗师的尊重。
双方便同时目视梁晋,梁晋便开了声:“点慢香,准备敲锣。”
双方绣师坐定,這次不比之前绣围棋,乃是各绣各的,双方便各围着一個绣架坐好,广茂源這边三位绣师是各领一块区域,凰浦這边则是三人围拢,六人各持针线,便听一声锣响,评审唱道:“启针!”
六根绣花针几乎一起行动。
這一回,不见针光飞动,六根绣花针都走得不疾不徐,一针一线、务求万无一失——這便是斗绣荔枝与先前斗绣的不同之处了。
六個绣娘,個個沉心静气,动作和缓,在场几百個观众因被昨日精彩纷呈的斗绣围棋吊高了胃口,這时看這慢吞吞的刺绣场面反而觉得不好看!
人群之中,一個渔夫看了一会說:“不好玩,早知道就不来了!”
林添财恰好听见,冷笑一声說:“你懂什么!這才是见真功夫呢!”
“什么真功夫,還沒绣梅花、绣叶子好看。那时候她们绣的多块啊,针影飞来飞去的。”
“你懂什么。”林添财說:“绣叶子、绣梅花,都只考校一种单一的针法,那只算是小斗绣。要到斗到绣围棋,不但考究针法,還结合了棋弈,又需多人联手,這才算大斗绣。但這些跟斗绣荔枝比起来,却都落下乘了。”
旁边便有人问:“怎么算下乘,那這就是上乘了?”
林添财因为接触刺绣久了,所以知道一些這裡头的门道,但他为人粗鄙不文,究竟怎么個上乘法,一时却說不出来。
雅座那边,霍绾儿也正向徐博古和蔡有成請教,徐博古一双眼睛看不清楚,心裡却跟明镜似的,說道:“论到绣荔枝,贵省一枝独秀,别省所不能及,徐某岂敢班门弄斧?還請蔡先生分說。”
蔡有成也笑道:“粤分广潮,我們潮府别的不差他们广府,只有這荔枝绣确实不如他们,回头让老梁下来给姑娘解說吧。”
霍绾儿含笑道:“论技艺自然是广绣独占鳌头,但只论绣理两位不必過谦,還請赐教一二。”
旁边黄谋笑道:“他们這种一桶水的不肯漏一丁半点,不如就由我這半桶水来给霍姑娘晃荡晃荡吧。”
霍绾儿笑道:“正当請教。”
黄谋便道:“论到绣理,這斗绣荔枝的确是斗绣裡的上乘,只是姑娘要问什么?”
霍绾儿道:“刚才听到有人对《叶藏丹果》似有不屑之声,小妹初入绣行,不知其理。”
黄谋笑道:“因为立意上便差了。荔枝因为成熟的时候是红色的,所以又称丹荔,丹果也就是荔枝,《叶藏丹果》名字好听,內容也很好猜,想必是叶子裡藏着红色的荔枝,只是這样的画面、這样的意图、這样的命名,都太過直白简单,与‘篮采离支’相比未免少了文化底蕴,哪裡有什么意境可言,只就立意一项就被篮采荔枝甩八條街了。”
霍绾儿问道:“然则袁莞师的《篮采离支》又有什么說法?”
“莞师這幅绣,大有来历!”黄谋道:“乃取广东籍大画家林良残稿修改而成,展现的是荔枝刚刚采摘、盛入篮中时的样子,因此名为《篮采离支》。而此绣命名又与汉朝的司马相如、唐朝的白居易這两位大诗人有关。”
霍绾儿笑道:“這個小妹倒是知道。所谓‘离支’便是荔枝命名之源,西汉司马相如《上林赋》中将荔枝写作‘离支’——支者,枝之的通假也。白居易在此赋注释又說: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离支之名,取此义也。’”
黄谋连忙吹捧:“霍姑娘不愧是霍老的亲传,真是好学问,沒错,沒错,就是這样,黄谋知道這個典故,却背不出原文。”
霍绾儿道:“然而只是在刺绣名称上展现典故,就能让一幅刺绣显出上乘了?”
“這個自然不是了。”蔡有成接口道:“莞师的這幅作品,最难得的地方在于文学上的命名与刺绣上的技巧互相成全,因此才能压倒余子,独步天下十余年。”
霍绾儿道:“還請赐教。”
蔡有成作为有名的绣评人,不但潮绣之事熟知,广绣之事也是信手拈来:“這幅《篮采离支》,绣稿中篮子、荔枝是主要事物,然而难点却不在篮与荔,而在于那個‘采’字。”
說到這裡,他望向方台,只见台上六個绣师都已进入状态:袁莞师和两個徒弟各分一处,用针拉线有如行云流水,袁莞师已经說了,此绣并不赶快而求精,虽在斗绣之中却不以斗绣为意;反观凰浦那边,林小云李绣奴都在高眉娘的指点下进行,這种成品绣考校的不是单一的针法,而是综合的绣功,甚至還要考校配合,林李两人与高眉娘的配合這才刚刚开始,幸而两人皆天赋卓绝,高眉娘又擅为人师,因此如天雷引地火很快就融合无间。
“‘采’字?”霍绾儿问道。
“正是‘采’字!”蔡有成悠然道:“《蓝采离支》這幅绣稿之中沒有人、沒有手、沒有采摘的场景,却要通過荔枝的颜色与状态,来让人看了之后觉得這荔枝是刚刚摘下来的,這样子来表现一個‘采’字!這才是這幅绣最难也最精彩的地方!”
霍绾儿恍然有悟,不由得赞道:“若是如此,那就技近乎道了!”
荔枝是静止事物,采摘是动作,绣稿中只有荔枝而沒有采摘,却要以静止的“荔枝”让人体会到动态的“采摘”,技至于此,已是玄之又玄,其中蕴含着华夏艺术的极高境界——若非如此,袁莞师如何能够名满四海而号称“十二年来天下第一”!
霍绾儿虽然初入绣行,但本身文化修养却很深厚,一听蔡有成的话就知道了袁莞师這幅绣的厉害之处,這时见袁莞师竟拿出自己的代表作来斗绣,不禁为凰浦這边挂心,口中不禁轻叹道:“听蔡先生這么一說,莞师這幅绣,是可能绣出境界来的了。”
“正是!”蔡有成道:“斗绣叶子、绣梅花,都只是斗速度,這些是小斗绣。斗到绣围棋算是大斗绣了。可跟斗绣荔枝一比,這些就全落了下乘,因为绣荔枝是要出境界的——斗绣斗到要出境界,這才是斗绣中的上乘对决!”
霍绾儿道:“若這样說,凰浦那边是沒有机会了?”
“难!难啊!”蔡有成叹息着摇头:“《叶藏丹果》立意上太過直白,以叶藏果而已,這個‘藏’字既无出人意料的惊奇說法,刺绣技巧上也难有展现,境界上既然不如,這荔枝也不用数了,不管這位蒙面绣娘绣出几個荔枝,凰浦都是沒机会赢的了。”
慢香极慢,双方又几乎是静态刺绣,因此场面就显得不好看,那些看热闹的渔民看了一会觉得沒意思便不断立场,有一顿饭功夫,整個赛场就从一开始的摩肩擦踵变成零零落落。
林添财在台下看到抓耳挠腮,倒是方台之上的六個人都静心刺绣,李绣奴按照计划绣叶子,林小云绣延伸,绣荔枝只靠高眉娘一人,由于分工精确,高眉娘得以专心绣荔枝,所以荔枝的成速便比袁莞师要快。不過那边毕竟是三個人绣荔枝,又是多年师徒配合无间,因此半炷香下来,广茂源那边仍比凰浦多了三颗荔枝——這還是袁莞师求精不求快的结果。
高眉娘绣了四颗完全展现的荔枝后,又在叶子间隙中绣半荔——荔枝或藏在叶子裡头,或被别的荔枝挡住,因此只露出一部分,若一半也算一颗、三分之一也算一颗,那高眉娘的速度可以說就是快了起来。
旁观者中,柯招娣叫道:“来了!来了!又用這招!听說她绣龙鳞就是靠這個赢的,当时她绣了一堆的半鳞。唉,九奶奶,她這绣半颗荔枝也能算一颗荔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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