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永安之悼(下) 作者:周元祀 土佐之梦 他的态度突然這样软化下来“让甲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近侍们也似乎都松了口气。是啊!以幕府如今的强盛,近来连续平定国人一揆和根来寺的威势,景秀一個浪人還能做什么呢?就是在這艘永安号上,他這十来人還不是手无寸铁,被一百多亲卫武士团团包围? 我沒有做声,眼睛紧紧的盯着景秀,脑中飞速的转动着。景秀的来意,肯定不是這么简单,只說他能够得知我即将匆忙赶回土佐国,并且事先在奈半利港口等候,這份谋划就颇费工夫。如果說我事先因为知道他曾经在京都郊外放弃伏击,知道他還有怀孕的妻子等着,因而认定他不会铤而走险,那么现在因为松姬被杀一事,他就完全有了舍身报仇的动机和决心。 他的秘密,說不定就在那两艘吃水颇深的小早船上,船上或许是火油,或许是火药,而且肯定還有人潜伏。眼下他虽然完全在我方的控制之内,但是要拼死发出什么信号之类,還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想到這裡,我的心裡一下子纠紧了。如果真是我猜测的那样,情况可以說是非常急迫,一個不好,我和秀景两人,我們各自的家眷,還有船上的两百亲卫和百余水军,說不定都得葬身海中。 然而,我的面上却是非常平静,很从容的安抚景秀道:“倒也不是妄言,松姬的身亡,你的确有理由怪我,但是事实却和你认为的有些差异,可以說是阴错阳差。其中的内幕情形,连身为幕府大老的播州大纳言都不知道,你作为他的丈夫,又是我的子侄,如果想听的话,我倒可以向你解释一番。” “什么内幕?”景秀听說這事的内幕居然如此隐秘,而且关系着松姬的死因”果然走动了好奇。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你一個問題,希望你能够为我解惑。” “公方殿請问。”景秀不假思索的說道,态度既像是坦诚,也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的破罐子破摔。 “天色有点暗了,把火笼点亮一些,小心看不清楚对面”我转過头”向左舷的水夫头說了句船上的隐语,提醒他清查右舷下面的小早船”然后若无其事的接下去问景秀道:“我想知道,你能够事先等在這裡,是不是算准了我要匆忙赶回土佐国?宝心院大人已至弥留之际,這件事情你大概知道吧?又怎么能知道得這么快,居然還有谋划和布置的時間?” “果然不愧是公方殿”景秀微微一笑,“实不相瞒,宝心院发病之时,我就在吉良城馆附近。” “你在吉良城馆附近!”秀景脸色一变,似乎是猜到了什么,咬牙切齿的问道,“你给我老实交代,宝心院大人突然发病,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景秀哼了一声,沒有回答秀景的质问,但是這個表情已经說明了一切。 “你這個混蛋!”秀景勃然大怒”“那是你的亲祖母啊!” “我的祖母已经回了尾张朝日村,不過是一位心伤家人、哀哀玉绝的老fù人而已。”景秀再次哼了一声。 “你這混蛋找死!”秀景怒气冲冲的从亲卫手中夺過一把太刀,就要上前砍翻景秀。 “等一下!”我沉声喝住了秀景,因为水夫头才下了底舱,想必還沒有带人控制住小早船上的人。 “兄长!”秀景红着眼睛转過头来”以刀尖遥指着景秀,“到了這個地步,兄长你還要护着這個犯上作乱、死不悔改的逆子嗎?” 他终于肯乘认景秀這個孩子”却是在這种情况下,而且還要亲手将他处决。這种情形”实在是无比的讽刺和悲哀。 “总之事情還沒弄清楚,先不要冲动”我摇了摇头,继续和景秀拖着時間,“你說宝心院是你害的,這实在让我无法相信。土佐国国人众虽然刚刚解散,准备国中的春耕,然而吉良城馆毕竟是宝心院大人的居所,有不少武士守护着,怎么可能让你随意出入呢?” “谁說要在吉良城馆动手?菩提寺不是很好嗎?”景秀冷笑着,如同显摆谋略一般,毫无顾忌的說出了他的谋划,显然是早已心存死志,“宝心院虽然大部分時間住在吉良城馆,然而我打听過,每逢朔望之日,她总会在菩提寺参拜三天,這就走动手的机会………因此,我令随从的播磨武士假称是播磨藩的人,特地前来替播州少纳言(秀兴)向菩提寺敬奉平定一揆的战利品,也就轻而易举的进入了寺中,毒倒毫无防备的宝心院。 “這么說,真的是你做的啊!”我沉重的叹了口气。虽然大致猜到事情的经過,可是听他亲口說出来,我依然非常失望,甚至连原本有些同情他的孪生兄长秀兴,也下意识的扶住了腰间的太刀。 真是,我原本是打算任他去留,却因为景政诈夺千石堀城,灭口替幕府和我保全名望,让事情发展到了這個地步…… “好了,公方殿的問題在下已经回答,现在就請公方殿告诉在下所谓的内幕如何?”景秀很洒然的笑了笑,“在下明白,說出宝心院的事,在下已经绝不可能生离此船,而且在下也的确生无所恋。那么, 就請公方殿为在下解惑,让在下死后见到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儿时,能够让他们做個明白鬼,以免在阴世间也无法安生。” “宝藏丸……”弥夜悲哀的喊了一声,想上前几步,却被身边的秀兴拦在身前。 “這人已经不是宝藏丸,而是羽良家的余孽!”秀兴咬牙說道。 景秀沒有搭理弥夜和秀兴,嘴角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他深深的看了一眼亲生母亲和孪生兄长,把目光投了過来,再次向我要求道:“請公方殿为我解惑!诈取千石堀城,将知情者全部灭口,這到底是公方殿的亲自授意,還是仁木伊势守自作主张?” “事到如今,這有什么区别嗎?”我叹了口气”不再和景秀拖時間。因为我已经听到,右舷那边传来了交兵的声音。 只要能够短舷相接”胜负就已经毫无悬念。永安号上的水夫,都是水军中的精锐,极其擅长海上作战,自然不是景秀手下能够匹敌的。 景秀自集也听到了。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大变,猛然夺過旁边一名亲卫的太?然后迅速一窜,拉過旁边的一個人,退到带来的十余随从身前,并且以手指把太刀的锋刃顶出半截”架在那人的颈边,大声喝道:“都别动!不然她也活不了!” 我定睛一看,他挟持的居然是千手姬! 千手姬是景秀曾经的未婚妻子,被海津和明津勉强着出来见他,因为害羞而躲在一边。景秀也真是机灵,匆忙间居然就注意到了這個身穿繁复的锦绣和服、一看就知道身份极高的女子,然后拉過去当做人质挟持在手中。 這一招十分有效,众亲卫原本要一拥而上,却碍于千手姬的安危,不得不停住了动作。 “景秀”事到如今,你還要顽抗么?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缓缓上前几步,语气中十分萧索,“发生這样的事情,我也不能饶你了。 但是如果你放开人质,我可以允许你切腹自尽”保留作为武士的最后尊严。” “左右不過是個死,還需要计较嗎?”景秀对我的建议嗤之以鼻。 “可是你還有关心的人吧?例如你刚才說到的,搬回尾张国朝日村的养祖母?還有,听說你曾经在紫野茶会上见過德川三河殿,大概是打探姑姑朝日姬的消息蝴”我叹息了一声,“虽然我不愿对她们动手,但是你如果乱来,我也只好让她们承担你的罪孽。” “果然是公方殿”我服了!”景秀吐出一口气,拉着千手姬向边上移动了一步”似乎是想把她送回原位。然而,紧接着他却忽然大声吼道:“三左卫门!动手!” 我蓦然瞪大了眼睛,在他的身后,赫然是一名手持短钝的武士。 武士手中火光一闪,紧接着是一声铁炮的轰鸣,仿佛是在我耳边响起一般。正当我自分无法幸免时,怀中却突然多了一個柔软的身姿,然后怀中的人痛呼一声,无力的靠在我的胳膊上。 “小夏!”我立刻听出了這個声音是谁的,急忙将她一把抱起。 隔得稍远的亲卫们也反应了過来,瞬间把我严严实实的护住,其余人顾不得千手姬,纷纷冲向景秀一行,当头的佐竹景直连刀带鞘一挥,短锁, 高高的飞了起来,落入右舷外的海中,跟着他的几十人一拥而上,死死的压住景秀的随从,而景秀本人也被逼到死角,身前的四名亲卫抽出太刀,各自紧盯着景秀,只是因为看到千手姬依然被挟持着,才住手沒有砍下去。 “小夏……”我心疼的叫了一声,在甲板上半跪下来,让她仰面躺在我的臂弯内。在火笼的火光照耀下,只见她脸如淡金,双眼紧闭,嘴唇苍白,大概是休克了過去,在她的左胸上,赫然是一块触目惊心的井红血迹,已经将胸襟染红,浸透到了最外面的和服单衣。 很显然,短钝是瞄准我右胸心口打的。如此短的距离,原本不可能失手,但因为小夏眼明脚快的扑了過来,因此就打在了她的左胸。 看受伤的部位,应该是左肺位置,不至于立刻致命。然而這伤也非常危险,以如今的條件,仅仅是稽质弹丸的感染就极有可能致命。 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少见的沒了任何主意。還是秀景见我神情茫然,大声提醒我道:“兄长!快抱进舱房,生起铜炉,让大夫揭衣为她止血包扎!为了安全起见,兄长也暂时不要出来,外面自有臣下来应付!” 应了一声,连忙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抱着小夏返回内舱。侍女们知机的抱来暖席,生起炉火,并且叫来了舰上随侍的大夫。 大夫看见小夏的伤势,显然是吃了一惊:而她受伤的部位,也让大夫面有难色。 “不必忌讳什么,也不必有所担心太過严重,赶紧为御前处理伤口吧,尽你最大的努力!”我总算慢慢恢复了一些镇定。 夫低头答应,轻手解开小夏的几层衣服,露出白皙的左胸。我紧盯着大夫手上的动作,只见在左胸rǔ房的下沿,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弹孔,弹孔裡仍然汩汩的向外沁着血液,显然伤势极为严重。 看到這個伤口,大夫轻轻的抽了一口冷气。 好在我有言在先,而且他也知道我是個明理的人,只要尽心尽力,即使沒有结果也不会怪罪。他再次向我低下头去,恭敬的說道:“請公方殿稍稍回避,待小人为御前清理弹伤。” “一切拜托你了。”我点了点头,咬牙走出了内舱。 虽然秀景請我暂时回避,以免再次受到威胁,可我作为统帅過二十万军势的武将,怎么可能回避這种小场面?反倒是看不见伤害小夏的人伏诛,难解我心头的恨意。 信步走上甲板,众亲卫立刻躬身退后,为我让出面前的道路,显然秀景已经彻底控制住了事态,他们這才不必像前一刻那样如临大敌。 我径直走到被景秀叫做三左卫门的随从面前,他和其余随从一样,被三名近侍反拧着手臂,以膝盖顶着后背牢牢的压在舰板上,只有脑袋可以稍稍活动一些。头上虽然结着武士发髻,他的面相却显得非常稚nèn,不過是十三四岁的孩子而已。 可是,就是這么一個孩子,试图以短统取我的性命,并且将小夏打成了重伤。 在隔着三左卫门和其余随从的不远处,景秀依然挟持着千手姬,包围的人却是更多,由秀景亲自在边上主持。海津和明津已经不在,应该是被弄景令人送回了上层舱室,只有弥夜坚持留在甲板上,由秀兴带着亲卫们护住,紧紧的盯着景秀那边的动静。 池赖和带着先前那名水夫头迎了上来,低声汇报道:“禀公方殿,小早船上装载着六大桶火药,足以将永安号炸毁…………好在公方殿事先看出,儿郎们从底层炮门跳到船上,已经将留守的十余人全部斩杀。” 我点了点头,从亲卫手中拿過一把太刀,反手拄着抵在三左卫门的后背,将刀尖刺入肉中反复用力拧搅,看着鲜血渐渐染红后背的衣服,沿着背沿流到甲板上。這個少年武士居然十分硬气,尽管疼得面目扭曲,却忍着沒有发出半点shēn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