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他静静看着主人出神的黑眸,等她继续說。
“就是二哥被点将的同年寒冬,西北战事又起,那边的外族人联合敌国占领了苷州,搅得西北生灵涂炭。我大哥本就是定西将军,对那边地形和布防很熟悉,陛下就派他去,让我二哥给他做副手。大哥走的时候還笑嘻嘻的,說要给天儿带好玩的回来,二哥也叫我們放心,很快就会回来的。”
“這個很快是整整两年。我永远忘不了再次见到大哥和二哥的画面,二哥戴着白帽穿着素衣慢慢地走,大哥躺在二哥的怀裡,眼睛紧紧闭上,那张惨白的嘴再也不会笑嘻嘻和我們說给我們带好玩的了。”
夜凉如水,穆清嗓音低沉沙哑,胸膛的气息杂乱起来。
兔子犹豫半晌,将手放到她的背上,轻而缓慢拍着。
“二哥只是将大哥的尸体送回来,他在家裡還沒修养两個月,就又走了。他每月会传书信回来,說自己的官职不大,不用冲在前线,不像大哥那样身处危险,让我們不用担心他。当时我們都信了,只有爹爹是沉默的。”
“我也是等二哥牺牲的消息传到京裡了才知道,哦,原来我的二哥为了给大哥报仇,接了大哥的位置。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但是他招安的外族人再次叛变,裡应外合,围剿了他。当时我就想,西北到底是什么吃人的老虎,去一個哥哥,我就少一個哥哥。”
“我們穆家,到底是为了什么走到了這样的地步呢?”她咬紧牙,手微微颤抖,迷茫地侧過头来看着兔子明亮的眸子。
感受着背上被人慢慢拍着,似乎对方在告诉她,他会陪着她。
她那颗躁郁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兔子很伤心,比自己遭受了痛苦的事情還要伤心。
他一直以为只有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才配得上主人,万万沒有想到主人拥有的恰恰是最悲伤的。
這不是自己敬爱的人沾上了污点的心痛,而是一直瞻仰的神明,有朝一日告诉他,不要瞻仰我了,我自己泥菩萨過江,尚且行路艰难,這样的无措感。
他最初只是希望這個神明一直幸福快乐,如今却衍生出了更多的想法。
如果最初就沒有伤痛,那就好了。
如果他能救她就好了。
无力的信徒,也祈盼倾尽全力,虔诚奉献出此生仅有的爱意,只为点亮神明迷茫的前路。
兔子轻声道:“主人,不要伤心,就算大将军不理解你,你也不要难過。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你知道自己已经做到最好了,那便不用去后悔,大胆地继续往前。”
“以前,我被娘亲赶出家门的时候,我很无措。当时娘亲和我說,只要我一直往前走,我就是一只勇敢的……人,我就一直走啊走啊,遇到了主人。”
穆清不太懂他的意思,眼裡带丝疑惑。
“遇到了主人,我才知道,曾经所有做過的事情都是值得的,哪怕是被别人打,哪怕是饿着几顿不吃,它们都有意义。”兔子顿了顿,“我不后悔。”
這几乎像是告白的话让穆清一愣,她清冷的面上难见地红了一些。
可能是兔子的表情太认真了,她也沒有往别处多想,微微点头。
“既然我自己不后悔,那便一直往前走吧。”她默声念了一遍,像是在確認自己的心中所想。
她身形跪得挺立,目视牌位,道:“大哥二哥,我想好了,不破苷州,永不成亲。”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烛火幽幽,终有熄时,可信念哪怕再弱,也会被一点野风吹燃。
兔子会心静笑,他看到主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困惑问:“不跪了嗎?”
穆清撇撇嘴,摊手道:“我爹又沒說罚跪時間,跪了就行了,在惩罚這件事情上不要太较真,毕竟我家祠堂的蒲团一年要跪坏好几個呢。”
兔子挣扎着起来,腿跪得太久,又酸又麻,突然一只玉手伸到他面前。
他眨了眨眼,将手递過去,然后静静偷笑。
穆清用了点劲儿把他拉起来,松手,点了点他的脑门,“回去睡觉,年纪轻轻要早点睡,不然不长個子。”
穆清心情现在還不错,今晚她其实很开心,兔子能来陪她。
以往這种罚跪项目,要么是自己孤身一人跪,要么是穆天和她一起跪,从来不会有人来安慰她。
大约是一個人孤单寂寞惯了,很少会有人关注她的内心世界,每個人只会表面上用這是对她好的說辞强迫她接受她不喜歡的事情。
遇上兔子這样愿意听她慢慢讲、愿意把手放在她背上拍、愿意举自己的例子开解她的人,她真的感到自己当初做的决定是对的,兔子本就该留在她身边。
這么說或许太自私,但穆清此时此刻只有這样的感受。
兔子被主人点了脑袋,正红着脸低下头,不敢直接与她对视。
就是這种肢体接触后,心脏疯狂跳动的感觉,让他面红耳赤,低头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害羞。
穆清见兔子每次与她对视总要回避视线,前些日子她都沒有特意說過這事儿,今晚大概是夜色很深重,她觉得說一下兔子也不会太過伤心,便右手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兔子惊住,被迫露出自己红了的脸庞,而且在主人黑眸的注视下,脸越来越红,几欲滴血。
他很明显感到脸颊在发烫,羞赧地逃避那视线,却被穆清喝住:“看着我!”
那双怯生生的兔子眼小心翼翼抬起,落在下巴上的玉手上,移到主人的黑眸裡。
“怎、怎么了?”兔子哀嚎,完了,连话都說不利索了,怎么会這样。
一靠近主人,他怎么总会变得不像自己。
穆清以为他是自卑才不敢看自己,柔声道:“为什么不敢看我呢,我又不是老虎,又不吃了你。你总是逃避别人的视线,這其实让你看起来很害怕别人,知道嗎?”
兔子磕磕绊绊道:“知道了。”喉结微微滑动,他沉沦进那双眼裡。
“兔子,你应该很有自信的,你看你的脸,放在京城裡都找不到一张能和你比的,那么好看,应当是别人在你面前自卑才对。”穆清道。
兔子脸上的红晕实在是可爱,衬得他那双星眸水灵灵的,他看起来宛若出水芙蓉,穆清忍不住又夸了句,“我看着都快要自卑了。”
望着穆清嘴角肆意绽放的微笑,兔子心裡紧了紧,面红耳赤嗯了一声,软绵的声音拉成了丝,穆清听到后怔住。
穆清感到手指有点烫,慌乱放开了他的下巴,表面恢复镇定,“回去睡觉了”。
她摩挲了两下垂下的手指,驱散了上面的烫意,转身离去。
兔子拉住她,“先等一下!”說完他从怀裡掏出一個小罐塞给她,是金创药。
穆清歪歪脑袋,“嗯?”
兔子指着自己的嘴角,穆清便明白了,這是想让自己涂一下嘴角的破皮。
她笑着点头,摆手,“晚安。”
“主人,晚安。”兔子回应。
穆清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沒有在门口看到兔子,她有点奇怪,近两個月每次一打开门都能看到兔子坐在石椅上等她的,怎么今日沒有?
她压下心底疑惑,去了膳厅。
膳厅裡也沒有兔子,穆清想着他也许是昨天睡得太晚今日起不来,就沒多想,坐下来用餐。
有個婢女匆匆穿過院子,到膳厅道:“小姐,你快去前厅看看,兔子要被将军打了!”
“怎么回事儿?”穆清放下還沒喝两口的白粥,皱眉急切问道。
“不知道,今天一早兔子就去拦着将军,我就在门口候着,听将军音调越来越高,兔子可能是惹怒他了……”婢女道。
自从那次爹爹打了兔子,他很怕爹爹,从来不会主动往爹爹院子附近去凑,更何况去拦着爹爹了,這中间肯定有事情。
穆清怕真出什么事儿,赶忙赶過去。
到了前厅门口,听到裡面传来的对话,她猛地立住脚步。
“清儿她当真是這样說的?”穆振安雄厚嗓音带点苍凉气息。
“是的,将军我、我一大早来找您,只是希望您给主人一個机会,并不是只有成亲,才能给她带来平安的一生。兔子认为,真正的幸福快乐不是听从别人,而是听从自己的内心,主人她想为两位兄长报仇,她能依靠自己,您是她的父亲,您必须要相信她。”
“如果,连她最信任的人都要打着为她好的心理把她推出去,主人会怎么想呢?我知道,战场很凶险,我也知道,去了西北,主人会受伤,可您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您也要从主人的角度去想一想啊!”
一向柔软的兔子此时此刻的话音清脆明朗,宛若晨间雀儿。
穆清心情复杂起来,其实,别看兔子平时傻乎乎的,但他可能是這世界上最了解她隐秘心思的人了。
她长睫颤抖,想的尽是刚刚兔子說的话了。
原来他那么胆小的一個人,来找自己最害怕的将军,只是为了要给她理论出一條路来。她平时和爹爹吵架心底都会有点发怵,那他呢?
兔子起了大早,守在爹爹门口,寒风中勇敢等待着,他心底也会害怕嗎?
此时此刻,兔子对她的维护让她又感受到了祠堂受罚时,背上靠過来的温暖,紧紧环绕着她。
温暖宛若石头落入平静的回忆湖泊,激起了阵阵涟漪,她想到那晚滑落到脖间冰凉的泪水,马车上小心翼翼递過来好吃的糕点,石桌前写满了她名字的宣纸,期翼着拿给她的白萝卜,饲养小灰时恬静的笑容……
好像她的生活各個角落,都散布着一個叫做兔子的少年,穆清心猛跳了几声。
温凉晨风吹過,她整個人都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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