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对于這個结果,宁繁倒不意外。
他往长公主那边看了一眼。
长公主知道宁繁在和這個小太监說话,因为距离有点远,只能听到两人叽叽咕咕,不能听到他们具体在說什么。
宁繁沒把果盘留下,只从裡面抓了把瓜子儿:“好了,你先回去吧。”
“是。”
今日天热,长公主却像前两日一样着装厚重,在外头跪了不到半個时辰,就出了一身的热汗。
她从来沒有跪這么久過,抬头一看天色,太阳已经往西偏移,恰恰好照在她的身上。
敏郡王对长公主道:“母亲,您体力不支,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长公主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直接回去不大好,让陛下知道了,還以为咱们认错态度不够诚恳。我沒事,好好跪着吧。”
侍卫长老老实实的向皇帝交代,皇帝本就震怒,直接在殿裡赐死了這两名侍女。
他留下来其实是在等待,不仅等太子从裡面出来,還在等长公主要過多久会离开。
宁繁拿了一個梨子,不過并沒有吃,只是拿在手中把玩:“现在裡面怎么样了?”
“就沒了。”小太监老老实实道,“剩下的還沒来得及听,太子殿下就打发奴才来见您了。”
她抬头看了看宁繁那边,越看心裡越生气。
又過了两刻钟,长公主跪得膝盖疼痛,腰身都立不起来。
侍女想给敏郡王脱罪,在找不到凶手的情况下,一时心急找了两個替死鬼。
天子发怒的情况下,旁人都想的是怎么不让怒火烧到自己身上,只有太子惦记着自己在殿外的太子妃。
长公主一向沒什么耐性,她扶着敏郡王的肩膀站起来:“算了,咱们先回去。這次陛下会生咱们的气,却不至于真心惩罚。”
太子還沒出来,且沒了能看的笑话,宁繁觉着无趣,打算离开這裡了。
就在方才,侍卫长带着长公主的两名侍女去各宫走了一遭,青丽园行宫比不得皇宫裡人多,這样搜查一番费不了几個时辰。
就在這個时候,万寿山侍卫长带着那两名侍女回来了。
宁繁轻笑。
长公主沒有替自己的女儿求到,无论谁占了這個位置,她心裡都会膈应,视作奇耻大辱。
宁繁偏头咬了口梨子,嫣红唇瓣带着水泽:“還有呢?”
各宫都看過了,愣是沒有找到敏郡王口中說的那两個小太监。
芙蓉苑裡住的是八皇子慕汶。
相较于其它皇子,八皇子是最好欺负的一個。
不巧的是,老八一上午都在和七皇子下棋,這两名太监正好在旁边端茶倒水,沒有時間离开芙蓉苑,俩侍女說的谎言一戳就破。
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磨着她的膝盖,她想自己的膝盖一定青红一片了。
李公公忙恭恭敬敬的上前道:“殿下,长公主和敏郡王哪裡去了?”
得宠的皇子——譬如太子,都是住在疏桐院。秋日梧桐最漂亮,宫殿恢弘富丽地方宽敞种起来才好看,除了皇帝的住处,再沒有比太子的宫苑更大的了。
“不大好,”小太监压低声音道,“敏郡王這次要遭殃了。”
過了一会儿小太监又出来了,這次拿了一盘梨子:“太子妃,您吃点儿水果解渴。咦,长公主和敏郡王這就走了?”
一旦成了太子妃,太子登基后册立之为皇后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小太监就听到這裡。
敏郡王看着长公主晒红的脸庞:“母亲,咱们走吧,我也受不住了。再跪下去,膝盖养一個月都养不回来。”
宁繁起身要走的动作停下,又坐了回去。
宁繁倒是不在意长公主的眼神。
“已经离开了。”宁繁道,“长公主身娇体贵,在這裡跪着不舒服,敏郡王扶着她回去了。”
“這——”李公公面如菜色,“她怎么敢离开!”
宁繁勾唇:“李公公,大概要等多久,太子才会出来?時間還早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這时候李公公揣着拂尘出来了,他左右看了看:“长公主和敏郡王呢?這两人不是在這裡跪着?”
哪怕今天宁繁并未与她起冲突,她对宁繁亦是恨之入骨。
因为下一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太子把果盘递给他,让他出去给太子妃送水果。
太子妃這個位置,觊觎的人实在太多了。
這两名侍女或许是怕敏郡王受罚什么的,最后指认了芙蓉苑的两個年轻太监,說是他们在陷害敏郡王。
宁繁看着這对母子相互搀扶着下了台阶,他手中瓜子儿磕完了,喝一口清茶润润喉咙。
殿裡的太监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每隔两刻钟都出来看看太子妃是不是要喝水吃点心,宁繁在這裡除无聊外,倒沒什么不舒服的。
老八因为太老实不会表现,平日裡不得皇帝喜歡,不然也不会住芙蓉苑。中秋时芙蓉都凋谢了,一池子莲蓬完全沒看头,反而招来一群特别毒的秋蚊子。
宁繁坐的地方并沒有太阳晒,且他不用跪着认错。殿裡的太监還会担心他饿了渴了,时不时的给他送些茶水点心。
“用不了太久。”李公公道,“就差长公主和敏郡王,偏偏他俩還走了。奴才先进去向陛下回报。”
两刻钟后,大臣们果真都从殿裡出来了。
有两個是被大内侍卫押着出来的,估计這两位回不了家去,可能会被囚禁。
宁百泉一眼就看到了坐着喝茶的宁繁,他眼皮跳了一下,想着不知谁胆子那么大给宁繁搬了桌椅。
其他大臣见到太子妃都行了個礼才走,有些是头一次见到宁繁,因为太子的缘故,這些大臣都沒有太热络。
宁百泉不用行礼,他只想上前去揪宁繁耳朵。
宁繁拿着帕子慢條斯理擦手指:“爹。”
“這裡你都敢坐着,”宁百泉把宁繁拽起身,“你就不怕陛下突然出来?”
宁繁整理一下衣袖:“陛下直接从殿后回去休息,不会来前面。”
况且,這套桌椅是太子吩咐人搬来的,皇帝怎么会问罪太子。
宁百泉和宁繁大眼瞪小眼。
這时候太子从裡面出来了,宁百泉這些天一见到太子就想躲开。
家裡其它孩子看到宁百泉都恭恭敬敬的,只有宁繁沒大沒小不守规矩。
宁百泉表面上责罚宁繁最多,实际上最喜歡宁繁。
让宁繁与皇家联姻实在是无奈之举,嫡长子宁守只喜歡女的,对男的实在沒兴趣,且他早就结婚生子了。
最喜歡的小儿子和自己从前最不想打交道的太子成亲了,宁百泉心塞了很长時間。
他拱手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岳父大人。”慕江看宁繁一眼,“你和太子妃有话要說?”
听到太子這声“岳父大人”,宁百泉脸色更不好看了。
太子上朝理政好几年了,這几年来三品以上的大臣无不和太子产生過大大小小的冲突,自然,有皇帝在上面罩着,每一次太子都沒有处過下风。
宁百泉倒不讨厌太子。
比起有些皇子私下裡的小人做派,他更欣赏太子這种正大光明的性格。
只是太子的心性有目共睹,宁百泉很早之前希望宁繁能找個小家碧玉的儿媳妇,小家碧玉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身戾气的冷面太子,宁百泉一时之间真接受不来。
不過自己儿子自己清楚,宁繁是三個儿子中最有眼力见的,从来都是能屈能伸。
宁繁在家裡当惯了大爷,出门在外也能做到低调隐忍,任何环境下都能過得很好。
现在和太子相处,自然不会像在家裡那般娇纵任性。
“沒话說,”宁百泉干巴巴的道,“臣告辞。”
太子用袖子给宁繁擦了擦脸:“在外面热不热?早知道让你回去等的,额头上都是汗。”
宁百泉走了两步路,听到太子說话的声音,忍不住回头看去。
太子身形颀长,上朝的时候从来都站武将那一列——站在文官那边遮挡视线不說,還会显得一群老头又矮又干瘪。
宁繁本身就身高八尺风度翩翩,太子比宁繁還要高上大半头。
此时此刻,太子用他宽大的袖子擦拭着宁繁的额头和脸颊。
宁繁则在拒绝:“不是很热,太子,我带了帕子,我自己来。”
倒不是宁繁嫌弃太子殿下的衣袖。
太子身上這套衣服是出门时新换的,脏倒是不脏。
是衣服太過繁复,袖口上以金线绣着流云纹。
宁繁肤色细白,金线一刮擦就是一片绯红。
慕江自然注意到了。
他略有些惊讶,头一次看到有人的肌肤会被衣袖擦红的。
他伸手摩挲两下被刮红的地方。
宁繁把他的手拿下来:“太子,人前不得做這么亲密的举动,被人看到不好。”
转過身来,宁繁又和宁百泉的目光对上了。
宁百泉嘴角抽了抽,转身走了。
来时宁繁和太子坐着步辇,回去时候都走着。
太子不喜歡被人抬着,宁繁也不喜歡颠颠的坐在高处,此时夕阳西下开始转凉,一路走着回去倒也不热。
宁繁道:“我对朝中官员還有些脸生,今天被抓去的那两名官员是谁?”
“刑部尚书方渊和翰林学士洛炳春。”慕江道,“宋廷敬纵容恶仆打死孕妇一事,虽然不是方渊亲自处理,但他难逃其咎。”
敏郡王去年打死孕妇一事交给刑部去办,当时主办這個案子的官员并不是刑部尚书。
但方渊身为刑部最大的官员,這個案子审判后肯定会让他知晓,无论他有沒有看這個案子,都要涉及其中。
另外,本朝刑部审判后的案件会让大理寺复核,大理寺那边同样会受到连累。
宁繁看向慕江:“太子打算如何?”
“這几年确实有不少冤假错案,京城权贵欺压普通百姓的事情并不罕见。”慕江冷冷道,“刑部和大理寺官员尸位素餐,不诛他们九族,很难平息百姓们的怒火。”
“但這件事情因长公主而起,陛下若不舍得惩罚长公主,只诛犯事官员九族,会惹来众臣非议。”
民心重要,稳住這些大臣的忠心同样重要。包庇宗亲让這些大臣心寒了,以后谁還给朝廷办事。
慕江脑袋有点疼,他揉一下太阳穴:“长公主那边,父皇肯定不会随便放過。刑部和大理寺日渐腐败,要借着這件事情好好整顿一下。”
对太子府而言,刑部和大理寺出事有益无害。
慕江在刑部关系薄弱,几乎沒有信得過的官员。這次刑部官员重新洗牌,正好给了他安插人手的机会。
除此之外還有内阁,内阁勾结长公主,同样受到了连累。
慕江唯一遗憾的是他马上就要离开京城,短時間内无法插手其中。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两個时机摆在眼前,他只能選擇一個。
宁繁看太子神色有变,突然想起来太子的病情。
他把脉把不出什么异样,以往并沒有见過這种案例,如果想要医治,必须一個法子一個法子的去试。
也不知道太子愿不愿意配合。
宁繁抬手触碰慕江的额头:“這裡疼?”
慕江把他的手挪到了左边:“偏头痛,大多时候是左边疼痛。”
“针灸或许能够止痛,太子愿不愿意尝试一下?”
慕江道:“算了吧。”
不是他信不過宁繁。
只是慕江自幼排斥旁人的接近,宁繁是少数能靠近并触碰他的人。
慕江对别人的靠近充满反感,倘若宁繁拿针扎他,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失去理智做些什么。
他的病先天带来,多少御医都束手无策,宁繁耗神于此不過是白费時間。
宁繁误会了慕江的意思:“太子害怕针?”
這几年宁繁见不少病人都怕针扎,甚至一些彪形大汉看到针尖都想晕。
慕江倒不怕這個,小小几枚针有什么好怕的。
此事不好解释,他便点了点头,沒說更多。
宁繁想着太子畏惧這個,那就只能研究研究药方或者香方了。
一些因神智受损而癫狂的患者,宁繁在民间见過几個,其中两個是以熏香舒缓疗愈的。
太子喜歡宁繁身上的味道,說不定可以凭借這個找出医治的办法。
回去之后刚刚坐下休息,四只狐狸团团围着宁繁呜呜叫唤,都想让宁繁抱它们。
它们现在個头不小了,前几個月宁繁一下子能抱四個,现在最多一手一個。
虽然狐狸都挺喜歡太子,时不时跑太子跟前舔手讨些吃的,但它们有事沒事還是喜歡缠着宁繁抱。
宁繁抱起一只放在榻上撸毛,检查检查是不是生了虱子。
小狐狸身上生虱子跳蚤不容易,一来宁繁住处的熏香防虫,小狐狸在房间待久了身上沾染药香,不容易生虱子,二来天冬经常给它们洗澡。
這四只小狐狸的毛发都是火红火红,比一般狐狸的毛发都要鲜艳很多倍。
可能平常吃得很好的缘故,個头也要比它们這個月份的小狐狸大两圈。
小狐狸长再大都觉得自己還小,看太子和宁繁坐在一起,一只只把后腿搭在太子的身上,前腿搭在宁繁的身上。
“毛发好红。”慕江拨了拨其中一只小狐狸的毛,“它们看起来不是京城這边的狐狸。”
慕江经常打猎,這边狐狸颜色大多偏黄,很少有這么艳的。
“从老家带来的。”宁繁比划了一下,“带回来时不到巴掌大。”
慕江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你今天在父皇面前說《田律》有什么规定?孤怎么记得,除了禁止捕猎怀孕的母兽外,還有禁止拿走幼小鸟兽的條例?”
小狐狸看太子欺负宁繁,都用小爪子去把太子的手扒开。
宁繁拎着一只狐狸后颈放在自己腿上,這只是老四,其它见老四被宁繁抱着,都有些吃醋,呜呜的去扒拉宁繁衣服,脑袋往宁繁怀裡拱。
宁繁挨個给顺了顺毛。
《田律》是有很多规定,不過穷乡僻壤地方的猎人农户,有些连饭都吃不饱,离官府几十裡地,哪裡想得起朝廷规定,掏鸟巢抓小兽对他们来說家常便饭了。
慕江先前挺讨厌這些毛烘烘的小东西,但是么,這四只是宁繁养的,被宁繁当成亲儿子。
他和宁繁是夫妻,宁繁亲儿子就等同他的亲儿子,自己儿子還有什么惹人厌的。慕江勉强同意它们能上宁繁的床。
两人四只狐狸挤在一起挺热,不一会儿慕江就把它们四個小的提溜着扔出去了。
宁繁傍晚时候总想打盹儿,迷迷糊糊的靠在太子腿上睡了约摸两刻钟,他觉得身边空空荡荡,下意识摸了两把。
身侧确实沒人,甚至沒有一只狐狸。
不知道谁把他头上玉冠取了,墨发全都散在枕上,宁繁墨发又多又长,平时梳的时候总要费好些時間。取下玉冠睡觉确实舒服很多,一天的疲乏仿佛都消失了。
“茶。”
宁繁有些口渴,闭着眼睛說了一声,就等天冬进来送茶。片刻后床帐被掀开,一只手伸了进来,手中握着一個青玉的茶杯。
這只手看起来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虎口处带着骑马射箭磨出的薄茧,手背上青筋明显,有种很特别的美感,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
宁繁看了一会儿,正奇怪的时候,太子一掀床帐,半边身子過来了,语气颇有些不可思议:“你還要孤喂你?”
宁繁:“……”
宁繁要的是自己的小厮送茶,哪裡用得上堂堂太子殿下亲自伺候?
而在太子看来,则是新娶的漂亮太子妃又使小性儿了。
他扶着宁繁的肩膀,把茶杯凑到宁繁嘴边:“喝一口。”
宁繁低头尝了一口:“已经天黑了?怎么房间裡不点灯?”
“你在睡觉,孤只让他们点了一盏。”
宁繁沒想到太子還有如此细心的时刻,他将一杯茶水喝完,慢慢从床上下来。
房中一片昏暗,果真只点了一盏灯,而且這盏灯還在桌案前。
宁繁走了過去,看桌上放满了公文奏折,旁边笔搁上一支毛笔墨迹未干,显而易见,太子方才在這裡办公。
宁繁回头瞧了太子一眼。
外界传闻都說太子对政事不怎么上心,与大臣们的关系不佳,所有皇子之中,太子是最荒政的一個。
宁繁在民间的时候甚至听過一些流言說太子不学无术,大字不识几個。
這些流言要么是太子身边侍奉的人传出去的,要么是一些教导太子的大臣传出去的。
但方才太子对《田律》张口就来,太子连《田律》都记得,不可能不清楚本朝其它律法,這样一来,就和传闻中不学无术的流言完全相反了。
慕江长身玉立,正引着火将房中其它灯盏点亮。
晕黄灯光之下,他俊美锋锐的五官居然柔和了几分。
宁繁晓得太子长相不错,所有皇子之中,太子容貌出类拔萃,是最俊的一個。
前年有外国来使进京,一名官员故意想挑起事端,指着一群皇子,让他猜谁是储君。
二皇子和四皇子都生得文质彬彬,平日裡出口成章,具有君子之风,是不少大臣心目中理想的太子人选。
那名官员或许是二皇子或四皇子的人,问這样的問題,自然是想让這名外国来使說出他俩更像储君,传出去好让大臣和百姓都觉得太子不如其它皇子。
结果那名外国来使毫不犹豫的指了慕江,說他最有帝王之气。
盏盏华灯将宫室照得通明,人影落在铺着毯子的地面上。
宁繁心中有些疑惑,他想着太子是真的被那些宫人太监带的养了一身恶习呢,還是那些文武百官王爷皇子故意在给太子泼脏水呢?
說实话,太子和宁繁多年前见到的少年确有不同,简直判若两人。
慕江点亮所有灯盏,拿了一條飘带走了過来,自然而然抓起了宁繁的一把头发,帮他把头发系上。
方才宁繁入睡的时候,他担心宁繁睡着不舒服,就把宁繁头上玉冠取了下来。如今天色已经晚了,再束回去麻烦,拿條发带扎着正好。
宁繁叹了口气。
太子真残暴也好,假残暴也好,两人既然做了夫妻,上了同一條船,就要考虑共同的利益和将来。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沒必要对太子的道德吹毛求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