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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波澜不惊

作者:无主之剑
随着泰尔斯接见的人越来越多,不過短短一個下午,海贸、市场、债务、治安、贵族事务……各种好消息接连传来。 一度看着垂死濒危的翡翠城各部各业,竟然开始显现出渐渐复活的迹象,令(偷偷从后厨)推着餐车来犒劳大家的D.D啧啧称奇。 “翡翠城本来就沒死,确切地說,是为自保而假死。” 傍晚时分,王子送走最后一批粮商公会的客人,回到卧室小憩之后,在房门口站岗护卫的小傻狮——确切地說,是保罗·博兹多夫——努力不去看餐车上蒸腾的热气,冷冷解释道: “谈何复活?” “他们要假死太久,就得变成真死了,”另一边,守着詹恩房间大门的摩根冷冷道,目不转睛地盯着餐车,摸了摸空空的肚子,“一有机会,可不得早点板起来复活?” “殿下想要抓捕凶手结案,却在希莱小姐那裡遭遇小挫,”守在费德裡克门口的孔穆托护卫官用词比前两者客气,一副過来人的样子,“人们——尤其是翡翠城的各级官吏,权贵商人们,觉得殿下一定很生气,害怕他一怒之下,直接掀桌子砸锅……因此当然要努力表现得好一点……” “但真的只是因为這样嗎?” 靠在泰尔斯房间门口的怀亚拿着笔记,咬着笔头,百思不得其解: “殿下召见的這些人,从贵族到官吏,从商人到船主,其中一些甚至连话都沒說上几句,翡翠城就迎来转机了?无论是航路、市场、治安、债务、行政,尤其是那些大势力……” “转机不是凭空而来的。” 熟悉的声音响起——送完客人回来的马略斯出现在卫队面前。 “它的出现,总有理由。” 站岗的所有人不由一紧,从百无聊赖变得威严肃穆。 惟有D.D不动声色地转移脚步,把身后的餐车挡住。 “重点不是殿下召见了多少人,說了多少话,”马略斯扫了一眼各人,目光所到之处,人人精神抖擞,“而在殿下先见了谁,后见了谁,又见了谁,并从中得到了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依旧听得云裡雾裡,莫名其妙,只能发自内心,诚心诚意地赞叹: “原来如此,還是勋爵您了解殿下啊!” “不愧是卫队守望人啊……” “不愧是殿下最喜歡的亲卫队长……” “這裡头果然大有门道……” “降敌之策,果然攻心为上……” “恐怖利刃名不虚传……” D.D努力向后拱了拱屁股,把餐车藏进窗帘后面: “既是如此,那小屁孩儿,我是說,殿下为什么不早点召见這些人?该敲的敲,该骂的骂,该夸的夸,该杀的杀,那不就防患未然,皆大欢喜了嗎——嘶,好烫——翡翠城也不至于沦落到……” 马略斯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就听见房门一响。 “如果你手裡沒有趁手的武器,小D.D。” 星湖公爵本人打着呵欠走出房间,很是自然地绕开D.D,在众目睽睽下扒开窗帘,拖出后面的餐车(马略斯看着不该出现在這裡的餐车,笑容消失,对一脸麻木的D.D投去死亡凝视),揭开其中一個盖子,毫不留情地抢走一块糕点。 “那就最好谨慎挑时机,迟些再面对你的对手——嗯,味道不错,妈呀,一天的会,腰都快坐断了。” 马略斯看着泰尔斯不经试毒就对糕点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禁皱起眉头。 “愣着干什么?你们也站了一天了,還要装得凶神恶煞油盐不进,怪可怜的。赶紧吃吧,别等其他人了,也别去餐室更别等饭点了——哦,让詹恩再等等,他嘛,還沒到饭点。”泰尔斯满嘴食物,口齿不清。 显然,面对王子殿下理所当然且毫无愧疚的表情,守望人虽有不满,却也只能遵令行事。 一边的D.D更是反应敏捷,正大光明地把餐车拖到走廊中央,嗖嗖嗖地为泰尔斯打开三個餐盘,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于是饿了好久的一群人面面相觑,自动自觉,呼啦啦地围上餐车,不顾仪态开始进食。 唯有怀亚拒绝了D.D递来的食物,拿着他的小本子,依旧若有所思。 “先见谁,后见谁……這么說来,殿下,您所言的‘趁手武器’,就是之前单独会见时,从两位凯文迪尔那裡收缴来的?” 此言一出,满嘴食物的众人齐齐转头。 泰尔斯推拒了多伊尔殷勤送来的用餐围巾,讶然回头,不禁对侍从官刮目相看。 “不差嘛,怀亚。” 他惊叹着拍了拍怀亚的胸膛,把半块面包拍进后者手裡当作奖励。 怀亚一惊,拿着王子咬剩下的面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脸尴尬。 “但是不止,”可泰尔斯表情一变,他吞下一口牛肉,端起一碗D.D舀来的燕麦粥,话锋一转,“這武器是我在见他们之前自己打造,不,是自己抢来的。” 怀亚眨了眨眼,一头雾水。 就跟其他人一样。 唯有马略斯眯起眼睛。 “那個,殿下您忙活了一天,召见了這么多人,肯定累坏了吧?這可是我专门吩咐后厨提前做好……”D.D见状赶紧插入话题,一脸殷勤地把另外两盘肉端上餐车顶部。 “是啊,挺累的。”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用汤匙搅动着热粥,看着碗裡的风起云涌,哦,不对,是汤起粥涌。 “但是相比起身体上的劳累……” 忙活一天,又累又饿,人人都在围着餐车努力进食,大力咀嚼,沒有人王子的搭话。 只有马略斯不容置疑地抽走D.D手裡的清泉饮: “殿下?” “为了与我博弈,每個人,每個人都不惜表现得不在乎自己的利益,顾全大局,但在言谈举止中,却又只看见了自己的利益,”泰尔斯看着碗裡的麦粥散开又聚拢,“就像棋盘上无数散落四方、沒头沒脑、横冲直撞的棋子。” 泰尔斯晃了晃手裡的粥,眼神凝固: “而我,我手握着整個棋盘,要以晃动、倾斜、敲打、抖落等各种各样的方式,把他们往一個方向筛。” 餐车另一头,涅希费力地吞下一口食物: “那您就不能……不能伸出手,一個個精准地提溜各個棋子?” “我当然想,”泰尔斯摇摇头,“但相比起精致微妙的棋盘,我的手指過于粗糙了。” 众人在进食时偷偷抬眼,面面相觑。 只见泰尔斯小心翼翼地勺起一匙粥,送进嘴裡,久久方才吞咽。 嗯,有点烫。 但是厨子很厉害,粥的调味恰到好处,鲜美可口。 “起先,我要抓住這個棋子,就必然会碰倒那個棋子,要把一個棋子摆到新位置,就不得不先移动上面的旧棋子……到最后,我发现我沒法仅仅精准地移动我看中的几個棋子,只能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晃动整個棋盘,让棋子们自然滑动。” 泰尔斯越說越出神: “但很快我又发现,那不只是自然滑动——事实上,我的手指每抖动一下,整個棋盘都会地动山摇,上面的所有棋子都会受到牵连,以各种复杂的轨迹,摇晃跳动。” 他叹息道: “只有一小部分靠近我手掌的棋子,会随着我的晃动,滑向我想要的地方,但也不多。” 這下,除了某几個不开窍的還在死命低头吃,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王子在倾诉烦恼,感慨人生,不由肃颜听训。 泰尔斯停顿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粥,继续感慨道: “至于棋盘上其他角落的、以各种姿态摆放的棋子……无论我多么有心,多么谨慎地晃动棋盘,它们受到的震动都是不均匀的,会朝着不同的方向滑去。可我若反向晃动棋盘,试图把那些远处的棋子抖回来,那原本靠近我的棋子们,又会开始向不可控的地方滑去……” 众人沉默了一小会儿,见殿下沒有更多教导训斥,這才小心翼翼地恢复进食。 “手握整块棋盘,晃动无数棋子,您道出了为政一途的艰难。” 保罗姿态自若地咬着一块糕点,展现出贵族之子的风度——如果你忽略他嘴边的碎粒的话。 “啥棋盘啊?下個棋還得用晃的?”D.D从他的汤碗裡回過神来,一脸疑惑。 孔穆托眼珠一转,把餐盘分享给其他人: “但您并不只有一双手,殿下:棋子们都在同一张棋盘上,它们之间也会彼此碰撞,改变方向,若能利用棋子之间的碰撞达成目的……” “所以选定棋子尤为重要——這是我的,吃你自己的去,”保罗冷冷道,一把打掉D.D想要帮他捋掉嘴边碎粒的手,“正因为您无法精准控制每一颗棋子,因此必须看准那些关键的、方便移动的棋子,以用最小的力气,滑动最大的距离,以裹挟最多的棋子,遗漏最少的棋子,达到最高的效率。” “太麻烦了,要我說,把棋盘砸凹下去——不,干脆拿去回炉,熔了重铸,造一口大锅,”摩根冷哼一声,把碗裡的粥一饮而尽,再在嘴边粗犷地一抹,“所有棋子往裡一放,不就都齐齐往底部滑,乖乖聚拢了嗎?” 泰尔斯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另一边,有着古铜肤色的护卫官库斯塔不屑一笑: “熔了重铸?拜托,文明礼貌的摩根,你知道重造一個棋盘要多久嗎,有多贵嗎?” “但回炉之前,也总得把棋子先拿出来吧,总不能一起回炉熔了?”孔穆托若有所思 此时,一直记着笔记的怀亚突然开口,加入对话: “那样的话,我們必须拿哪几個棋子出来?哪些又不必拿出来?還有,哪些拿出来了還能放回去,哪些拿出来就要扔掉?” 他抬起目光,让所有人不由低头: “把锅造好,再把棋子放回去的时候,還能剩下多少?” 泰尔斯听了這话,喝粥的动作顿住了。 另一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老兵杰纳德突然开口: “一個棋子都不剩的棋盘,還是棋盘,還能下棋么?” “为什么要下棋?”摩根不屑道,“棋盘换大锅,不就是为了让棋子拢一堆,不晃不吵嗎?谁tm稀罕下棋?” 众人齐齐一愣,有的人沉思,有的人疑惑。 怀亚挠了挠头,思考道: “好吧,先不管下不下棋的……我們假设這口锅造好了,棋子也安然无恙,但万一,万一這個重铸的锅用久了,风化腐蚀,又被无数棋子的重压碾平,变回一個平平整整,不好晃动的棋盘,那怎么办?” 涅希皱起眉头: “再熔它一次?” “或许,我們现在所看到的,因四方平整而受力不均的棋盘……” 保罗叹了口气,抱起手臂,手撑下巴——他终于发现嘴边的碎粒,努力以一种不影响形象的方式,不动声色、自然而然地把它们抹干净: “在它刚刚出炉的时候,也曾是一口质量上佳的大锅?” “不是,你们怎么就這么喜歡锅呢,”库斯塔莫名其妙,“棋盘不就是拿来下棋的嗎?如果不想下棋也不想听棋子响,干脆整個棋盘全扔了完事,還费那個事儿铸锅?” “你们好奇怪哦。” 一個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回头,发现D.D正在跟一块硬实的老肉排较劲: “为,为什么,为什么硬要让所有棋子往一個方向——滑动呢?” 什么? 包括泰尔斯在内,大家齐齐一愣。 D.D终于咬下一口肉排,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棋盘上,之所以有那么多格子,那么多路线,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棋子、不同的棋子,都有立足之处,都有可去之处嗎?” 多伊尔享受肉排,一脸沒心沒肺的表情: “只要沒有棋子掉下或者压坏棋盘,那就任由他们自由地往各個方向滑去,响去啊,难道是很糟糕的事情嗎?” 众人面面相觑,怔了一秒钟之后才反应過来,齐齐挥手,纷纷鄙视。 “沒点棋理常识……” “什么乱七八糟的……” “所以說你沒见识嘛……” “棋子能自己走,那要下棋的人干嘛?” “对啊,那棋手還有什么用?岂不是毫无价值,還不如一個棋子?” “沒有下棋的人,那棋子掉出棋盘不是早晚的事儿嗎?” “棋盘都会被毁掉的!” “棋子都各有想法,往各個方向去了,那還怎么团结起来,吃掉对手的棋子,去赢得棋局?” D.D不解道: “可是,什么对手?我們为什么要吃掉对手的棋子?” “下棋嘛,肯定不止一方,不止一個棋手,肯定有对手啊!” D.D不服气: “等等,像刚刚說的,如果棋手都沒用,沒价值了,那当然也就沒有所谓对手了嘛,那還說什么吃掉对方——” “因为必须如此,”摩根摇摇头:“因为我們不先吃掉对手的棋子,那对手就会吃掉我們的棋子。” 可D.D還是不明白: “为什么?对手又为什么会吃我們的棋子呢?” 孔穆托一愣,硬着头皮回答: “因为……因为他们想要占领我們的棋盘?” “难道我們的棋盘不是同一個,不是连在一起的嗎?” 涅希灵机一动: “同一個棋盘沒错,但有分界啊,這边是我們的,那边是他们的啊!”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過来呢?” “你疯了!让他们的棋子過来占了我們的地方,那我們的棋子去哪儿?” “去他们的地方啊!每個棋子就自由地到想到的地方……” 库斯塔听得烦躁,一锤定音: “哎呀,你管那么多为什么呢?下棋嘛,有棋手,有对手,這就是规则!你瞪我干嘛,规则又不是我定的!” D.D满嘴食物,口齿不清: “那你干嘛要遵守?” 库斯塔一怔: “我干嘛要……我干嘛不遵守啊?” “好吧,谁定的规则?” D.D這一问让大家都愣住了。 “谁?” “约定俗成……” “一向如此……” “自古以来……” “额,发明棋局的人?” “下棋下得最厉害的人?” “额……第一個下棋的人?” “還是第一個听话的棋子?” “第一個刻好格线的棋盘?”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聊,不言不语。 “那,不管是谁定的,”怀亚突然出神地道,“我們能改变规则嗎?” “我們?” 保罗终于抹净嘴边碎粒,他又抱了一会儿手臂,让擦嘴的动作显得不太突兀,這才放手冷哼道: “反正我改不了。” D.D讪讪挠头。 然而怀亚還有疑问: “可是,如果殿下成功了,无数棋子们都朝着一個方向,聚在了一個地方,那棋盘不就不平衡了嗎?会翻倒的吧?” 孔穆托哼笑一声: “怎么可能?那可是能承托每一個棋子的棋盘啊!根基肯定是最牢固的,比如說,是牢牢钉死在石桌上的,不会翻倒的!” “等等,如果牢牢钉死了,那殿下又要怎么晃动棋盘,聚拢棋子?” “所以殿下力气很大嘛……” “不,殿下能晃动棋盘,正因为它的根基并非是牢牢固定的……” 摩根眼神一动: “或者說,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就能抬起石桌,晃动棋盘——甚至重铸一口锅。” “必须,”保罗斩钉截铁,“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抬起石桌,晃动棋盘。” “那我們就小心选定一個最完美的中心,”怀亚若有所思,“当棋子们都往它聚拢时,四面应力都是平均的,如此一来,棋盘就不会翻了。” “那不就是我說的,重铸個锅嘛……” “等等,那哪裡才是棋盘的完美中心,或者說,由谁来定棋盘的中心?” 孔穆托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只觉得脑子裡塞满了问号: “我怎么知道——喂喂,這话题你们烦不烦啊?” “也许沒有答案。” 泰尔斯的声音突然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棋盘也好,棋子也罢,晃动也好,滑动也罢,聚拢也好,分散也罢,固定也好,松脱也罢,规则也好,混乱也罢,其实并沒有必然的终点和永恒的答案,只有不断前行的棋子和时动时静的棋盘,只有在它们的互动中形成的過程与歷史,”王子叹息道,“或许這才是棋局的本质。” 啥本质? 尽管依旧有人不懂或不服,但沒有人敢追问,遑论反驳王子殿下。 唯有久久不言的马略斯冷哼一声,扭头看向窗外: “听上去又回到了原点,什么也沒有解决,毫无意义。” “在棋手,乃至超脱棋盘之上的众神看来,這可能确实毫无意义,”泰尔斯点点头,略略出神,“可一旦感受、觉察、醒悟這些的,是闷头行棋的棋子本身……” 他深吸一口气: “其意义便超越一切。” 马略斯皱起眉头: “那又有什么用?纵然觉察到了,棋子又能做什么?” 泰尔斯看向守望人,微微一笑: “那就是另一個话题了。” 餐车旁,D.D捅了捅身边的库斯塔: “奇怪,我們是怎么聊到這個无聊的话题,還能一路聊下去的?” “你還问我?” “殿下毕竟是文化人……” “也许,”一直努力记笔记,都沒空吃饭的怀亚作沉思状,“也许因为這個话题并不无聊,甚至事关每一個人。” D.D和库斯塔对视一眼,双双翻白眼。 怀亚感觉到了什么,突然一惊抬头: “殿下您去哪?” 众人同样抬头,這才发现泰尔斯已经在十步开外。 “坐了一天了,头都大了,出去散散步。”王子朝后方挥了挥手上的肉肠,留给他们一個潇洒的背影。 怀亚呆住了,他看看笔记,又看看餐车上的半块面包,喃喃道: “当,当然,殿下……” 面色严肃的马略斯长叹一口气,放下手裡的汤。 “愣着干嘛?” 他冷冷下令: “跟上啊!” 他在哪儿? 洛桑二世悠悠醒转,眼前一片漆黑,鼻子裡充斥着腐烂和尿骚的恶臭味儿。 昏暗。 肮脏。 湿润。 寂静。 不见天日。 這几個念头一闪而過,疼痛如约而至。 “呃……” 洛桑二世疼得闷哼出声。 他的断臂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麻痒和剧痛,胸腹各处的伤口也不甘示弱。 重伤。 濒死。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身上各处伤口的肌肉和血管立刻“活了過来”,伸出细微的肉芽,如蚯蚓般奋力挣扎,想要发挥血族的能力,缝补复原,可无奈…… 血!!! 一阵灵魂深处的颤栗传开来,令他生生一晃! 闭嘴! 洛桑二世先在心底裡怒吼,旋即吃吃冷笑。 果然,体内的怪物从不缺席,也如约而来。 而他,重伤過后,他无论体力還是恢复力,都近乎枯竭。 确实需要——血。 大量的血。 优质的血。 下一秒,洛桑二世忍住反胃和不适,剧痛和血渴,深吸一口气,想要从地上挣扎起来,却发现躺在地上的自己浑身沉重,纹丝不动。 奇怪。 洛桑二世目光血红,浑身肌肉收紧,再全力发动! 当啷! 血族全力挣扎,却仅仅带动了一片难听的金属摩擦声。 杀手立刻明白了身上有什么。 铁链。 镣铐。 枷锁。 陪伴他大半生的,最熟悉的朋友。 “哈哈哈哈哈……” 带着悲凉的自嘲,洛桑二世烫了回去,吃吃冷笑。 他不再大力挣扎,而是用力扭头,在狭窄的视野裡观察四周。 他的血族感官慢慢发挥功效: 這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地牢,四面上下都是厚厚的石层,只有身后一個半人高的小洞作为出入口。 地上满是污水,空气裡飘满恶臭,蟑螂在不远处爬动。 只有角落处的一盏小小烛火,连周围几尺都很难照亮。 至于他,他的身体四肢——也许只剩三肢——被一块无比沉重、花纹繁复的黑色机械石锁扣紧,锁上延申出四根粗壮的锁链,固定在地牢的四個角落。 动弹不得。 “他醒了。” 一個沉稳的声音传来,源自四根铁链其中一根的方向: “提高警戒。” 洛桑二世竭力扭過头,可惜视野狭窄加灯光昏暗,他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只能感受到那人血气充盈,连轮廓都发着红光。 但是…… 洛桑二世认真地接收其他感官的反饋: 此人呼吸均匀。 心跳平稳。 膝盖上放着一把剑。 举手投足淡然优雅。 要么是個高手。 要么是個装出来的高手。 等等,這人的声音,他好像听過。 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是那天围猎自己的人之一。 “要我說,就该再给他头上来一下,省事儿——或者至少换银质锁具。” 另一根锁链的方向,一個粗犷的声音传来,语气不屑。 第二個守卫,武器在身,身上還有淡淡的血腥味儿。 最近受過伤。 “希莱小姐說了,一会儿還要审问,”第一個人的声音传来,“他已经身受重伤,虽然不知道吸血鬼体质好到什么地步,但也不能毫无顾忌……” 第三個声音插了进来,慌裡慌张: “所以我說,究竟要守到什么时候?虽然报酬很高但是這裡很臭啊……我說,你们不会是搞绑架的吧……别误会,我我我,我沒有任何意见,我很支持的……” 第三個守卫,气短喘息,手足酸软,是個普通人,不,甚至比普通人還要更弱。 洛桑二世默默计算着人数。 “闭嘴,不想死就给我坐好了。”另一個声音传来,打断了第三個人,后者立刻噤声。 第四個,女人。 声音清冷,语气谨慎,身上也有淡淡的血腥味儿。 一,二,三,四…… 洛桑二世结束观察,深吸一口气。 四個人。 看守着他。 其中還有一個女人,一個话都說不清的胆小鬼。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仅剩的左手开始探索能活动的范围,慢慢摸向身上的黑色枷锁。 這也小觑他了。 哪怕是重伤垂死的他。 当初那帮吸血鬼,可是把他关在守卫森严的禁血之牢裡,由各种恐怖的老僵尸和闻所未闻的魔法诅咒守着呢。 血!血!血! 洛桑二世对体内的渴望充耳不闻,暗暗冷哼一声。 他们会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的。 “我伤得很重,”洛桑二世嘶哑开口,不得已顺从身体裡的渴望,“沒有血,会死的。” 先逃出去…… 守卫们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我死了,你们的女主人就连最后的筹码都沒了,”洛桑二世感受着疼痛和疲惫,“她拿什么去要挟北极星?” 地牢裡一片沉默。 直到几秒后,清冷的女声开口了: “等着。” 一声闷响,一样软物被丢到洛桑二世的嘴边。 看清目标,洛桑二世瞪大眼睛。 那是一只死老鼠。 僵硬。 還带着恶心腐烂的奇特味道。 什么?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就這?” “怎么,老鼠的血就不是血了嗎?”女守卫冷冷道,“不能支撑你恢复伤势?” 洛桑二世胸中涌起一股怒火。 当然能。 除非日夜不休,不动不耗,连续吃上几百、几千只…… “至少给我只新鲜的吧。” 为了脱困,他忍气吞声。 “别了,這儿的老鼠很厉害的,”另一边的男守卫讽刺道,“你這個样子,怕是打不過它。” 洛桑二世捏紧拳头。 血,血!要血!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好吧。 该死的。 這是为了逃走。 至少,至少那不是人血。 不是……无辜者的鲜血。 感受着那只死老鼠身上的血腥味儿,洛桑二世强迫自己忍住恶心和厌恶,颤巍巍地张口,亮齿,咬穿老鼠的尸体。 噗嗤。 多毛和僵硬的口感中,渐渐凝固,更稍显腐烂還带着恶臭的冷血从老鼠的血管裡溅出,进入他的口腔。 让他倍感恶心和苦涩。 血……真……臭…… 闭嘴!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痛苦地把這股难喝的血吞咽下去。 虽然很缓慢,但是确实,他体内奄奄一息的血气开始鼓动。 重新恢复。 “看,不也照吃嘛,”男守卫不屑道,“哪来那么多讲究……” 下一秒,恢复了一些体力的洛桑二世突然睁眼,目中血红! 他的左手一转,化出利爪。 火光四射,他的利爪直扑身上的锁扣,磨出刺耳难听的摩擦声! 陡生变故,那個普通人吓得尖叫起来,其余三人立刻起身,武器在手,严阵以待! “武器!” “他在拆锁!” “我就說了他是個不安分的祸害,”第一個粗犷浑厚的声音恶狠狠地道,“就该把他——” “冷静,”显然是领头的卡西恩淡定开口,让紧张的同伴们放松下来,“看,他挣脱不了。” 众人的目光焦点处,洛桑二世呆住了。 躺在地上的他,挣扎着仰起头: 只见利爪下的黑色石锁纹丝不动,连一丝一毫的划痕都沒有留下。 倒是他的血族利爪,此刻正因方才的剧烈摩擦,冒出淡淡青烟。 這锁……打不开? “但他试過了,”女守卫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剑尖始终朝着对手,“而他会再试的。” 洛桑二世仍旧呆怔着,想不通自己最锋利也最痛恨的血族利爪为何毫无效果。 卡西恩皱起眉头。 他执起烛火,缓步靠近洛桑二世。 “别徒劳了,”卡西恩细细观察着洛桑二世的动作,看着后者手上的利爪渐渐萎缩,“我知道你是极境高手,但你挣不脱這锁的。”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跟死人有什么好废话? “当然挣不脱,”第一個声音浑厚的男守卫抽出长剑,向他靠近,咬牙切齿,“要是两只手都沒了,我看他拿什么挣脱……” 但卡西恩却果断伸手,按住了男守卫。 他看向后者,摇了摇头: “他是俘虏,在不影响安全的前提下,该有应得的待遇。” 男守卫怒哼一声,甩脱卡西恩的手: “迂腐。” 卡西恩不愠不恼,只是默默看着俘虏。 “你知道,我结业离开终结塔的前一天,‘蔷薇’一脉的库拉德尔跟我讲了一個故事。” 卡西恩骑士幽幽道。 洛桑二世寻思着如何用另一個方法挣脱锁链,闻言蹙眉。 “他說,很久很久以前,传說中的法师们做過很多很多坏事,”卡西恩眼裡泛起思念,“其中之一就是为了测量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速度、反应、力量、柔韧、耐久、承伤,乃至终结之力,那时還叫超凡之力——而做了大量的活体实验,从老人,小孩,女人,男人,士兵,工匠到……” 其他守卫们齐齐皱眉,卡西恩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微微一笑。 “他们做過什么就不說了,但通過复杂的实验和公式演算,法师们确实测量出了人体的极限,并归纳出一整套理论——你恐怕不会相信這個极限有多夸张,以及区区一個凡人,只靠着血肉之躯和终结之力,能做到多么了不得的事。” 洛桑二世不屑冷哼。 “所以当时的人们一致认为,這就是凡人的极限了,并把它叫做……” 卡西恩看了看自己的剑,摇摇头: “极限境界。” 卡西恩轻声叹息。 “一個人再强大再厉害也好,他们說,這就是人所能达到的最高临界点了,再往上,就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处。而为了突破這個临界点,就必须要超越人体,突破血肉之躯的桎梏。为此,法师们做了更多更糟的事情……” 洛桑二世不为所动,仍在努力摸索身上的枷锁。 “但是另一边,跟法师们素来关系不睦的另一群人们——骑士,并不服气。” 卡西恩抬起头,眼神清澈: “经年挥剑,他们知道身体有极限,明白血肉有终点,但他们绝不相信人力,或者說,不相信骑士的意志和精神有其极限。” 火光闪起,其他人一阵紧张。 “呸,去你他妈的精神!” 又一次开锁失败的洛桑二世破口大骂,他的利爪甚至被磨出了血。 “对法师那套人类最高也就是‘极限境界’的理论,他们嗤之以鼻,”卡西恩淡定地看着杀手的挣扎,“称之为‘虚假的境界’。” “他们坚信,坚信只要达成某项條件——努力、汗水、坚毅、意志、决心、方法,或者别的什么,区区凡人,也能超越极限。” “以臻至‘真正的境界’。” “這就是超凡之上,‘极境’和‘真界’的說法由来——至少是說法之一。” 地牢裡的其他守卫们都沒有說话。 卡西恩回過神来。 “而你身上的這把锁,是凯文迪尔从科裡昂家得到的古老魔锁,据說就是很久以前,他们托法师们按照‘极限境界’理论所铸造的,确保哪怕被锁住的俘虏是個把各项能力都推到巅峰的高手,也无法挣脱。” 骑士看着俘虏身上的黑色石锁,目光悲哀。 “沒错,這把锁的意义,就是锁住极境高手。” 也锁住人类的极限。 标志自身的弱小。 洛桑二世闻言蹙眉。 “那也得看是怎样的高手,”重伤之下的杀手喘息越发剧烈,但兀自嘴硬,“万一是個专会开锁的?” 卡西恩摇摇头: “终此一生,我从未见過它被打破過。” 事实上,他见過一次。 但对方不需要知道,不是么? “因此行行好,”卡西恩叹息道,“别再打它的主意了,让我們两边都省事儿?” 洛桑二世沉默了。 他沒有回话,但也不再试图撬锁。 “你之前說,你年轻时看過我在选将会的比武,”杀手突然转移话题,“你看见什么了?” 卡西恩骑士目光一动。 他看着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杀手,想起曾经的选将会上,那個意气风发的骑士学徒。 “我看见你剑术精妙,其中一场是跟‘蔷薇’一脉的高手对敌,面对他的后手迎击,你却每每能在……” 洛桑二世不屑哼声: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你和贺拉斯王子最终对决,杀得难分难解,一度甚至占据上风。” 卡西恩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 “却在最后一刻,被他抓住破绽……” “如果我說,我本有机会杀他,你信嗎?”洛桑二世冷冷打断他。 卡西恩骑士闻言一笑,略显讶异,正要开口,却突然面色一变! “你,不……” 他猛地站起身来,却身躯一晃,眼神迷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扑通! 三道闷响传来,卡西恩和守卫们齐齐倒下。 中招。 完事儿。 洛桑二世冷冷看着他们,专心开始解锁。 烦死人了。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非得逼逼赖赖让他放弃挣扎。 很好,现在来看看這破锁—— 洛桑二世突然想起了什么。 刚刚倒地的声音,只有三道?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震耳欲聋的呼救传来,杀手不由吃了一惊! 他努力扭头,却发现那個說话颤颤巍巍,举止畏畏缩缩,還有些臃肿笨拙的普通人守卫非但沒有倒下,還在惊慌失措地大叫。 怎么会…… 洛桑二世還来不及吃惊自己的异能为何无效,就见到那個笨守卫扑向倒地的卡西恩,死命摇晃: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骑士!骑士大人!醒醒,快醒醒,醒醒啊啊啊!” 糟糕! 但他的咒骂還未出口,被“邪祟呢喃”撂倒的卡西恩就悠悠醒转過来,痛苦地摁着额头。 一男一女的另外两名守卫也慢慢苏醒,一個咬牙切齿,一個沉默不语。 “你以为,我們把你关在這裡,沒有提前做好准备嗎?尤其是为你的异能?” 卡西恩骑士面色不快地站起身,谢過把他摇醒的胖守卫。 洛桑二世不解地看着那個因为骑士的道谢,瞬间从哭唧唧变得笑嘻嘻的守卫: “怎,怎么会……” “這家伙叫斯裡曼尼,从前是個辩护师,”男守卫冷冷开口,为他解惑,“直到他疯了。” 什么? 洛桑二世定睛看去。 他這才发现,除了衣着寒酸不复以往,表情痴呆举止奇怪,那個大呼小叫的胖守卫,居然真有些眼熟。 “不能算是疯……应该說,他的脑子被搞乱了,分不清過去和当下,记忆和现实,”女守卫叹息一声,“沒错,跟你的异能刚好重合,换言之,這异能对他无效。” 什么? 洛桑二世努力抬起脖颈,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斯裡曼尼。 只见他,曾经的大辩护师一下子变得温柔和蔼,毫无顾忌地坐在满是污水的地上,心满意足地数着手指: “一、二、三……波波跟我說了,干完這一票就能赚点小钱,能给老婆做套新衣服……” 洛桑二世难以置信。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斯裡曼尼——他曾经的目标,现在却成了令他一筹莫展的枷锁。 “我劝你别打他的主意。”卡西恩骑士看他一直死盯着斯裡曼尼,忍不住发声警告。 兴许是刚刚中招,他对杀手的态度不再温和。 “忘了跟你說,我們四個人,每個人手裡都连着一道机关,”女守卫冷冷开口,她举起手裡一個简单的木柄,上面连着一道绷紧的绳索,“一旦四個人都失去意识松了手,触发机关……” 机关? 洛桑二世表情微变。 只听女守卫轻声道: “你正上方是天窗,直通地面排水渠。” 洛桑二世深深蹙眉。 什么? 另一边的男守卫突然发声:“现在是几点?一点?两点?午后了嗎?” 女守卫耸了耸肩: “打开看看?” 打开?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下一秒,杀手头顶传来一道木头的闷响! 哗啦! 那一刻,地牢裡突然光芒大作! 洛桑二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从上方泄下的明光射进漆黑的地牢,刺破黑暗,充盈视野! 不,不,不! 耀眼的光芒从天而降,照亮周遭,更照亮他全身上下。 洛桑二世眼神惊恐,体内的怪物跟他一同发出绝望的呼号。 暴露在日光之下,血脉的本能让他忍不住地颤栗震悚,死命挣扎! 不!! 镣铐被拉得疯狂抖动,一刻不停。 不!!! 但是血族杀手足足挣扎了好几秒,這才发觉,料想中的疼痛和灼烧感并未出现。 他既沒有被烧成飞灰,也沒有被烫得血肉起泡。 洛桑二世疑惑地看着身上的银光,挣扎瞬间消失。 這是…… 是月光。 杀手泄出一口气。 温和,冷清,安全的…… 月华。 洛桑二世呆怔地望着天窗外的皓月。 下一秒,他整個人虚脱似的一松,后脑勺咚地一声磕上地面。 “晚上八点左右,哼,算你运气好,”男守卫寒声道,似乎很是可惜,“拉上吧。” 女守卫哼了一声,三人重新捡拾起被丢掉的手柄,同时把另一個手柄塞回斯裡曼尼的手裡。 天窗关闭,月光消失。 但洛桑二世依旧以头拄地,面容呆滞。 月光。 不過是月光……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這么多年了…… 他還是這么…… 洛桑二世只觉眼睛酸涩,胸口沉闷。 他躺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为什么? 难受,耻辱,痛苦,麻木,悲哀,绝望…… 无数的情绪瞬间袭来,令他难以承受。 淹沒血族那本就情绪波动极大的头脑。 “這就哭鼻子了?哼,之前不是挺威风?”男守卫不屑道。 女守卫眯起眼睛: “這光……就那么可怕?” 洛桑二世不言不语,只是呆滞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不,他不是怕,而是恨。” 在一旁观察许久的卡西恩将木柄收回,一圈圈缠好上面的绳索。 “而且他恨的不是光。” 卡西恩悲哀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剑术高手,极境大敌,想起他躲避日光时的惊慌失措和恐惧眼神,明白了什么: “是他自己。” 男女守卫若有所思。 “操你。”洛桑二世回過神来,痛苦地拧過头,用力眨眼夹掉眼泪,兀自嘴硬。 就在此时,地牢的门打开了。 “发生什么了?” 脚步声中,另一個年轻的女声传来,颇不耐烦: “大老远就听见曼尼在大叫。” 卡西恩骑士转身行礼: “女士。” “沒什么,”女守卫平稳回应,“我們的客人不安分,给他一点小小的招待罢了。” 斯裡曼尼看见新来的姑娘,眼前一亮: “小姐,好心的小姐,你說的我都做到了,他们一睡過去我就大叫……报酬是不是……” “嗯嗯,我知道了,干得好,曼尼。对了,波波在找你。” 斯裡曼尼還要再說什么,却被男女守卫推着打发出地牢。 新来的人拒绝了卡西恩骑士的陪同,缓缓踱步,走向洛桑二世。 正主来了。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忘掉方才的痛苦和绝望,硬起心肠面对新来的姑娘。 “恭喜啊,凯文迪尔家的小姑娘,”杀手冷冷开口,毫不示弱,“你抓住了翡翠城最可怕的凶手。” “可怕?哼,在翡翠城的大风大浪裡,你不過是一朵小浪花罢了。” 年轻的女声来到他身前,轻飘飘回应: “无论是血瓶帮的凯萨琳還是兄弟会的费梭,想必他们都会很乐意接收你。” “但是你不会這么做。” 洛桑二世在不多的角度裡奋力扭头,好让自己面对对方。 “你還要捏着我当筹码,去要挟北极星,去谈條件,去拯救你哥哥脱困,”杀手冷笑道,“你需要我的存在,更需要我的配合,才能跟此时此刻翡翠城裡权势最大的人,较量博弈。” 地牢的主人——塞西莉亚·凯文迪尔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有個屁的权势,”鸢尾花小姐不屑开口,“自己无权无势、穷不拉叽先不說,這座城裡,压根儿就沒人把他当根葱。” “也许是的,”洛桑二世沉声道,“但正因如此,小姑娘,你才是那個不智的人。” 希莱目光一动。 “本来事情就要结束了:泰尔斯王子捉住凶手,再准备一次庭审、一份口供,给全世界一個交代……那时候翡翠城归属谁,公爵是费德裡科還是詹恩,都由他說了算,丢個硬币二选一的事。” 洛桑二世轻笑出声: “但你却横插一脚,虎口夺食,在全城人面前扇他巴掌,让他显得懦弱无能,颜面无存,更无从结案……” 希莱想起了什么,她抱起手臂,同样冷笑。 “我知道,但那還挺爽的,对吧?” “你为了救哥哥,把自己变成了翡翠城反抗王子的标杆,”洛桑二世不理会她的冷幽默,“也把北极星逼上了绝路。” 洛桑二世奋力挣扎了一下,让地牢裡的锁链一阵乱响。 卡西恩眉头一皱正要上前,却被希莱伸手阻止。 “现在,他若选詹恩,那就是被迫向妥协,是屈尊降贵,有辱身份,让王室颜面扫地……” 只觉洛桑二世咬牙切齿,字裡行间带着莫名的淡淡快意: “他若选了费德裡科,那就是死硬到底,强行夺权,顶着全城的嘲笑和反对自掘坟墓……” 洛桑二世冷笑出声: “他剩下的選擇,只有跟你彻底对立,不死不休。” 希莱沉默不语。 “现在,他必须先找到你,夺回人犯,制裁你,惩罚你,让全世界看见他找回了从你這裡丢掉的权力和尊严,挽回影响,才能了结翡翠城這一切。” 希莱的眼裡闪過一丝倔强。 “很好,我就等着他来找我呢。” “他会的,”洛桑二世大笑道,“他来過這個下水道,他知道這裡!他会发动全城的力量来找我,或者說,找你!” 希莱闻言皱眉,转向卡西恩。 “你们告诉他這是哪儿了?” 卡西恩犹豫片刻,尴尬开口: “我們给他看了天窗。” 希莱面色不快: “多此一举。” 卡西恩低头告罪。 “而他下次来的时候,既不会单枪匹马,也不会手无寸铁,”洛桑二世的笑容越发夸张,“更不会像上次一样,因为顾忌众目睽睽,从而轻易受你要挟,放你离开。” 希莱沒有回应。 “因为你,写好的剧本陡然失控,一切都乱套了,”洛桑二世目光锋利,“除非你们决出胜负,否则翡翠城不得善终,更沒人能独善其身。” 杀手不怀好意地瞥向凯文迪尔小姐: “你……准备好了嗎?” 希莱微微蹙眉,却也毫不示弱: “先担心你自己吧,俘虏——今天的血喝了嗎?” 洛桑二世笑了,毫不在意对方的讽刺。 “你很自信,你觉得他不会杀你,甚至不会对你不利,”他摇头啧声,“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姑娘啊。” 希莱纹丝不动,面无表情。 “下次再要给他看天窗,卡西恩,”凯文迪尔小姐淡淡道,“选白天。” 卡西恩挑眉颔首。 但洛桑二世似乎早就看穿了自己的下场,夷然不惧。 “相信我,我跟像他那样的人打過交道——那样位高权重的所谓‘好人’。” 血族杀手眼神飘渺,裡头既有怀念,也藏痛苦。 “相比起杀人,他们有的是法子,用最高尚怜悯的方式,让人——生不如死。” 面对他们,你只有满心的委屈和愤懑。 却找不到可以快意发泄的仇恨和怒火。 但這裡面,這让人“心甘情愿”为之赴死的魅力背后,总有什么不对。 不对。 洛桑二世捏紧拳头。 “所以你這就投降了?”希莱突然道。 洛桑二世一愣。 “什么?” “我知道,老把戏了。它用你的過去,以及你的执着蛊惑你:生活是绝望的,人生是无解的,终点是悲惨的,而唯一有意义的,就是诉诸本能,用尽怒火,发泄恨意,来证明自己存在過。” 希莱抱着手臂,搓着手套,满眼不屑。 什么? 洛桑二世想起什么,表情慢慢变了。 “而你就投降了,俯首称臣,任由它在你的心智裡肆虐,予取予求,”希莱啧声摇头,“啧啧,真可怜。” 诉诸本能,用尽怒火,发泄恨意…… 投降,俯首称臣,予取予求…… “谁,你說的是谁?” 杀手发现自己在微微颤抖。 “你知道是谁,”希莱面色清冷,“那個恶趣味十足,最喜歡看人在数十年间累积起来的信念一夕崩塌,步入疯狂的怪物。” 卡西恩在背后闭眼扭头,似乎不忍再看。 一夕崩塌,步入疯狂? 洛桑二世瞪大了眼睛,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你和那個,那個……它是怎么,怎么变成……又是怎么知道我過去是……” “它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变不出任何真人,”希莱冷冷打断他,“但你知道,不是么?你的過往,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知道。 只有你知道。 洛桑二世呆住了。 “瞧,人往往不是被对手打败的,”希莱不禁长叹道,“是被自己。” “可是……” 地牢的门又一次打开了。 “他招了嗎?” 洛桑二世从方才的震撼裡回過神来,收拾心绪。 這個新的声音很特殊,不同于之前的几個守卫。 是新客人。 为了在空明宫眼皮底下躲藏,想必她也是煞费苦心,联络了不少帮手。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心情灰暗。 “他正要招呢。” 希莱叹出一口气,回過头去,语气不佳,似乎很烦自己被打扰:“如果不是被你打断的话。” “那敢情好,”新来的客人慢慢踱步,靠近俘虏,“免得你背着我私审犯人,独吞好处。” 奇怪。 洛桑二世觉察到不对,猛地睁眼! 怎么会…… “你,你……你怎么在這裡?” 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新客人。 新客人皱起眉头: “這话說得真奇怪,我怎么不能在這裡?” 洛桑二世呆住了。 等等。 那這就是說…… 他下意识地望向希莱,想要一個答案。 “你也看到了,我遵守了诺言,”新客人站到凯文迪尔小姐身边,一脸淡然地伸出手,“现在,可以把抵押物還给我了嗎?” 希莱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似有不屑。 一秒之后,凯文迪尔家的姑娘這才不情不愿地从腰间抽出一样东西。 那一刻,洛桑二世瞪大了眼睛! 匕首。 那是一把匕首。 一把寒光熠熠,削铁如泥的锋利匕首 而他认得那把匕首。 他见過。 不止一次。 最近一次,是自己落網的那天,眼前的這位小姐用它抵上脖颈,安然离开…… 而上一次,再上一次则是,则是在…… 洛桑二世愣住了。 不可能。 “你们,你们是从什么时候……” 不可能…… 洛桑二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突然想通了什么,眼皮大张! “不,难道說,早在我被围猎、被俘虏的那夜,你们,你们两個……” 血族杀手望着站在希莱身边的新客人,恍惚开口: “就是一伙儿的了?” 沒有人回答。 只见地牢裡,北极星,第二王子,星湖公爵,空明宫暂任摄政官,泰尔斯·璨星很是自然地接過希莱·凯文迪尔递還的JC匕首。 风轻云淡,波澜不惊。(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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