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杀人试锋,白虹贯空
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
這场对话,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
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
這位圣君,果真是意气风发,英雄气魄。
漫說是高仪,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但……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
他宦海沉浮多年,早過了心中触动,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
說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来說服他一起,了结這一次朝局波折。
好在,皇帝丝毫沒有這個年纪该有的天真,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
首辅、群辅、户部、刑部、帝师,不要钱一般往外许,远超他的心理预期。
当然,不是沒有代价的——在处置高拱的問題上,二人有极大的分歧。
皇帝暗示,他是想杀高拱的。
這态度,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
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太過耸人听闻。
真要這样做,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
张居正即便怀疑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也不得不劝谏。
眼见皇帝决意已定,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以换取高拱的活路。
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還是临时起意,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
很难說是双赢,還是互相妥协,总之,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总算达成了共识。
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是起用顾寰。
而皇帝却沒承诺不杀高拱,只說给高拱一個机会——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還是有篡逆之心。
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這個机会,便叹了口气。
這哪裡是机会,分明是要榨干高拱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還要逼高拱低头谢恩。
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也别无選擇。
把人卖了,還要人念他的好,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
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
就在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
這位礼部尚书,在高拱的拉拢之下,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這边,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
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负手而立。
张居正开门见山:“和卿,按制,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百官行奉慰礼。”
“届时,你出面請圣上宣赦赏之事。”
赦赏就是大赦天下,以及封赏皇亲国戚,由礼部出面,最是合适。
吕调阳一愣,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赦赏之事,有什么变动?”
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宣治门只是走個流程。
但张居正既然這么說了,必然不会這么简单。
“圣上届时,要恩荫勋贵,锡赉百官。”
张居正說着,又转头看向吕调阳,眼中不乏欣慰:“和卿,你可是众望所归。”
吕调阳疑惑重复道:“众望所归?”
张居正点了点头,笑道:“你要入阁了。”
吕调阳:“啊……啊?”
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别紧张,不仅是你,功臣皆有封赏,其中以元辅为最。”
……
入夜。
夜幕低垂,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
其中說不上最亮,却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
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也映照出,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
在這一盏灯笼下。
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這位裕王府出身,任過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如今可谓春风得意。
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說,权倾朝野,也只在眼前。
当朝最当权的二人——正宫太后、内阁首辅,都是他的靠山!
得益于此,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
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
這等鲜花着锦,当真是人生妙事!
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他陈洪,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
届时,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
东厂!御马监!内帑!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還能代陈皇后,与外朝协政!
若是能再說服陈太后,让他管束皇帝。
他陈洪,当真就能横着走!
当日在司礼监,冯保的一拳之仇,他记忆至今,再等上几日,他便要手刃此贼!
這般想着,陈洪途径一处昏暗的街巷,沒由来地,心中突然一紧。
多年明争暗斗的本能,立刻让他警觉!
他立马回過头,就要吩咐身后随行的两名太监后退,离开這处街巷。
但,甫一回過头,就看到睚眦欲裂的一幕——两道黑影站在随从太监身后,捂住太监的嘴巴,将两人放倒。
陈洪第一反应,便是准备口中爆喝,拔腿就跑。
還未行动,眼前陡然一黑,立刻跌倒在地,缓缓失去了意识,只看到几双锦衣卫的鞋子,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
“陈千户好身手!”
蒋克谦蹲下身,给陈洪补了一记手刀,口中夸了一句。
“蒋兄就莫要挖苦我了。”陈名言得了夸奖,只是苦笑,又說起正事:“此人如何处置?”
他口中称兄,套着近乎。
两人正說着,身后一名百户闻言,立马凑上来:“蒋指挥、陈千户,俺最擅长刑讯!”
蒋克谦与陈名言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
前者看了一眼后者,问道:“陈千户要审嗎?”
陈名言迟疑道:“恐怕,审不得吧?”
蒋克谦点了点头,看向那百户:“听见沒!陈千户說不审,溺水吧。”
那百户点头哈腰应是。
立马蹲下拿出一叠粗布,按在陈洪脸上,又掏出一瓶酒,直往嘴裡灌。
陈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势。
只见那百户一脸狰狞地死死按住,任由陈洪双手抓挠,双脚乱踢也无济于事。
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各自分别確認之后,几人才拖着尸体,走到河岸边,一脚将其踢进了河中。
一位大太监,便這样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溺死在了河中。
微不足道。
……
冯保方从慈宁宫出来,便被张鲸叫住。
他警惕而疑惑地看着這個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却很是恭谨:“冯掌印,陛下請您過去。”
冯保听了這個称呼,眼中闪過一丝阴鸷。
身后的太监很是上道,立刻出声呵斥:“你個无品无阶的东西,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阶!”
受了呵斥,又被冯保面无表情地盯着,张鲸沒有失措,仍是做足了礼数。
靠近些许,轻声道:“陛下說,是高拱的事……”
冯保目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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