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迴歸
毛族探索隊帶着日常配備的腰包,存物和水用不同的容器分裝,侍衛隊身上的是各區挖掘場出產的皮革製揹袋,只有副市長用的和其他人不同,是黑色的大型後揹包,外觀看起來相當古老。
羽裔用的是類似麻布袋加上封口的繩索揹在背後,隱藏在羽毛底下,光之主也使用相同材質的容器,差別只在她的是黑色,其他羽裔都是淡色系。
影之主和鱗族不使用任何容器,身上堅硬的鱗片很難相容任何種類的揹包或揹袋,常年生活在沙漠對各種資源的需求量非常低。
流浪者則是把包含水在內所有物資與裝備堆疊在一片厚厚的鋼板上,鋼板底下裝有兩條木片,前端與地面接觸的位置削去一角,用人力輪流在沙漠中拖行。那個載具的設計讓徐皓鈞想起類似雪地裏的雪橇,然而他沒有多花時間在思考這件事,出發前光之主和他的對話不斷的在耳邊重複播放。
「你可能沒有意識到,這場衝突的最終目標其實是你。」光之主說。
「我?我根本沒做什麼…」
「異變,你不知道那對靜境的影響有多大,但我們比你清楚。」
「你們比我清楚?」
「日夜塔那次異變有兩件事情:一是日夜塔失去作用和防壁消失,二是我和影之主的能力無效化。」光之主露出可說是和藹的微笑,笑的讓人心裏發毛。
「然後呢?」徐皓鈞吞一口口水,他很少去回想那件事,可能他早已意識到即將從光之主口中說出的真相。
「非常剛好的,我知道風雷市的動力來源是什麼,所以整件事情對我來說非常明顯:你具有毀滅靜境的能力。
「不管是毛族、鱗族或是我的羽裔,我們擁有的是維繫各自種族存續的能力。譬如我的光能用在太陽照射不到的地方,影之主則能讓族人免於被太陽過度曝曬,風雷市的技術說穿了只是運用風力發電加上光能轉換的原理套用在大型設備上,就算我不說,你再想一下就知道了,我十分了解你原本的世界。
「但是這些都不是重點,請你想像一下,就一個小小的事實,有一種外來的能力能夠『取消』這些已知的能力,讓好不容易進化的正常生活從頭來過。那麼,等他們發現這個事實,你覺得還需要遠征嗎?」
徐皓鈞緊緊咬着嘴脣,不說話。
「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但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爪裔的領袖長年以來運用火焰讓他的族人們在地底能夠生存,我敢肯定他們也同樣受到影響。說不定殺害市長的爪裔原本不是要殺他,而是追蹤你的腳步來的。
「畢竟從結果來說,你纔是造成混亂的原因。」
「我…對,有可能…」徐皓鈞越想越覺得是這樣,也就是說原本靜境沒什麼問題,直到他莫名其妙的來到這裏就引發一系列的異常。就連這場戰爭也是吧?如果他沒來風雷市,市長可能還活着,一切都按照原本的規矩,也不會有這趟復仇遠征。
還有菲亞,如果毛族和他這個外來者必須做出選擇,她又會怎麼選?
我不想知道結果。徐皓鈞把這個問題用力推出去。
「『掩蓋的事沒有不露出來的,隱藏的事沒有不被人知道的。』唉,你也是身不由己,我們都有在靜境裏的角色要扮演,也只能儘量做到無愧於心。」
「那我…我該怎麼做?」徐皓鈞感到一陣茫然。
「我沒什麼好建議可以給你,但我認爲你現在還有選擇。」光之主輕拍他的肩膀,手臂上的羽毛讓他一陣搔癢。「你不能控制事情的走向,但你可以選擇不要在你面前發生。」
選擇的權利嗎?徐皓鈞走在流浪者隊伍的最後面,看着他們笑鬧的談話,獨自思考着。
四個來自不同地方的族羣分成四個隊形,毛族的探索隊在最前面探路與確認方向,然後是副市長與侍衛隊帶領的毛族。影之主張開黑雲遮掩鱗族,光之主則是薄薄的白牆掩護長久以來鮮少接觸陽光的羽裔,兩族在隊伍中央左右分隔。最後纔是拖着一堆設備與各種必需品的流浪者。
行進速度非常快,毛族就不用說了,就算是一向行動緩慢的鱗族,由於久居沙漠,也有基本的速度。體力最差的徐皓鈞幾乎都坐在流浪者的裝備後方的空位被拖行往前,幸好也因爲這樣,海浪還沒有機會來找他聊天。
他們每經過三到四個水井就停下來補給休息再往前趕路,不知道重複幾次在水井旁紮營的時候,海浪拿出一疊摺起來的黑布遞給徐皓鈞。「欸,幫忙拿給副市長他們。」
「這什麼?」徐皓鈞接到就掉沙地上,悶響一聲,重量超乎想像的重。
「帳篷阿,這是去打仗,得養足精神體力。」海浪說完又分發幾個給其他流浪者帶給鱗族和羽裔。「跟他們說一個營帳可以住四個人,等等我的人會帶工具去幫忙架帳篷。」
徐皓鈞蹲下來用力擡起來,撫摸到黑布的瞬間發現材質類似帆布,帳篷這個詞和觸感都讓他懷念原來的世界,他忍不住大着膽子問:「我們…是來自同一個世界對嗎?」「欸,老規矩,等價交換。」海浪的毛線帽下方露出大大的笑容。「有興趣的話晚點再換,先把帳篷給副市長。」他揮揮手示意徐皓鈞趕快去辦,就連這手勢都熟悉到不行。
手上多了沉重的東西,徐皓鈞再次感覺腳都快陷進沙裏,這裏的沙跟過去他在海灘上踩踏的感覺完全不同,像要用力把他吞進去。好不容易走到毛族聚集休息的地方只看到副市長和侍衛隊。他尤其不想看到副市長,在剛到風雷市的時候,副市長莫名其妙的堅持要把他趕出去。
他們就像在市政大樓那樣,副市長坐在最前面,兩排侍衛隊整齊排列,八荒或菲亞他們都不在。
「那是什麼?」副市長問,風盔和風靴走上前把黑布攤開,副市長遠遠的看了看形狀跟靠近邊緣的幾個圓形孔洞。「原來是帳篷。」
「你知道帳篷?」徐皓鈞問,兩個侍衛隊長困惑的看向副市長。
「只是有印象。」副市長輕咳一聲,事實是他的記憶全都還存在,但這件事不能被其他毛族知道。
「流浪者等一下會派人來架設,阿,還有,一個營帳可以住四個人。」徐皓鈞說完準備離去,突然被叫住。
「等一下。」副市長說完朝侍衛隊擡手,請他們暫時離開,現場只剩下他們兩人。「你真的是從其他世界來到靜境,不是假裝的?」
「這有什麼好假裝的?」徐皓鈞沒好氣的說。
「在風雷市的時候你第一次看到我跟市長,沒有覺得很面熟嗎?」
「我根本沒見過你們,爲什麼會面熟?」
副市長露出沉思的神情。「我錯怪你了,你長的跟前任市長…非常像,就只差在他是毛族你不是。我跟他有點…姑且說是不好的回憶,所以連帶對你的印象也不是很好。」
不好到一見面就想把人趕出去,到底是有多不好?徐皓鈞心想。這樣應該算是想要和解吧?都把事情攤開來講了,於是他擠出禮貌的微笑,選擇最安全萬用的說詞:「有時候難免有誤會,反正沒事就好。」
「當時我們和前市長對於要不要重新使用科技的力量改善風雷市有極大的分歧,他甚至用我的生命迫竣寧做出選擇。」副市長沒聽到徐皓鈞說的話,陷入當時的回憶裏想找出某個一直以來忽略的答案。「他是做出那麼艱難的決定才取得改變風雷市的力量,但在最後…最後他卻笑着告訴我『靜境一定會成爲歷史,世界將從過去開啟新的篇章。』」
徐皓鈞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像在聽關乎他未來的宣判,同時思考着剛剛那段話必須轉告菲亞,儘管他不確定這對菲亞有什麼幫助。
「但是你擁有更可怕的東西。」副市長的目光再次回到現在,回到他,全身的毛髮用力豎起。「我還是很後悔當初沒堅持把你趕出去。」
沒想到光之主不久前提到的事情,這麼快就有人想到了。
「你是說…因爲異變跟我有關?」徐皓鈞的表情也僵住,難道光之主說的沒錯,最後所有問題都會回到他身上?
「你也看到了,異變會讓風雷市重溫過去的痛楚。無論是防壁或者日夜塔都仰賴竣寧…市長的力量。如果他沒死還能重新啟動,但現在那股力量在爪裔手上,你可以想像再發生一次異變會怎麼樣吧?」
徐皓鈞不說話,他不知道怎麼解釋這種與生俱來詛咒般的力量。
「我就直說了吧,萬一事態演變成戰爭,我希望你跟流浪者一樣維持兩不相幫,要是你再引發一次異變但我們沒有搶回市長的力量,那不只是打輸一場仗,甚至會賠上整座風雷市。」副市長嚴肅的盯着他。
一陣沉默後,徐皓鈞說:「反正我儘量不要做任何事就對了。」
「我就當作你答應了。」副市長重重的點頭,直盯着他。「這也算是市長的遺願,你還記得剛見面時他幫你偽造流浪者的身份吧?或許他早就預見這一切,我想…到頭來他或許是對的。」
「可以。」他沒來由的想起遙遠的那頓踏進『穿越電梯』之前的飯局,父親竭盡所能的明示暗示對方錄取他能帶來的好處,這段對話讓他想起那段不愉快的回憶。當時他離開的理由是因爲不喜歡被當成交換的條件,想不到換一個世界還是遇到類似的狀況,只是換的東西更大了。
「我代表風雷市感謝你。」副市長隱約微笑。
「沒其他事的話,我先回流浪者那裏。」徐皓鈞說。
「之後你會考慮跟他們離開嗎?」副市長突然又問。
「什麼?」徐皓鈞眼睛瞪大,突然反應過來副市長在問什麼。他想說些什麼,但又厭惡自己可能說出的答案,結結巴巴的說:「我還…還不確定。」
副市長可能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搖頭。「幫我跟海浪說聲謝謝。」
徐皓鈞轉過身,全身都在顫抖。此時,路加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回到家鄉,看到比人高的洞口出現在遠方時,他興奮的加速讓整個身體像橫過天空的蝙蝠飛過去。這一路上他都在練習風的能力,不久前終於能掌握穩定浮空飛行的能力,耳邊傳來的呼呼聲非常新奇,過去在地底從來沒有這種經驗。
唯一可惜的是這份能力無法讓他的眼睛更適應陽光,每隔一段時間他仍是必須回到地下休息。
但是火之主應該會很高興吧?力量的迴歸是屬於他們的勝利,如果能把這份能力運用在地底下,爪裔的生活一定能進一步改善!他仔細回想風雷市市長當時在地下用風吹動巨大扇葉的畫面,儘管不知道原理,但他漸漸能夠猜到當時市長正在維持整座城市的運作。
他就這樣一路飛進洞窟,因爲視野瞬間變暗而放慢速度,直到進入玄關處才落地,腳底一陣子沒踩在地上有點不習慣,牆上的燈罩裏燃燒着火焰,就跟他記憶中完全一樣,離開沒多久就感到新鮮。
懷着身處預言中的崇敬心情,路加一步一步往深處走去,沉浸在這份永恆喜悅中。走進狹窄的黑暗通道,牆壁摩擦着他的肩膀,往常需要矮身行走,此時他卻儘可能挺直腰。
走出通道後是爪裔的集會所,大概是玄關處的四分之一大,此時不是集會的時間,只有寥寥十幾個人,他朝每個人點頭,其他人也朝他點頭,不發出任何聲音。
路加滿懷自信的走到集會所最前方,牆上的火光照耀下,一個暗紅與白色紋路的身影因爲聽到他的腳步聲而回頭,整個爪裔族羣裏唯一一個不是黑白紋路的人。
「火之主。」路加彎身,雙手手臂在胸前交叉,指爪併攏在臉頰兩側。
「路加,你爲何說話?」火之主炯炯的目光盯着他。爪裔就算在集會領受火之主的祝福也不會發出聲音,更何況這時候不是集會時間。
「我帶着、六主、的力量、歸來。」路加說完右手食指一動,一股極其細微的風拂過火之主的身側。
「風…你…原來是你,好,時候快到了。」火之主的表情宛如雕像,沒有任何的情緒,看得路加也跟着歛起笑容。
「火之主,這樣、不對?」路加不明白哪裏出了差錯。
「我只是沒想到這麼快。」火之主說完突然陷入沉默,可能在回想什麼或什麼都沒想。「你去一趟地面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時候到了我再找你。」
原來是這樣,路加再次露出滿意的笑容。「是,時候、快、到了,萬人、興起,萬事、復興。」他說完又行個禮,轉身走出集會所。
火之主默然轉身,走向集會所的深處,左右對開的白色大門緊緊閉合,材質是某種合成的金屬。他雙手指爪一上一下刺入縫隙朝不同方向用力,門嘶的一聲開啟,在他走進去後又緩緩關閉,走廊兩側牆上一整排玻璃罩裏的燈泡都燒掉了。
他右手掌心朝上,一朵小火光照耀部分走廊,朝最深處走去。每走一段距離兩側各有一扇門剛剛相同材質的單扇門,經過六扇之後,他站在最深處第二扇左右對開的大門前。
這扇門裏面曾經有六個人,門時常開開關關;現在裏面只剩下兩個人,門緊閉後已經經過無法計量的時間。
他走到門的前面,像要宣佈什麼事情那樣用指關節敲門,說:「靜境將要終結了。」
菲亞、八荒和十個探索隊員們維持互相能看到的距離,沿着徐皓鈞來風雷市的足跡與水井往四周圍,從天空中俯瞰可以看到他們自然的一字排開,擴大探索範圍的同時掌握其他人的動向。一開始他們每找到一個水井就會停下來休息,但很快就發現水井之間的距離對他們的腳力來說非常近,後來差不多一口氣往前推進五個。
沙漠就像靜境的象徵,無邊無際的安靜,他們就像在原地奔跑。
這段分寸以來他們發現有另一道足跡跟徐皓鈞的重疊,八荒幾乎可以肯定就是爪裔回去的蹤跡,所以問題在於爪裔知道他們正在追蹤,並且朝着他們居住的地方前進嗎?
越往前就越是謹慎,然而足跡沒有變多,種種跡象顯示刺殺市長的爪裔是單獨行動,沒有其他族人接應。那時八荒才注意到他們忽略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動機,爪裔爲什麼要跑那麼遠來風雷市刺殺市長?難道跟真的如光之主所說對收集這些力量有執着嗎?
無法驗證,這時候如果菁菁在就好了。八荒心想,想到菁菁胸口突然一陣酸楚,像他們之前曾經發生巨大的變化,他連忙靜下心來,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探索任務上。
而不遠處的菲亞也同樣難以專心,她想知道父親、市長和副市長當時在爭執什麼事情?最後爲什麼走到悲劇收場?她真的很想立刻掉轉回頭去找副市長問清楚。
她眼角餘光瞄到八荒加快速度,在奔跑中沒有其他工具可以互相溝通,只能用腳步的快慢與肢體動作表達。八荒雙手拇指同時往後指,代表要準備撤退回去跟副市長報告狀況,她也放慢速度做出相同的動作,接着他們左右的毛族看到後依此傳遞下去。
發現下一個水井時,他們停下腳步,聚集在水井旁飲水休息,其他隊員們在附近緩慢行走或舒展筋骨,等一下還要跑相同距離的路程回去。後來只剩下八荒靠在井邊,雙手感覺涌出的水流過掌緣,沿着石磚外緣進入沙裏。
「這水是流動的?」八荒突然注意到這件事。
「是阿,怎麼了嗎?」菲亞不明白這有什麼問題,風雷市靠近城門處的水井也是無時無刻都有水涌出。
八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回頭看着探索隊過來的方向。「我在想,井和井之間的距離是不是配合徐皓鈞的腳程?」
「你想說什麼?」菲亞隱約能抓到八荒這兩個問題背後的意義。「如果這個水井距離再遠一點,徐皓鈞根本走不到風雷市,他的腳程比我們慢的多,看起來也不可能走到累了才挖井出來…」
「井本來就存在。」
八荒擡起頭,他剛好也想到這件事。「有人在幫他?」
「我在風雷市沒看過其他…那種人。」菲亞還是堅信平行派的理論,故人並不存在。但這個理論這時候反而讓她感到更恐懼,他們突然陷入沉默。
「算了,可能性太多,猜下去沒完沒了。」八荒搖搖頭,菲亞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剛剛她不覺間屏住呼吸。「回去吧。」他鬆開雙手,被甩到沙上的水珠留下點點深褐色。
探索隊啟程回去駐紮處,這些問題開始盤旋在菲亞心頭,尤其被八荒問過之後,她忍不住去想爲什麼自己沒有在風雷市生活之前的記憶?又或者在日復一日不斷重複相同的生活,連他們自己也刻意不去思考關於過去的事情?
可能有答案的人,她只想得到一個。
一行十二人在無限停止的陽光下奔馳,菲亞無法計量經過多少時間。回到毛族的駐紮處,她請八荒幫忙向副市長彙報尚未看到爪裔的洞窟,獨自一人走向流浪者的位置。左手邊一小羣黑壓壓的鱗族單膝跪着右手放胸前集體進入冥思狀態,不動時就像一尊尊滿佈鱗片的石像,影之主不在那羣鱗族裏面,陽光毫不留情的打在他們身上。
菲亞定睛在正前方的人羣,六七個穿着各色花花綠綠衣服和毛線帽的流浪者正在支搭黑色尖錐狀的東西,大概能理解裏面可以遮擋陽光與休息。
「大姊,你要找我們首領嗎?」一個經過的流浪者問。
大姊?菲亞對這個稱呼感到既陌生又新奇。「對,嗯…也不用,徐皓鈞在這裏嗎?」
「他去你們那邊送帳篷,還沒回來。」
「去我們那邊?」菲亞剛從毛族的地方過來,鱗族那裏也沒看到。「那我再找他。」
她加快腳步往羽裔休息的地方走去,遠遠看到一羣白色,半空中白色薄薄的一片東西籠罩住他們,那片白色的上方反射光芒。當她一踏進那片領域,來自陽光的灼熱感同時消失,光也變暗了。
孟琮和玉璇往她走兩步,示意她能夠走到的位置。
「毛族,你有什麼事?」白色羽毛中唯一的黑點,光之主。
「我在找徐皓鈞。」菲亞說完纔想到光之主可能不知道徐皓鈞是誰。「就是我們這邊唯一一個看起來不像毛族的…」
「我知道他是誰,但不知道他可能去了哪裏。」光之主微笑。
「你怎麼會知道…你說他走了?」菲亞對那個微笑感到打從心底的厭惡。
「是阿,這場仗他沒辦法幫上忙,可能感到很挫折吧,當然這只是我自己亂猜的,你聽聽就好。」
菲亞瞪着光之主,知道對方握有明確的資訊卻硬是說跟自己無關的感覺讓她很想動手,她也知道玉璇正全神戒備,她們不久前纔在戰場上打一架。「那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如果是我要找,我會迴風雷市。」光之主每個字都拖長音說。「畢竟在靜境不可能隨便找個方向亂走。」
菲亞停下腳步猶豫着要道謝還是叫她把話說清楚,後來只是嗯了一聲。
一開始回頭還能看到流浪者的巨型行李,鱗族和羽裔分據左右兩側更遠的地方,只能看到一片黑與一片白,沒多久就連流浪者的行李都只是地平線那端小小的黑點。
如光之主所料,徐皓鈞走在往回到風雷市的路上,他在一羣雜亂的痕跡與腳步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那兩行,再次踏上舊路讓他更感迷惘。光之主和副市長的話像漫天的雪片在腦中不斷環繞,發出刷刷刷的聲音,像一隻刷子不斷的抹去原本定下的目標。
他看着自己的雙手再看看地面,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神,到底爲什麼要給他引發異變的能力呢?儘管很難融入毛族,他還是希望能爲他們或菲亞盡一份心力,直到不久前日夜塔下,他對於自己能幫上忙感到興奮,轉眼間這一切只是造成困擾。
每個人都有用,但必須挑對出路,否則再有用也等於沒用。父親曾經對他說,在過去某個時間點說的。
那麼他的用處在哪?毀滅靜境長久以來持續的規則?聽起來就不是一個好的用處。徐皓鈞的襯衫早已徹底汗溼,他想起背上那道爪裔造成的傷好像不知不覺就好了,旋即又想到他剛進風雷市的時候吃了一碗存物,那大概對他也有療傷的效果吧,只是襯衫的下襬還是免不了像碎布。
如果好好當個風雷市民,每天定時按表操課,就能夠安穩的過完剩下的人生嗎?他幻想着這個問題。
當他走到腳痠,剛好也來到水井的旁邊,他像剛來時那樣喝幾口水後把水全潑在身上,感覺水份在陽光下漸漸蒸發。他像剛來時那樣躲在水井後方的陰影處,任由疲倦感涌上來將他拖進深層的睡眠中。他像剛來時那樣夢見自己回到那頓飯局,父親坐在左邊,兩個某公司的高級幹部坐在對面。桌上的排餐與生菜沙拉讓這個夢更有虛假的真實性,他在風雷市不過一段時間就已經能清楚分辨出哪些東西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有些人註定將會一事無成,這也是主的帶領。」他對面那位滿頭白髮的年長女性說。
「但你不是,不是因爲你是我生的我才覺得你有用,而是你的有用要用對地方。」父親對他說。
「歡迎加入『萬民』,我們服務萬民。」父親對面的男性主管說。
「皓鈞,你怎麼走到這裏來了?」一片陰影籠罩過來,一個不屬於這裏的聲音,徐皓鈞擡起頭,原本應該在頭上萬裏無雲的天空被深邃的灰色遮掩,宛如夜晚國度裏一個白色的身影俯視着他。
「我在做夢嗎?」徐皓鈞仰頭看着影之主。
「我也希望我在做夢。」影之主坐在他旁邊,身上的鱗片喀拉喀拉響,她一臉歉然的說:「抱歉,我這樣…有點可怕吧?」
「不,怎麼會,你比光…算了,反正不可怕就對了。」
「那麼,你爲什麼在這裏?」影之主屈起雙腳,雙手抱膝坐在水井後,井水沿着她背後的鱗片層層向下碎裂浸溼,這時的她看起來就像個普通人。
徐皓鈞坐起身背靠水井,沁涼的水一路從頸背往下流進褲子裏。「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只是就…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不知道爲什麼在這裏,好像做什麼都會傷害到人,那種感覺讓我…很害怕。」
「我也曾經有那種感覺,有一段時間我跟一羣人一起…研究靜境,但就像你看到的,我的能力頂多只能這樣。」影之主擡頭看着黑色雲朵,她儘可能設計出來的形狀。「遮擋太陽,沒了,就這樣,但我要讓一整羣人活下去。」
「那壓力真的滿大的。」徐皓鈞想像那個感覺。
「是阿,我不停告訴自己我可以,但是當他們…真的有事情找我幫忙,我常常會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可以做什麼,還有爲什麼在這裏。你知道嗎?每個鱗族都沒有姓名,因爲我認爲做爲單純的『人』活着是最好的,但這樣真的正確嗎?沒有人會給我答案。後來我發現是我其實是想擺脫『我』這個人,我想知道的只不過是:爲什麼是我?」
她在說什麼哲學問題?徐皓鈞轉過頭剛好對上影之主幽黑深邃的雙眼,那裏面承受濃縮靜境所有困難的熱切,他莫名覺得影之主對他有其他情感,但同時又覺得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以前…還沒有靜境以前,我很喜歡一個同事,但最後我們沒有在一起。然後靜境…發生了,我們共事一段時間後還是不得不分開。」
「爲什麼?你們…吵架了嗎?」徐皓鈞突然爲自己在這種時刻沒辦法多說什麼適當的字句而生氣。
「也沒有,只是當時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怎麼共事下去。」影之主咬住嘴脣,極力阻擋某個事情化作言語。「他是第一個離開的,然後是我姊姊,最後纔是我,但還有人沒離開,繼續留在原地。」
「你…有姊姊?在這裏?」徐皓鈞這時才發現到目前爲止沒遇過一個人是有兄弟姊妹的。
「阿,你不知道。」影之主歉然一笑,那一刻,徐皓鈞能忽略她臉上的鱗片看到一張女性圓臉可愛的容顏。「我姊姊是光之主,我們不是一直都像現在這樣。」
「那麼先離開的那位是風之主,風雷市的前任市長?」
「皓鈞,你的聯想力跟以前一樣…」影之主說到這裏突然閉上嘴,但已經透露出很多事情。
怎麼可能?徐皓鈞伸手觸摸自己的臉,粗糙,一張人類的臉,除了鬍渣外沒有其他毛髮。副市長接受徐皓鈞只是長的像『他』,但影之主卻直接跳過那個步驟,她真的認識他!「你…你認識我?」
兩行淚水從影之主的眼眶流下,沿着臉頰上鱗片的邊緣滴落。
「但我完全不認識你,爲什麼?我…我真的是『他』嗎?」
「我不知道。」影之主勉強拉起笑容,旋即搖搖頭又哭了。「我曾經…我曾經覺得最差也不過那樣,分開,這輩子都見不到面。我答應跟姊姊合作只是想知道你怎麼了,但…原來『你』已經死了。」她伏在徐皓鈞的肩上,雙手用力抱着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我原本跟我爸在一家餐廳喫飯,我只是搭上一臺失控的電梯,我還沒…不…還是我那時候…不對,我沒有死。」徐皓鈞雙手抱頭,腦中快速播放來到靜境之前的每一個畫面,但最關鍵的影格他卻失去意識。
幾片鱗片刮擦着後背甚至尖端刺進襯衫,但他幾乎喪失痛覺。
一個哭泣,一個安靜,徐皓鈞感覺像隔着一層薄膜親身經歷一段他也參與其中的故事,莫名的切身相關卻又無法融入。
海浪算準時間,派幾個流浪者去另外三個地方回收帳篷與工具,他直覺爪裔不會想到有這麼一大羣人正往他們的地盤逼近。長久跟靜境各族做生意,他清楚各族生存不易,然而毛族鱗族羽裔因爲長年征戰纔有被入侵的警覺性,一向身處地下的爪裔很難想到要防備外人。
沒算錯的話,再休息三到四次就要到達目的地了。「準備出發!」副市長喝令的聲音從最前端傳來,不愧是長期在市內發表演說的人,嗓門大這件事無可挑剔。
右前方的鱗族聽到這個聲音也從宛如岩石的狀態甦醒,這時海浪拿下墨鏡用手遮住陽光,瞇起眼注意看,原本在鱗族頭上的那片黑色雲朵不見了,說起來上次看到大概是什麼時候?
「老大!」一個流浪者氣喘吁吁的跑過來。
「幹嘛?看到鬼了?」海浪說。
「毛族探索隊有一個隊長不見了!」
「一個毛族不見關我們什麼事?還是副市長要請我們幫忙找?」海浪心下已經開始盤算幫忙找人的開價方式。
「她昨天有來我們這裏找那個小朋友。」那個流浪者說,當時剛好就是他詢問菲亞要找誰。「那個小朋友也不見了,昨天送完帳篷就沒有回來過。」
「他不見了?」海浪皺眉,這下可難辦了,當初議定徐皓鈞是歸在流浪者的隊伍裏,要是顧到人不見了多少有些信譽受損的問題。
「怎麼辦?副市長要出發了,我們沒空找他們。」
「找他們?我們是什麼人口協尋專線嗎?」海浪半開玩笑的說,這時他再次注意到鱗族那羣人確實少了一個白色的身影。「你們跟着他們走,留一些裝備跟水給我就好,其他人問起就說我跟小朋友在後面聊天。」
「是!」流浪者繼續往羽裔回收帳篷。
只是碰巧嗎?海浪快速想着所有可能性,瞥眼看人造拖車上的裝備,手伸進去那裏頭精準的拿出一包東西。
另一邊,鱗族的狀況光之主也看在眼裏,她愛死這種事情如她想要的方向發展的感覺,更好的是連原本沒想過的好事也都跟着實現。
「玉璇,你去問問鱗族要不要暫時來我們這邊躲太陽。」光之主伸手召來領軍者之一。
「是。」玉璇剛要離開,光之主突然靠近她低聲說:「務必要確認影之主是不是不在隊裏。」玉璇點點頭,往鱗族的方向走去。
光之主幾乎百分之百確定影之主脫隊,她囑咐孟琮準備出發事宜,隻身前往毛族的駐紮地,經過侍衛隊通報找到副市長,不同於徐皓鈞來訪,副市長把侍衛隊都保留在十步內的範圍。侍衛隊也明顯維持高度警戒,風盔與風靴的手上都拿着黑色金屬棒,隨時準備出手。
「光之主,有什麼事嗎?」副市長客套的問,暗自希望光之主不是要說什麼機密。
「我很好奇,你有想過萬一談判失敗,爪裔根本不把你朋友的死放在心上,接下來該怎麼辦嗎?」光之主開門見山的說。
「有,就算用搶的都要搶回來。」副市長說。
「我沒猜錯的話,你一開始就打算用武力奪回市長的遺物吧?畢竟要取回能力只能殺死對方,而爪裔當然不可能站着讓你殺。我想說的是,如果剛到玄關處就被發現,他們肯定會先出手。」
「看來你很瞭解爪裔?」副市長隱約覺得奇怪,但光之主說的他也不是沒想到,兩人都是以攻擊爲目的在交談。
「我跟他們共事過一段時間。」光之主輕描淡寫的說。「他們久居地下,可能沒想到我們會來,但我認爲你也必須知道我們目前的狀況並不樂觀。」
「什麼意思?」副市長問。
「一旦我們發動攻擊就沒有退路,得在狹窄的地方打個你死我活,那裏是爪裔的地盤,我們必須要打到那個爪裔出手爲止,你跟我一樣希望能減少傷亡吧?」光之主從副市長的神情看出他已經被引出擔憂與興趣。
「你有什麼想法嗎?」副市長的眼睛佈滿血絲,憑着血氣發動戰爭直到現在即將開戰,他還沒想到好的進攻方式。
「如果能在開戰前就展現出巨大的力量,那他們將會喪失戰意,你當初用來偷襲我的武器應該帶着吧?」
副市長微笑的看着她,兩人有共識了。
「唯一的問題是需要有人帶頭…」光之主娓娓道出一個計劃。
不久後,四族再次啟程出發,不知不覺間,戰爭的走向從弔唁轉往刻意性的入侵,稀釋的正當性被不計代價的犧牲給取代。
影之主靠在徐皓鈞輕微的啜泣,他隱約感覺肩上傳來的刺痛感,但這時候也不好意思請對方起來,只好想着其他事情。出現錯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