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作者:夢溪石
那邊宋陵等人後知後覺,終於循跡趕來。

  杜羌笛深吸口氣,不願再與他們打交道,對謝長安等人匆匆告辭就離開了。

  他受兩人同時晉境衝擊頗深,打算趕緊回去閉關突破,不願再多摻和紅塵瑣事。

  沈曦低聲問她:“你沒事吧?”

  謝長安:“無妨,雷劫之後,峯迴路轉,法相修復了原來的舊傷,我現在感覺靈力充沛,的確是真正破境了。我方纔與他交手,其實也是想順道看看,給你種心魔的那個人,到底是否與南嶽洞天有關。”

  沈曦:“看杜羌笛的反應,應該是不知情的。”

  謝長安:“對,要麼就是碧陽君一人所爲,要麼就與南嶽洞天完全無關。但你說過點仙譜上沒有除了碧陽君的第二個名字,我竟一時想不出來了。”

  沈曦沉吟:“那人知道打開英雄怒的法訣,也許可以從此處查起,說不定當年本門歷代掌教確有不慎泄露的。”

  兩人低聲說話,見宋陵與翟子清他們已經到了,就都閉了口,沒繼續說下去。

  不必沈曦或謝長安開口,曹隨就已興奮地主動告知此事。

  “方纔接連兩道法相,各出自我們沈宗主與謝師妹,他們二位如今已是劍仙之境。”

  毫不意外,曹隨看見宋陵等人震驚的表情,頓時如飲甘霖,簡直比自己成了劍仙境高手還要暢快,恨不得能當場大笑三聲。

  他這幾日在赤霜山簡直可以稱得上度日如年。

  方清瀾失去聯繫,沈曦走火入魔,劉琦獨自前往冰墟,曹隨苦苦支撐,若不是還有謝長安,和他自己那倔強的一口氣在,怕是早就倒下。

  就在希望越來越渺茫之際,沈曦卻破境了。

  不僅破境,還將影妖誅於劍下,滅了杜羌笛的威風,連帶心魔也被驅散,恢復如常了。

  甚至還多了個同樣破境劍仙的謝長安。

  雖說謝長安已經被祝師叔逐出門庭,在天下人眼裏她都不再是赤霜山之人,可唯獨在赤霜山衆人眼裏,她依舊是當年的小師妹。

  一門兩劍仙,同日同地,世所罕見,怎能不令人志得意滿,手舞足蹈?

  最重要的是,自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小覷赤霜山,覺得赤霜山自此沒落了,也不會有人認爲沈曦沒有資格執掌宗主之位了。

  曹隨不乏得意欣賞着衆人或驚詫,或難以置信的表情,一邊心想回去之後要在各峯都掛上幾門鞭炮以作慶賀,再廣發傳音告知各宗門。

  不,這太明顯了,最好是藉着這次沈曦缺席的名義,挨個發去致歉函,直接用凡間的信箋,前面第一頁低聲下氣,禮數周到,待那些人看到最後,發現輕描淡寫提到沈曦入劍仙,那等表情變幻,心境起落,簡直令人無比期待。

  這段時日宗門受的氣,他必要一個個找回來纔行!

  就在此時,一道幽蝶虛影穿風而來,停在謝長安屈起的指節。

  光線被抽出化爲張繁弱的傳音,在她耳邊響起。

  傳訊是單給謝長安的,站在她身旁的沈曦也聽不見說了什麼。

  他只看見謝長安臉色驟變,扔下一句“我先回去”便兀自離開。

  能讓謝長安變色的事情不多,又是張繁弱傳來,沈曦微微蹙眉,見她往赤霜山方向折返,竟是想也不想,毫不猶豫跟在後面,連與宋陵他們寒暄幾句都沒顧上。

  隨手招劍入袖,御劍都不必,身形便已化作瀲瀲清光,飄然遠去。

  這顯然已經超脫劍心境的力量。

  換作先前,岑孤秀必是會生出一些不滿的。

  但此刻,那一丁點兒不滿隨着劍仙境這三個字煙消雲散,他望着對方遠去,頓時沉默下來,心頭複雜難言。

  也許是生出高山仰止,名師出高徒的感慨,又也許和翟子清一樣,反視自己,如照明鏡。

  “師叔。”

  翟子清壓低了的聲音飄過來。

  “不是說謝長安被逐出門庭了麼?我看他們親密如初,並無隔閡齟齬。”

  岑孤秀驀地警醒。

  謝長安死而復生重現世間一事,雲生結海樓原想找機會告知赤霜山,送個順水人情。

  但如今看來,哪裏需要他們告知,人家早已知曉。

  甚至方纔沈謝二人攜手出現,一人離去,一人馬上便追,其中種種親密,更是不足爲外人道,倒顯得雲生結海樓枉作小人了。

  岑孤秀低聲道:“此事就當沒發生過,回去我自向宗主稟告。”

  翟子清應是,又輕輕嘆息:“我上回遇見謝道友,還是在不久之前,沒想到她這樣快就破境了!”

  他還記得當日白峭寒咄咄逼人,自己顧忌師弟性命手忙腳亂,謝長安驚鴻一劍橫空出世,那一瞬間,翟子清彷彿不在客棧狹小逼仄的廂房之內,而是置身曠野星夜。

  當時他便想,自己與謝長安雖同在劍心境,但無論劍意還是對劍道之悟,都遠遠不及,可未曾想,對方沒等他竭力追上,就已是劍仙了。

  終其一生,他尚不知是否能達到的劍仙之境。

  畢竟是年輕人,熱血猶在,翟子清忍不住流露出自己的歆羨。

  岑孤秀能體會他的失落豔羨種種滋味,自己早年又何嘗不是如此?

  或者說,世間修士,誰不是從躊躇滿志一路走過來的。

  只是仙途如危崖絕壁,最終能過者寥寥無幾。

  ……

  李承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來時,霞光近在咫尺,入目朱帶綠煙,看得他一時失神。

  片刻之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身上多了一條薄毯,人卻還像先前在鶴鳴宮側殿前樹下躺椅小憩,沒有被挪去裏間。

  手腳俱暖,心跳如常,因爲有人握着他的手,一直灌入靈力。

  絲絲縷縷,源源不絕,維持他的生機。

  對方一隻手支頤,閉目養神,似陷入好夢。

  李承影沒有驚動對方,便這樣靜靜望着她光潔的額頭,心頭寧靜,只願時間靜止。

  但她素來機警,何況這個姿勢,尚未淺夢就已清醒。

  李承影:“爲何不將我挪進去?在此處白白浪費靈氣。”

  謝長安:“從前我也喜歡在這裏看晚霞,許久沒回來了,想多看會兒。”

  李承影:“這躺椅是不是你當初所設?”

  謝長安:“你怎麼知道?”

  李承影:“我猜的,以祝玄光專注修煉心無旁騖來看,他必然沒這閒情逸致。”

  謝長安:“其實他閒暇時也愛釣魚種菜,不過我自拜入他門下,能見他如此閒情逸致寥寥無幾。不說他了,你在金縷傘上用血符,可想過什麼後果?”

  李承影笑道:“你這樣問,必是血符派上大用了。難怪我當時感應比以往尤爲劇烈。是不是幫你擋災了?我看你神色湛然,看來因緣際會,境界又有所提升?”

  謝長安低聲:“我僥倖入劍仙境了。”

  李承影立時眉目舒展:“我就知道,我們長安果然是最厲害的。”

  他見對方依舊神色沉沉,不太痛快,不由笑道:“劍仙便是劍仙,何必再加僥倖?想來我先前看那天現異象,白鶴金烏,想必有一隻是屬於你的。你是白鶴還是金烏?讓我來猜猜……”

  “李承影!”她直接打斷他,“你一直在問我,爲何不提自己半句?”

  他無辜道:“我怎麼了?”

  謝長安盯着他不說話。

  李承影:“你又兇我,怎麼都劍仙境了,還對我吝惜笑顏?”

  他想抽回手,沒成。

  謝長安三根手指纖長素白,看似輕盈實則牢牢粘着,令他無法掙脫。

  李承影無奈道:“姐姐回了赤霜山,見到那麼多故人,心裏裝不下了,連我這小小新人,都快找不到地方落腳,被棄若敝履了!”

  他又叫回姐姐,又學狐狸的口氣說話,可竟也不能博她一笑。

  對方就這樣定定望着他,好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玄奇來。

  李承影拿她沒法子,只好道:“我忽然想看花,赤霜山有沒有花?”

  謝長安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又有點兒啞:“到處都是,我帶你去。”

  李承影卻拒絕:“我就不去了,走來走去麻煩得很,你幫我帶一枝芍藥吧,一枝就行。”

  他滿含期待,彷彿這一枝花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謝長安根本無法將拒絕說出口。

  她掂量自己方纔灌入的靈氣,估摸應該能讓他的手再暖一陣,便說了句“你等我”,起身離去。

  李承影含笑目送她消失在眼前,翹起的嘴角悄無聲息斂去弧度。

  他只覺濃濃睏倦潮水般涌上來,胸口悶痛連吐血都沒了力氣,一點餘力只夠他閉目沉沉,隨即再陷入一場浮生大夢,也許再無甦醒之時。

  但他還是再次醒來了。

  雖然眼皮比上次睜開時又沉重了百倍,他感覺到對方緊緊握手的暖意,還是勉力催促自己,順着那一縷靈氣的引導,重回光明天地。

  謝長安就坐在身邊,握着他的手,另外一隻手拿着芍藥花枝。

  “……我睡了多久?”他啞聲問道。

  “沒多久,就兩個時辰。”

  晚霞早已落幕,星河橫過頭頂,帶來漫天的傳說故事。

  夜風寒涼,他卻沒感受到半點不適,因爲兩人周身早被謝長安加上法界。

  “你說謊。”

  李承影看着她手中的花,失笑道。

  “你手裏的花落了幾瓣,不如剛摘下來的鮮活,我這一睡,肯定過了好幾天。”

  謝長安:“也就三天。”

  李承影:“這三天裏,你就這樣一直守着我?”

  謝長安:“我從前修煉時,也常維持許久不動的姿勢。”

  李承影忽然嘆了口氣:“換作從前,你肯這樣哄我,我大抵是很欣喜的。可是現在,我快……”

  謝長安:“李承影。”

  李承影面不改色接下被她打斷的話:“我快死了,吐血吐了那麼多次,其中不乏裝可憐博取你愛憐之心,但這次,我大抵是真的要死了。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所感應。”

  謝長安:“別說了!”

  當日兩人離開長安城,李承影用的藉口正是自己命不久矣,想出去走走。

  謝長安爲他探過脈,也爲他續過命,這具身軀的確殘破不堪,油盡燈枯,只等時日。

  但原本還沒那麼快。

  入赤霜山以來的幾次危機,他爲金縷傘加上血符,以及杜羌笛爲試探真假,對他彈出的那一縷靈氣,成爲壓垮李承影的最後幾根稻草。

  脈象枯竭,命數衰敗,縱使神仙降臨,亦無回天之力。

  這三天裏,謝長安冥思苦想,幾乎想破了腦袋。

  她努力去回想自己曾看過的典籍,從太極宮到鴻都閣,這兩處集合了人間與修仙境幾乎所有高深法門,長生仙術,卻找不到一個爲李承影續命的辦法。

  上窮碧落下黃泉,謝長安從未想過自己作爲修士,力量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弱小無助的小宮女可比,卻仍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人。

  李承影笑了笑,當真沒再說下去,只朝她伸出手。

  謝長安將那枝掉了花瓣的留下,把完好的另一枝遞過去。

  李承影拿在手裏轉了轉,芍藥不知是否被她偷偷施了法術,嬌豔欲滴,宛在枝頭。

  他看一眼謝長安,又估量一下花枝長短,用手摺斷。

  “你靠近些。”

  意識到他想做什麼,謝長安頓了頓,還是依言照做。

  她平素不愛戴這些,現在卻一言不發,聽話乖順。

  李承影將芍藥插上烏髮挽起的髮髻,金紅雜糅的顏色與玉簪竟不違和,反倒渾然一體,像戴了支雕花玉簪。

  他滿意地看了看,目光忽然停留在某處。

  “你怎麼有白頭髮了?”

  謝長安:“我不知道,從前沒有。”

  修士怎會有白髮,除非神思過度,心神耗竭。

  她從前便是被那一劍穿心而死,也未生過白髮。

  李承影心下一悲,面上卻絲毫不露,依舊笑吟吟的。

  “還好,只有一根,我幫你拔出來?”

  “好。”

  他摸出那突兀的一根白髮,輕輕拔掉,卻不還給對方,只是一圈圈纏繞在自己手指上。

  “好了,現在便還是烏髮如雲。”

  謝長安:“李承影……”

  未竟的話被他按住。

  “你這幾日有空嗎,陪陪我可好?”

  “好。”

  “我還沒來得及完整遊覽過這裏,外面再遠是去不了了,就在這裏待幾日吧。”

  “好。”

  “上回張繁弱帶我去過宸華峯,我很喜歡那裏,還想再去一次。”

  “我帶你去。”

  他得了承諾,抵不過濃重倦意,再度昏睡過去。

  謝長安想將那根白髮拿下來,他卻若有所覺,手指蜷縮回去,藏入袖中。

  他現在面色安然,沒有太多痛苦神色,全靠謝長安的靈氣灌輸支撐着,一旦斷了靈氣,很快就不會再醒過來。

  謝長安靜靜看了他半晌。

  他睡了多久,她便在旁邊坐了多久。

  手中花枝微顫,那朵不完整的芍藥被水滴砸下,又落一瓣。

  夜深餘情起長風,不若無情昔未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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