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当时千钧一发,他咬咬牙,就着谢长安为他开的路杀出去,心想把伤治好再回来救她,一线希望总比两人都在這裡送死好。
這是一场豪赌,折迩赌赢了。
他从亡魂大军外围随手掳走一個亡魂,找到九幽凌霄花后逼迫对方将花摘下来给自己。
脱离了大部队的亡魂不再被号角控制,浑浑噩噩,折迩說什么,它就做什么。
折迩用花治了伤,发现有起色之后,就将亡魂放走,自己则不顾一切冲回来,带着寄存谢长安魂魄的那把伞冲出重围。
也幸好有那把伞暂时将她遮蔽隐藏,否则沒能等到折迩回来,她就已经被万鬼吞噬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就遇见玉催,她說她知道哪裡比较安全,可以让我們暂时藏身。她现在在前面带路,我看着不像坏人,你是鬼,看鬼比我准,要不出来帮忙掌掌眼?”
谢长安:?
她也是第一次当鬼,沒有经验。
但她嗅到了昏迷时闻见的血腥气,還是从伞裡出来。
“哪来的血?”
话刚问完,她就看到折迩手背上的几道血痕,有些血迹未消,還在往下淌落。
“是我的。你当时离魂魄消散只差一线,需要活人把精气灵力渡给你,正好我就是。”注意到她的眼神,折迩笑了一下,“沒事,几道伤口而已,后背那样的伤我都挺過来了。”
這话委实說服力不大,因为他的脸色现在跟鬼也只差一线。
谢长安又看向走在他们前面,不远不近的瘦小身影。
对方时不时停下来,看他们有沒有跟上,不止瘦弱,而且头发稀疏,面色惨淡,看上去生前也是個可怜人。
“我們去哪?”
“不思沼。”折迩道,“她告诉我,那是個比较安全的地方,我們可以暂时在那裡栖身,等我养好伤,就去帮你找金缕衣。玉催說了一些线索,我們可以去试试。”
刚說罢,那小姑娘,玉催便停步转過身来。
“到了,前面就是。”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枯木。
枯死的树干巨大,四五個人合抱绰绰有余,树与树之间相隔较远,枯枝便在這诡异的环境下恣意扭曲,生成古怪诡异的各种形状。
风声不时穿過每棵树的树洞,带来更加奇诡的动静,仿佛万鬼嚎哭,张牙舞爪,随时都欲扑上来,令人头皮发麻。
别說寻常人,就是修士在這裡久留,恐怕也会精神崩溃。
折迩不动声色往谢长安的方向挪动半步。
再半步。
动作很细微。
谢长安余光扫他一眼。
“你在怕?”
“怎么可能?”折迩哂笑,“我好歹也是堂堂剑心境修士了。”
“那就好,你在這等着,我去附近看看。”
她撑着伞走开。
折迩:……
正好玉催找到一個空树洞,扭头過来招呼他们。
方才顾着逃命救人,也沒工夫细看,眼下近距离面对面,他忽然发现玉催瘦骨嶙峋的脸上像是干涸已久的土地,寸寸裂纹在上面隐隐浮现,一双眼睛散着青光。
那种绿不是春天新叶嫩草的绿,而是残羹冷炙在潮湿闷热的水洼裡散发出来的绿色。
玉催见折迩望着自己,就也露出一個小心可怜的笑容。
只是這笑容在這张脸上就显得越发诡异,像随时都有一张鬼脸裂皮而出。
折迩嘴角抽了抽。
他道:“谢长安,你别怕,我来找你了!”
……
谢长安在附近转了一圈。
枯树大同小异,每棵树都有一個巨大的树洞。
裡头或多或少都栖身几個残魂,见她到来,俱都瑟瑟发抖,往树洞深处缩。
人间死者众多,不少流落到照骨境来,這些人生前都是普通人,死了也是普通鬼,照骨境弱肉强食,他们的下场便是魂魄被恶鬼大妖啃噬殆尽。
這些残魂都是运气好逃出来的,但魂魄也已经残缺不全,有些只剩一团灰色魂体,连五官都无法显露,慑于谢长安身上的煞气,只会一個劲儿往后躲。
她上前问了几句,他们也不会回答,因为這些残魂已经沒了生前的神智记忆。
折迩過来了。
“玉催之前說,我們要的金缕衣,有可能在佛子手裡。”
“佛子是谁?”
折迩道:“是照骨境一方大能,据說他所在之地称为未光天,佛音不散,香花遍地,如同西方极乐,又說這位佛子是上天派来坐镇照骨境度化众生的,若有幸得见,便可超脱苦痛,免于在此遭遇折磨。再過阳间三日,就是他的诞辰,未光天会有盛典,玉催就是想要去参拜的,也是去寻求庇护的。”
谢长安:“妖邪之地,哪来的佛子,怕是伪佛吧。”
折迩:“是不是真的都不妨碍我們走一趟,玉催听人說,那佛子身上曾披着一件斑斓闪烁的袈裟,会因心意而改变形状,那袈裟也可变作披风或裙裳,我听着就像是金缕衣。”
谢长安:“一個孤魂野鬼,会的未免有些多了。”
折迩对她的多疑毫不意外,因为他自己也怀疑過。
“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有了她,我們才能找到這裡,我需要一個地方休养。”
他的伤势太重,九幽凌霄花也不是用之即愈,只能令其缓慢生效。
谢长安:“那你为何還跟出来?”
折迩:“你刚醒来,聚魂不易,我怕你力竭不支,過来看看。”
谢长安点点头:“我還以为你独自一個人害怕,那我回去休息,你多转转,看還有什么发现。”
折迩:……
他怀疑谢长安是故意耍他,但看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他又不太敢說什么刺激的话,万一她又想不开连鬼也不想做了。
折迩强忍跟上去的欲望,只好在附近溜达起来。
他能找到照骨境纯属意外,甚至当时因为重伤,神志模糊,至今都沒能详细想起怎么进来的,那会儿满腔恨意死生之际,根本顾不上太多。
四下阴风呼号,阴气从四面八方聚来,仿佛知道這裡有個大活人,那些冰寒阴森的诡异气息拼命往他這边靠拢,竭力汲取他身上每一点生机。
但是刚才有谢长安在,明明反而是好一些的,阴风沒有這么嚣张,迎面而来也要绕道。
原来连阴风都欺善怕恶,谢长安比恶鬼還可怕,折迩恍然大悟。
他咳嗽两声,有点撑不住了,准备回去。
“你還站在這裡作甚?”
肩膀上被拍了一下。
是谢长安的声音。
折迩松口气,回身。
“我就知道你——”
……
树洞裡倒沒有什么异味,足以容纳三四個人。
小姑娘很拘谨,尽可能抱膝蜷缩,给她留出更宽敞的位置。
“姐姐,你也是鬼嗎?”她怯生生望着谢长安。
“应该是。”谢长安道。
“你好漂亮。”她不掩赞叹,“姐姐是我见過最漂亮的鬼了。”
“你是怎么来到這裡的?”谢长安看她。
“外面打仗,祖母带着我四处躲藏,但乱军還是半夜找上门来,他们抢光了家裡的东西,把祖母打死,又绑我去做军粮。”
玉催将袖子撸起,露出白骨森森的胳膊。
“就从這裡吃起,他们把我的肉一片片切下来。”
谢长安的视线从她的手移到身上,破烂衣裳掩不住底下血肉斑驳的躯体。
“他们在我面前起了個锅,一边堆柴烧水,一边把片出来的肉往锅裡扔,說這样吃才新鲜。我看着他们吃我的肉,身上好疼好疼……”
玉催嘴唇颤抖,久已干涸的双目慢慢变红染泪。
“姐姐,我真的好疼啊!”
谢长安默默听她哭了半天。
“我知道你很疼,但我也是個鬼,我能怎么办?”
小姑娘好似沒想到她长了一张漂亮清柔的脸,說话却如此无情,满脸泪痕不由呆了一下。
“我一直躲在這裡,不敢走远,好几次差点死了,這裡沒有人能听我說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见了姐姐,我就想起我死掉的亲人,忍不住想和你多說两句。”
谢长安虽是满身血污长发披散,這随意坐着,屈腿支颐,却莫名生出几分风流。
“你說了這么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玉催面露讶异:“姐姐你忘了,我叫玉催呀!”
谢长安:“我问的是你這具身体的名字,你连人家生前遭遇都知道,却记不住她的本名嗎?”
玉催:……
她忽然笑出声:“我可是抽取了她残魂生前的记忆,难道還不够像嗎?”
“像,终究不是。”谢长安冷冷道,“這裡也有剥人皮的妖修?”
“那可多了去了。”玉催叹了口气,“我是最有良心的一個,這小姑娘临死前想见见自己的家人,可她家人都死了,我就送她一程,姐姐,你說我做得对嗎?”
谢长安不答。
“就算我不动手,她也被折磨得要死了,這身体血肉都被吃了不少,我用了之后還得一点点修补,费老大劲儿,可惜姐姐你已经不是人了,要不然還能借姐姐的皮囊一用,你這样好看的皮囊我最喜歡了。”
玉催娇嗔的神情很是妩媚,可偏偏這具皮囊瘦弱嶙峋,面色发黑,眼泛青光,這表情就显得诡谲古怪。
谢长安:“你把我們引到這裡,就为了說這些废话?”
玉催笑道:“自然不是。我知道二位是修士,那郎君自不必說,观姐姐气度,生前应该也是位成名的人物,只不知为何会沦落此地,想必心中也是怨愤不甘,想要东山再起的。”
谢长安:“我已身死,又能如何?”
玉催噙笑:“人间既有人修,這照骨境为何不能有鬼修?姐姐应该听說過,鬼修十年动黄泉,鬼修百年天道现,先前那郎君想找的金缕衣,正好可以帮你养魂成形,将来若有机缘,未尝也不能重新還阳,正因鬼无定形,反倒皆有可能。”
谢长安:“你要什么?”
玉催不屑道:“那佛子名叫朱鹮,明明是個妖,却非修佛,還弄什么闭口禅,堂而皇之受生灵祭拜香火,实则不過是假托佛名称霸一方的大妖罢了。人间如今战乱纷纷,崇佛者却与日俱增,這小姑娘的祖母生前散尽家财,也只想求一個平安顺遂,但她们到头来连命都保不住,可见她们拜的,多是伪佛,我自看不惯這种行径,若能推翻他们,也算为民除害。”
她說罢,见谢长安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黝黑深邃,似笑非笑,仿佛在這凝视之下,玉催一切心思无所遁形。
不知怎的,玉催這不属于她的脸皮微微一热,又觉得对方好看得紧,舍不得移开,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心中微微叹息,觉得自己是见色起意。
若是自己早点遇见谢长安,赶在对方還未死时取而代之,這具好看的皮囊现在也不至于遗落腐朽在人间某处,白白浪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