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羞耻 作者:夺鹿侯 二月初九,部队晌前经清涧县城,下午便进了延川地界,很快由进入清涧、延川、安定、肤施四县交界的山区。 刘承宗等人一只脚已经迈入家乡,两队边军,刘队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入伍、曹队皆是曹耀的山贼老弟兄,就找不出一個有明确目标的。 当下皆跟刘承祖走到哪算哪儿。 至多再在山裡歇息一夜,以他们日行六十裡的速度,明天就能抵达延安府肤施县龙王庙山下的兴平裡。 他们第一個目的地就是兴平裡,刘氏兄弟的家乡。 這会谁都沒主意,想的就是先看家裡、家族能安排几個人住下,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家族安排不了,就只能請老爹刘举人上延安府城问问。 能拉個有肤施县、延安府支持的小团练最好,如果不能就试试为别人顶徭役,马夫、巡拦、铺司兵。 還可以看看民壮,也就是大明官方的民兵组织——再求其次,大户的地主团练。 如果全都不行,就只能刘承祖和曹耀两個管队分头合作,一队在地方打探消息,一队在山裡养精蓄锐,要么寻富户打粮、要么寻山贼剿匪。 沦落到這一步,他们就跟正常人完全割裂了。 队列行进在陕北的山谷裡,打马在后的刘承宗心不在焉地甩着马鞭,想着回家该怎么想办法安置曹耀等人。 突然,前队乱了起来。 人们纷纷伸着胳膊看向远方,引得刘承宗不禁也抬了抬一直垂着快遮住眼睛的钵胄眉庇。 在高低起伏的山脉另一边,数道黑烟冲天而起。 看到黑烟的第一時間,刘承宗本能的想到有村子被烧了。 让他激动的后脑一阵麻木,全身像通了电般战栗、两臂寒毛竖起,不由自主握紧双拳,将雁翎刀尾绳打结挂于革带。 刘承宗不是沒见過血的雏儿,但此时很反常,应该害怕却沒害怕就是反常。 冷兵器搏杀,哪怕上阵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還是会恐惧。 恐惧不奇怪、恐惧也不可耻,军人操练目的就是克服人性中的恐惧,用纪律、战阵、装备、技艺以及集体的力量来加强信心战胜恐惧。 可看到黑烟想到燃烧的村庄、想到村庄就想到高大粮仓、想到粮仓就生出非分之要把它据为己有。 因此激动,才羞耻。 一冲黑烟,轻而易举把刘承宗心裡烧柴還肉的仪式假象打得稀碎。 他的思维方式变了。 尾绳也叫刀带或手绳,不论在环首、刀柄留孔還是缠刀柄绳留出一节,都是一样的作用,防备骑兵刀在拼斗时脱手,所以在平时把两端系住,战时套在手腕上。 把它挂在腰间革带左侧,算临战起手动作,拔刀时右手先穿過左边尾绳再拔出腰刀,使刀带套在手腕,即使拼斗脱手也不至丢刀。 解放后新中国骑兵也将马刀手绳称为保险绳用過一段時間,进入和平年代后担心伤人、摔马,也有马上使用热兵器取代马刀的原因,最终使保险绳尘封于歷史长河。 挂好手绳,刘承宗转而将小梢弓提在手上,夹紧马腹自道旁穿過队列,上前对兄长刘承祖扬弓指道:“是在烧村子。” 可沒等他說出口,管队刘承祖已抬起手来:“狮子引斥候翻山瞭望,见事先报,不要冲动。” “传,全队披甲!” 刘承宗沒再多言,当即解下猫笼、把苍彪也让小十六寻地方拴好,与两名斥候并马前驱,临走回头望了一眼。 黄土漫天的官道上,边军们翻身下马互相帮助穿戴甲胄、整理兵装。 他们脸上沒有恐惧也很少激动,满是渴望的兴致勃勃与跃跃欲试,這一幕冲淡了刘承宗心中的羞耻感。 ‘原来都和我一样。’ 延绥镇边军缺马,鱼河堡這两支被遣散的小队更是如此,别管是刘承祖還是曹耀,部下都是三马七步。 十来匹战马,弄不好到了肤施县,为维持生计還要卖掉或宰来吃。 黑烟看着近,跑起来却远得很,刘承宗带两名斥候穿山而過、黑烟仍在远处,等爬上第二座山峁眼前才豁然开朗。 伏在山峁,刘承宗紧紧地攥住拳头,他们确实是遇了匪。 這是個坐落于山峁沟畔的村庄,沟畔南北两侧皆是小山峁,因干旱时期远离河流,四周被开垦的农田大块龟裂,错落几十户民居自西向东,村庄腹裡是座土围子。 他在山峁上看的清楚,丈高的黄土围裡,有面阔三间、进深三座的大宅,马厩粮仓一应俱全。 厮杀在土围外已落入尾声。 浓密的黑烟从村庄两头升起,乡间小道遍地尸首,处处是挥舞兵器高举火把的流寇,将火势蔓延向村中。 纷乱人群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匪,只知道逃命的、追赶的、堵截的、围攻的,喊声嘈杂。 都杀红了眼。 有個老者在靠近村庄边缘农家小院的悬梁上吊,沒来得及把自己吊死,被俩跃入栅栏的流寇拽下,一刀劈在脖颈子上,溅红满地。 土围子裡大户好家有三四十人,男丁攥枪矛于墙上,妇孺在院裡忙搬运砖瓦木石。 流寇势大,持刀棒火把围住土围、叫骂劝降的便有数十人,更有百余人散布村中,逐门逐户寻觅财货、奸淫掳掠。 好家的好說的不是品德,是家境,指有钱有田有粮的富贵人家,這年月的陕西也就只有地主才是良家了。 土围外贼人扯着嗓子叫骂,隔三百多步的山峁上刘承宗勉强听出囫囵意思,這伙人确实是山裡有寨的贼,与村裡地主還沾亲带故,叫的是二伯,血洗村子的原因也沒别的。 要粮,沒给。 人聚的最多的地方還立着杆白旗,旗上歪歪扭扭写了個鹰字,大约是山寨匪首的外号。 称呼亲归亲,村裡遍地血可沒留半点情面。 裡头人不死光绝不开门,外头人做事更绝,明显有备而来,首领在前头喊话叫骂,后头人聚在一起,几個穿破旧铠甲的逃兵放下肩上扛的麻袋,倒下一地石头蛋,向树干裡头灌着。 他认出,被人围着那個四尺长、一人合抱的大玩意是尊木筒炮。 鱼河堡有铸铁炮、铸铜炮,也有堡内军匠自己造着玩的木炮,因此他很清楚這东西的厉害。 木炮口径不能做大,做大就炸,因此比起碗口炮、佛朗机炮甚至辽镇的红夷大炮,它就像個大玩具。 但只要不把它当成炮,就依然是一具非常有威胁的大型兵器,就像一個能打六七十米的单发大喷子。 “速告兄长,贼寇百余,有逃兵至少六人、木炮一门,村内富户土围保不住了。” 刘承宗看看木炮那同拳头差不多的口径,再看看土围子两扇看起来挺厚重的木门,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趴在山峁上,他脑子裡什么都沒想,只是静静看着,静静看那一道黄土围隔出两個颜色不同的世界。 土围外,聚集人群穿着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衣裳,只有土的灰与血的红。 土围内,焦急的人们则是各种布料鲜艳颜色,衣裳還有明暗相间的花纹。 就在斥候翻身上马报信這会,土围上有個头上簪花的男子提弓绕至一侧,這人张弓搭箭极为熟练,瞄准了一箭放出去,围子前喊话那人应声射倒。 随后又接连开出三箭,射翻两人不說,還射伤了指挥装填木炮的锁甲逃兵。 土围上人们轰然叫好,土围下贼人则猛然散开。 贼人不過乌合之众,区区三箭,就叫土围外上百贼寇慌了神。 目睹這一幕的刘承宗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两眼死死盯着土围子外,就见那被射伤的逃兵并未逃跑,似是被箭伤激起凶性,捂着肚子虽不能战斗,扬臂推开上前帮忙的袍泽,指着木炮叫骂。 那门木炮還是被人抬起了,乌泱泱的人群冲向围堡大门,轰的一声巨响后,漫天硝烟。 刘承宗久久皱着的眉头,舒展了。 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