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此去西安九千裡 作者:夺鹿侯 正文卷 正文卷 托木河畔。 泰萌卫城。 不同于西安府的繁华与炎热,八月的泰萌卫,淅淅沥沥的小雨联绵,即使是不下雨的阴天,也沒有盛夏的酷暑难耐。 王进忠披锁子甲站在山腰,看着泰萌卫的师范队挖掘壕沟。 他的戍边已经期满,原本也该回到西宁,但周日强开出升任泰萌卫指挥使的條件,把他留下了。 其实原本指挥使的官职,并沒有让王进忠心动。 毕竟周日强在這,他就算当了指挥使,也沒有掌印的资格,至多是個分管练兵沒实授的指挥,权力有限。 按照刘承宗当年的约定,他回到中原也能升官,此时的元帅府正是逐鹿天下的时候,现在回去還能赶上大仗。 总好過在這鸟不拉屎的地方,挨饿受冻要啥沒啥不說,還要跟一些西边来的无名之辈打烂仗。 更别說,河湟家裡就老父亲一個人,他一出来就是好几年,虽然家书传信沒断過,但心裡到底是放心不下。 让他改变主意的人是周一敬。 王进忠是家丁出身,沒有太远大的志向和见识,当初随王承恩投降,给刘承宗踏踏实实当兵,为的就是那七斗月粮和配发的茶、油、肉干,還有能让老爹沽酒喝的零花钱。 后来愿意到天山,为的也不過是個从五品散武官的前途。 但人家周一敬可是文曲下凡的进士啊,那是能指天画地,真正的有识之士。 這种人都被大元帅派到泰萌卫来了……這鬼地方虽然看着鸟不拉屎,但肯定将来大有前途! 周一敬到泰萌卫的第二天,王进忠就给老父亲写了家书,說自己不能侍奉膝下,建议他再生一個。 同时也請周日强给青海都督杨鼎瑞写了封信,希望能請杨都督帮他找個后娘,照顾老父亲的生活起居……他就留在天山,再给大元帅在這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卖三年命! 他看见周一敬就不想回去了。 但周一敬看见他们,难受得做梦都哭。 自从跟随洪承畴兵败,直到抵达泰萌卫,周一敬脑子裡都一团浆糊。 先是沦为阶下囚,在自己跟别人都在考虑殉国尽忠时,他被迫告别狱友,被刘承宗召见。 這事对他来說,完全沒有心理准备,大家都认为,第一個被召见的应该是洪承畴。 见面也不是他想象中招降之类的情况。 那完全是刘承宗自說自话,简单說他开疆辟土了,稍稍介绍了打败瓦剌的情况,就告诉他当参将了,過去给汉人守边。 周一敬被刘承宗那些沒礼貌的卫兵推推搡搡带出去,脑子裡還沒转過来弯,就见人拉来两车行李,直接把他装车起运了。 随同军队启程,每天在马车上晃晃悠悠迷迷糊糊。 其实周一敬不怕流放。 他不是什么沒出過远门的读书人,祖籍西安,自小在浙江衢州长大,考取三甲进士外放知县,去的是广东的海丰,对台湾进行大规模拓垦的大首领颜思齐就是海丰人,沿海三户必有一寇。 境内嵌头村更是半年前刚被郑芝龙攻下作为巢穴。 周一敬上任,因当地水患频发,百姓多随大寇泛舟入海,因此号召士庶捐买田塘,结合风水堪舆,在县衙南门外的丙方建南门湖;在丁位的谢道山建了文峰塔。 塔座石门朝向艮方,与其它的峰、水,会成艮、丙、丁、巽、辛、兑六秀荐禄格局,受纳县城元辰的贪狼武曲诸水,形成风水上的大雅气势,以振兴海丰气运。 会治水患很厉害,懂风水堪舆也很厉害。 但最厉害的,還是用风水堪舆学說,在兵荒马乱的年景裡劝說士庶捐钱,甚至就连海寇都得给他捐钱搞建设。 因为扬帆海外的巨寇也要回家祭祖宗,海寇的儿子,也照样要考科举,都需要文峰塔的气运。 所以官声极好。 那塔還沒建成,周一敬就升迁甘肃巡按御史。 流放? 天南海北,他哪裡沒去過? 但听說要去的地方是天山以北,瓦剌鞑子的地面,周一敬确实怕了……這地方他真沒去過,连听都沒听過。 主要還是跟他同行的军队,看着也不像什么良家子,什么贺人龙高杰李成栋,路上不把他吃了都算军粮充足。 惊惶未定,舟车劳顿,寝食难安,不知所措。 每天吃的都是炒面、炒米,难以下咽。 跨過黄河,穿越谷地,见到了传闻中跟海丰那边不一样的海贼。 南方的海贼,是大海中的贼人。 北方的海贼,是沙海中的贼人。 都一样。 人们的衣着服饰逐渐陌生,言语也渐渐听不懂了。 就连马车的轮子都被走烂。 他在一個個游牧部落短暂停歇,军汉中的文官是如此扎眼,那些叽裡咕噜念叨着蒙古方言的军官统率牧民,而牧民们排队拉着大半小子,依次匍匐亲吻他的官靴,要他一一用手抚顶。 带队军官解释,蒙古旅的谢大帅說动中枢,将青海诸部纳入科举范围之中,凡是会写汉字的都要去参加童生试,当了童生,谢旅帅给奖励羊两只,刀一柄。 你看看,他就說,别管是开船的還是骑马的,总之這海寇的儿子也要科举。 人们认为进士与行走世间的神明无异,要借他金榜题名的神力,来成全了高中童生的梦想。 他面无表情地抚過每一個牧童头顶,像一台精确的机器,心神却飘到了九霄云外。 料想刘承宗所言开疆辟土,也就如此了吧? 這都是已经到了海上,在南方,海上的事可不归朝廷管。 他以为這趟漫长旅途快要抵达终点。 他们却說還要穿過六百裡不见人的戈壁,走過四百裡沒水喝的沙漠,饮了台吉修的坎儿井裡的水,這趟属于他的极西之旅才刚刚开始。 再度上路。 是黄沙中一座座连城都沒有的驿站,驻守的老兵打听着知交故友的最新动向,黄滩羊悬挂铃铛,奔波驿站之间,将一封封家书代为传送。 荒漠裡穷疯了的马匪穷得连马都沒有,自黄沙中浩浩荡荡的跑来,看清楚袭击的目标居然是军队,又以更快的速度消失在漫天黄沙裡。 当他的鼻子终于习惯了骆驼的臭味,驼铃声中,周一敬看见了哈密城的轮廓。 這座三复三失,让大明魂牵梦绕百年之久的名城,還有带着沒有铠甲战马的百人大军迎接他们的哈密汗。 這位与万历年间扰乱宁夏的哱拜同名的汗极为市侩,竭尽所能地向军队推销城内所有的货物,還热情地将自己装饰华贵的马车赠予周一敬。 只有一個小小的愿望,希望他到了天山,劝說楚琥尔,不要再一年一度的過境骚扰哈密。 甚至不求成事,只要他愿意帮忙就好。 周一敬沒要巴拜汗的马车,他說自己只是個流放之人,甚至都不知道楚琥尔是谁,更不知道自己能否办到這件事。 却沒想到巴拜汗听见他是流放之人,眼睛都亮了起来,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向他大倒苦水。 說以前大明在的时候,日子不是這样的。 那金路上一股股的朝贡队伍,礼貌、文明又富有,从手指缝裡随便漏出仨瓜俩枣,就够哈密城吃個肚儿饱。 哪儿像這刘承宗来了以后,东征西讨,兵马遍地乱跑,招降纳叛收容各地恶棍,那天山的楚琥尔是有名有姓的一大恶棍,過境沿途户无宁日,见谁抢谁。 如果說刘承宗的恶劣程度是十,那楚琥尔最少也得有三那么多。 周一敬觉得這個巴拜老爷不是好人,這完全是恶意中伤。 他虽然不认识楚琥尔,却也是喝了台吉井水的人,能在几百裡荒漠无人区费力打下那几口井,造福旅者的台吉,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這下子他连刘承宗都沒那么抵触了。 那位大元帅,除了文化程度低了点,对待降将的流放距离远了点,倒也不至于恶贯满盈。 但巴拜汗确实让他在哈密找到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以至于周一敬启程离开哈密时,心裡竟明显有一种背井离乡的难過。 当然這种难過可能跟巴拜汗也沒啥关系,只是哈密城這個地方,是周一敬所认知裡最为遥远且神秘的城池,离开這裡,他对下一步踏足何方便一无所知。 但并非一无所知。 再次上路,就到了火焰山。 這裡沒有太上老君的丹炉,却让周一敬看到了海市蜃楼,贺人龙那些人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看见远方村落的第一時間,就派出精骑前哨,准备大打出手。 结果什么都沒有。 再后来,贺人龙那些人跟他们分开了,那個诨号李诃子的年轻军官总是嬉皮笑脸,說他们要去狮驼岭,接下来就不跟文曲老爷同路了。 不過后面的路,倒是走得轻快了些。 一成不变的戈壁与荒漠,变成秀美草场和壮丽雪山,一望无际的林海间驰骋着周一敬在刘承宗军中见過的伊犁大马。 天山。 雪山之下,一望无际的林海与草原结合的高地上,突兀地立着一座四方土墙围起来的城池。 天山卫城。 坐镇此处的守将,是刘承宗的大哥,刘承祖。 城裡人挺多,也很热闹,建城如火如荼,城裡還有大大小小的军器局、兵粮所,人们虽然披挂铠甲肩扛火枪行色匆匆,但并不惊慌,城内還有不少妇孺,看着倒也安居乐业。 周一敬觉得這地方挺好,尽管路途遥远,還冷了点,但也算有吃有喝還热闹。 看来刘承宗开辟的新边疆,发展的還真不错。 在天山卫武夫遍地的衙门裡,周一敬见到了刘承祖。 不同于身处汉地衣着服饰却略有蒙古化的刘承宗,刘承祖头戴发巾、身穿战袄,腰悬雁翎刀、插着燧发铳,一看就是明军军官。 就连整個天山卫衙,似乎都在其气质之下,变得气氛紧张,好似正在打仗一般。 周一敬心想,自己被流放到這個衙门报道,长官有点過于严肃了,看来今后行为要小心谨慎。 但实际上,刘承祖知道了他的来路之后,根本懒得搭理他,因为衙门的紧张气氛不是他造成的,是天山真的在打仗。 事情的起因是督尔伯达来久居陕西,得到刘承宗的同意,命儿子领部众调往海上,天山的牧地空出一些划给了天山卫。 卫拉特联盟的贵族们划分新的牧地,一时疏忽,游牧分配出了問題,几個贵族今年要游牧的草地,過去发现已经被啃秃了,引发连锁反应。 草被别人的牲口吃了是大事,要动刀,要见血。 自己跟自己打了起来。 天山军作为维稳力量,已经派出部队前往边境,防止哈萨克汗趁机侵占草场,同时刘承祖要掌握最新的冲突情报,随时准备出兵调停。 他根本顾不上管周一敬。 “你运气不好,宰桑湖正在打仗,沒办法在那坐船,我让人带你去阿尔泰,从那边再走两千裡水路就到你该去地方了……能开弓多少斤?算了,会不会用?” 周一敬還沒有从天山仍然要往北两千裡的震撼中缓過神来,刘承祖已经把腰间的火枪跟火药袋塞进他手裡,還顺手点了两個兵。 “任何时候别离开他们俩身边,会骑射就弓不离身,不会火枪就到船上学,有不认识的人靠近你就放铳,打死不论。” “春季涨水,行船难免過险滩,靠岸别钻林子,小心猞猁、飞熊、雪山豹子,别被叼去,也要小心野马野驴,踢一下可疼得很。” “到地方多听多看,人生地不熟别打猎,除了天山军谁也别信,旗军是林中属民,野外落单照样杀你;刑徒是凶恶之辈,堡裡一样对你使坏。” “還有楚琥尔手下拿烧火棍的骑兵,离他们远点,那些蛮子见谁戳谁。” 刘承祖交代完事情,收到军情,便出衙集兵,率马队一路西行,沒管已经傻掉的周一敬。 有点吓人。 好在還留了两個兵,带着周一敬一路赶往阿尔泰。 刘承祖只說了从阿尔泰要走水路两千多裡到泰萌卫,可是沒告诉周一敬,从天山卫城到阿尔泰,還有一千多裡地呢。 周一敬在马背上颠了半個月,人已经快被這條漫长的极西之路折腾疯了。 终于坐上托木河上的兵船,跟陕西启程时相比,周一敬整個人由内到外,說是换了個人也不为過。 两千裡的漫长航行倒是无灾无难,等到再脚踏实地,人已经来到一块闻所未闻的苍茫荒原。 夕阳悬于宽阔大河之上,向河面与一望无际的针叶林洒下金黄,密林环绕拱卫着一座小山,山上修了用原木扎出的堡垒。 密林中的土路,自堡垒蜿蜒穿過密林,直通他的脚下。 在這一刻,周一敬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只知道大河岸边,立着的巨石被削平,凿出的碑文墨着朱砂,写了十四個字。 大元帅府,泰萌卫。 此去西安,九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