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回信
平城《国风》編輯部,老王发现了一篇挺有意思的投稿,展信閱讀之后忍不住露出個笑来,編輯部每日的工作量很大。
而且這种工作量是主要在脑力耗费上,一個個此时已经是精疲力竭,能板着脸不皱眉头的都是英雄好汉。
因此老王這么一笑,算是正常人中的神经病。狭窄的格子办公桌旁边的同事抬头就瞅见老王那有病的笑容,顿时一愣,趴在格子挡板上伸着脖子去看,“老王,你是早上吃错药了還是怎地,居然還笑得出来?”
原本应该送去排版印刷的內容被有关部门抽查到了一篇不合格的文章,直接给他们全部打下来要求重审。
昨晚上头儿就闷着火气连夜喊了大家伙来加班,這会儿早上大家也才刚完成大部分工作,另外选文章出了問題的那個編輯组還要写八千字检讨书,办公室裡可以說是愁云惨淡。
老王扭头看了一眼同事,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的放松了许多,“你看看,我刚找到一篇好文章,這文章简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說。”
老王其实想說的是這写文章的人简直就是专门研究過现在特殊形式来写的文,不過這话不好說,即便是再信得過的朋友也不能随便說,因此老王含糊带過。
同事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伸手接了信過去,垂眸认真读完,還真别說,短短几千字,可几乎每一個字每一個词汇都沒有累赘的。
要說具体表达了什么感情,好像也說不出,可看完了心裡就是暖呼呼的,便是他们這样遍阅众多文章的老油條看了都不由露出会心一笑。
读的时候文字似乎清清淡淡,可读完之后那种感觉却久久萦绕在心,便是主人公初初下车时在公社裡吃的那一晚热汤面也透着股温情。
比起现在那些不是激情呐喊就是沉闷压抑的文章,這朴实文笔中又透着股莫名诙谐,诙谐之后又让人忍不住心有感触,感触之后更是自然而然让人生出一种对未来新祖国的期望,堪称是开创一门新文风。
同事感慨的用手指弹了弹信纸摇了摇头,而后将信递還给了老王,“老王,還是你运气好,這位文人笔触老练文风也独特,即便是這短短一篇文章,怕是也能一次性就让读者们印象深刻。”
如果发现了有潜力的投稿人,他们編輯一般会上报领导,然后以后专门负责跟這位投稿人联系交流,有点类似现代责编的职责,当然也只是类似。
老王笑了笑,也觉得自己运气好。
要不是看文风确实沒有见過,老王都要怀疑這位投稿人是文圈哪位有名的文人了,虽然文章裡的主人公是個十七岁的下乡少年,不過老王可不信十七岁的少年能写出這样富有感染力的文章。
因为老王一开始就抱着這样的想法,所以看投稿人的笔名“归自云深处”,也觉得這笔名透着股历经风浪最后看淡世间百态的归隐高人之感。
老王這边把文章拿去给主编看了看,主编也觉得這文章好,跟老王差不多默契的认为,這文章简直太适合這個时代了,即便是以后Z治上再如何风云变动,這文章也完全能安全通关。
“主编,我觉得這位投稿人有很聪明的头脑,咱们可以给他稿费拉高一等,劝他长久投咱们這裡。”
說是聪明的头脑,其实就是有敏锐的Z治触觉且還十分圆滑的懂得规避。
老王话沒說明白,可主编還是听明白了,笑着点头允了,“行,以后你就负责跟這位云深同志联系吧。”
老王笑着谢了主编,然后拿着文章送去后期排版部门,回来之后第一時間找来信纸,给這位“归自云深处”写回信。
稿费也在决定选用的时候就已经在财务部那边挂了号,明天把信寄出去之前就可以去领盖了公章的汇票了。
汇票跟着信一起寄到外地,收信人拿到汇票就能直接在当地邮政局领钱。
养伤的半個月裡祁云寄了信投了稿,之后带薪养伤的特批時間過去之后他们也开始下地干活了,不過老村长有心照顾,特意给祁云他们安排了轻松的活儿,比如說捋玉米叶喂鱼什么的。
当然,這活儿确实轻松了,可对于祁云来說却是灾难。
那玉米叶上面的小细毛刺得人难受,再加上背着背篓在玉米林子裡钻来钻去,身上闷得全是汗水,汗水混合着沾到身上的玉米叶刺儿毛。
第二天祁云就沒办法去干這活儿了,因为全身上下都长了许多红斑,接触最多的手指部位甚至還有些浮肿。
去了村医那裡看了,說是祁云对毛气過敏,所谓的毛气就是玉米叶上的细毛,稻谷秧上也会有這种细毛,甚至连黄豆苗那些也有。
所以說以后要么祁云只能咬牙忍着過敏症状,要么就不能去干大部分农活儿。
這可就稀奇了,村儿裡人几乎从来沒听過還有這种,大家都說祁云這娃子天生就不是干农活儿的命,搞得祁云也挺郁闷的。
上次去给玉米苗追肥的时候估计也是因为玉米叶還嫩,叶子上的刺儿毛沒有长齐全,所以那回沒事。
要不是這回一穿過来就下了乡,怕是祁云這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還有這种過敏症。
江画眉知道這事儿的时候也是愣神,估计也是第一次听說,“沒关系,我干活挺厉害的。”
說罢還怕祁云不信,特别认真的点了点头。
祁云失笑,全生产队能十几岁就拿到整工分的男孩儿都少,更别說江画眉一個姑娘家,江画眉干活确实厉害,可祁云并不觉得自己不适合干农活的压力就该由她来扛。
“画眉,你要明白,我們沒有任何关系。”
江画眉默默盯着满脸红斑的祁云看了半晌,然后抿唇垂眸,“這個草药你让吴丽帮忙烧开水泡着喝,我明白你的意思。”
祁云不大明白江画眉明白了什么,不過今天江画眉似乎情绪确实挺低落的,祁云有心想问问,可又觉得别扭,毕竟刚說了沒关系的。
然后祁云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不管处不处对象,总归也有点朋友的情分在,怎么能說沒关系呢?
江画眉皱着眉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的离开了,下午還要下田清理沟渠。
七月一過,蜀地降雨就会普遍增加,而這时候田裡的稻子又最怕水流冲倒坏了刚开始生米浆的谷粒。
所以每年這個时候老村长都要组织人提前清理沟渠,到时候能够把水给分流出去。
祁云浑身過敏长斑,身上正是难受的时候,又痒又发热的,自然是不敢下地干活。
周国安中午回来吃過饭之后拍着胸脯跟祁云保证自己一定好好干活,等冬天分了粮食就他来养祁云。
“沒想到還挺多人想养我的。”
祁云想到之前才离开的江画眉,一时不查却是无意中說了出来,饭桌上顿时一静,周国安笑着朝祁云眨了眨眼。
吴丽垂眸看着饭碗,突然好奇的问祁云,“你真跟画眉处对象了嗎?外面可都传遍了,都說你们俩好上了。”
祁云倒是沒想到這個,毕竟在他的认知裡,其实他跟江画眉共处的次数实在算不得多,唯一的一次也就是上次水库救人那回,江画眉吓到了,捧了他的脸,之后還扶着他回了家。
便是后来江画眉炖鱼汤送归来,在淘青以及那個小孩儿母亲的同样做法下看起来也并不扎眼。
祁云忍不住想起之前江画眉心情不好莫不是就是因为外面有人說了她什么话?
等到下午在房间裡写东西写着写着居然走了神,祁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无聊了所以能因为别人的事儿就费心琢磨這么久,這实在不是他的性子。
祁云站起身在院子裡转了两圈,又看了看远处山水稻田,觉得心情轻松多了,這才觉得舒服了。
這才是他喜歡的感觉,那些繁琐且跟自己无关的事,放在心裡去惦记琢磨有何用?
然而這种心胸开阔的感觉只保持了半天不到,周国安半下午的时候跑回家灌了一壶冷开水带出去,似乎是累坏了,脸都是红的,背上的衣裳全都是泥浆打湿贴在了身上,“刚才小河他姐直接在田裡晕倒了,半边身子都泡到了泥巴水裡,我让小河去喊了淘青姐過来帮忙。”
原本還站在一旁靠在门框上看周国安的祁云顿时一愣,不自觉站直了身体,“怎么突然晕了,是生了什么病嗎?這個天儿怕是中暑了,不請郝医生過来看看嗎?”
郝医生就是村裡唯一的村医,村裡谁家有不方便挪动的病人都可以上门請他出诊。
周国安也是纳闷儿,“這我也奇怪呢,可旁边的婶子都笑着說不用找医生,就回家休息一下就成了。”
祁云皱眉想了想,等周国安又出门离开后自己也回房间收拾了桌上摆放着的稿子,关了房门,往江家去了。
江画眉年纪還不算大,可每天干的活儿却委实不轻松,且自他们来水月村之后,几乎就沒见江画眉歇過,顶多就是让她弟弟隔几天歇半天。
這样下来怕是累出了病,祁云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去看看。
到了江家的时候祁云就看见江河坐在门槛那裡抹眼泪,祁云顿时心裡咯噔一跳,原本還是疾走的步伐变成了小跑,“小河,你姐怎么样了?”
江河一听是祁云的声音,抬头露出一张花猫似的脸抽搭着鼻涕泡道,“我不知道,不過姐姐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死了?”
說完又是悲从中来,趴在膝盖上呜呜咽咽的小声哭起来。
恰好淘青从旁边的屋裡走出来,见了两人顿时乐了,“小河你哭啥呢?你姐沒事儿,刚收拾好上床睡下了,一会儿你去烧一锅开水,让你姐這两天别喝凉水了,家裡沒暖水壶就要喝水点火热一热。”
江河不相信,明明他那個比很多很多人都厉害的姐姐都晕倒了,连站着的力气都沒了,那病得肯定很重,怎么可能喝点热开水就能好?
“淘青姐,画眉怎么突然晕倒了?真的不需要看医生么?”
生病了不看医生不吃药,祁云想到农村裡的老人总是說的那些话。
生病了沒钱治,能拖就拖,拖不下去就是死。
淘青结了婚還生了孩子,這第二個孩子都要出生了,這方面也沒那么多忌讳,只笑眯眯瞅着祁云脸上担忧的神情道,“叫了医生也沒用,這是女人家的病,画眉也真是的,這么個情况還要下田干活。”
女人家的病,再想想刚才江河似乎說流了很多血,這话在祁云這裡转了两圈,突然明白江画眉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耳朵不自觉的烧红,祁云脸上也露出点尴尬的神色来。
“哦,這样啊,谢谢淘青姐。”
淘青摆了摆手,“沒事,你那些报纸我還免費看呢,也是占了你便宜,這点小忙還值当說?”
淘青看着時間差不多了,家裡還有個孩子要照顾,這就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江河不明白什么女人家的病,不過看祁云似乎明白了也不担心了,江河這才相信自己姐姐的病不严重了。
“那我去给姐姐烧开水,祁哥你要进去看姐姐嗎?”
江画眉都睡下了他還怎么能进去?祁云有些不自在的把手揣进裤兜裡看了一眼关着的房门,“不用了,让你姐好好休息一下,每天都下地干活,你劝劝你姐别那么累。”
江河人小,可也懂,他们家现在姐姐就是顶梁柱,要是姐姐病倒了,那他们這個家就要撑不下去了,因此抹着眼泪乖乖的点头,“明天我就不让姐下地了,要是她不答应我就抱着她腿不撒手。”
祁云看着這样的江河,心裡有点儿酸,伸手拍了拍江河還占了泥巴的脑袋,“以后好好念书,长大以后有了出息才能好好照顾你姐。”
江河郑重的点头。
离开江家之后祁云有些不想回去继续写文章,就在村裡沿着主道溜达,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无意的,反正最后转到了村口河对岸的代销店,又掏钱在俞婶子這裡买了一袋红糖。
买都买了,祁云最后犹豫了一阵,還是转悠着倒回去趁着江画眉還沒醒,递给了江河,让他用這個泡水给他姐喝。
“這两天你姐可能会肚子痛不舒服,你按照一天喝水的次数给你姐泡水喝。”
江河知道這是糖,以前過年初一早上他看见有人吃汤圆的碗裡就泡了這個。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不舒服喝了红色的糖水就好了,不過祁哥肯定不会骗他,江河宝贝的将红糖收起来,决定一会儿姐姐醒来就开始给姐泡着喝。
祁云原本以为江画眉之前跟他說那些话只是因为女人来了月事身上不舒服,一时說的气话,可之后却真的一直沒有再找過。
即便是江画眉月事干净之后双方又在河边洗衣服遇见,江画眉也只是远远的朝周国安点点头,之后再沒有什么话說。
好像之前通知他說要喜歡他的那個女孩儿从来沒有出现過。
祁云心裡肯定是有些不舒服的,偶尔想到也会颇觉烦躁,不過也明白這样其实挺好的。
七月末,祁云收到了京城那边《国风》杂志寄回来的信,信上編輯王盛十分坦率的夸奖了一通寄過去的文章,又表示希望祁云這边能继续在《国风》发表文章。
随同信件一起来的,除了王編輯用来示好的刊登了祁云文章的那期杂志一本外,還有一张八块六毛五分的汇票,這是按照字数走的中等稿费。
虽然钱不算多,可也算是一個好的开始,祁云直接将之前陆陆续续写下的七篇文章寄了過去。
从京城到水月村,中间信件耗费的時間算不得短,期间《国风》就已经又出了至少两期杂志,且《国风》之下還有别的特刊期刊周刊之类的。
祁云同时寄出去数篇文章并不会全部刊登在一份杂志裡。
這回寄信是祁云自己去的镇上,怀城那边還沒有收到家书,不過祁云還是将自己挣下的第一笔钱直接连通杂志也给寄了回去,汇票到了怀城那边凝开芳他们同样可以取出来用。
另外,祁云還去信华书店又给买了一本同样的《国风》杂志,這是寄给边疆大哥那裡的,也是让大哥知道他现在能自己挣钱了,下次寄信不用再寄钱跟票過来。
日子似乎就過得有些平淡如死水了,八月中旬的时候蜀地的天像是被人戳破了好些窟窿似的,淅淅沥沥的雨下個不停。
這会儿山上的庄稼陆陆续续进入成熟季,目所能及的田裡稻谷也染上了些许金黄。
“老祁,我从冬子哥那裡借来了渔網框子,咱们也去找個缺口接鱼!”
周国安打着一把破伞光着脚丫子咧嘴笑着从小道那边回来,吼着话的时候還举了举手上三角形支撑架網兜。
所谓的缺口就是每块水田之间用来防水的過水口,雨接连下了三四天了,這雨量可不小,也就是本地人所說的涨水,听說严重的时候水渠排水力度不够,连田坎都能给冲垮,那时候田裡即将要收获的稻谷可就遭殃了。
祁云原本是不想去的,可转眼看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挽着裤脚一路滑着左摇右晃跟在周国安后面的江河,祁云又犹豫了一下。
要是老周一個人带小河出去接鱼,怕是掉水裡去了老周都不能第一時間发现。
“行,等我一下。”
早在之前祁云去镇上寄信的时候就买了斗笠蓑衣,家裡备着雨具在祁云看来就跟家裡要有备用药箱是一样的,都是生活基本准备物品。
不過這会儿雨伞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就周国安那把补了补丁的破伞還是从李晓冬家裡借来的呢。
這厮刚才去借網兜的时候就直接顶了张路上摘的荷叶,去了李晓冬家李晓冬自然不可能让他依旧顶着雨回来。
祁云這段時間总是拒绝他的室外活动,這回居然一口就答应了,周国安高兴得眼睛都要冒光了,三两步往踩着泥水跳到了房檐下,放下雨伞埋头又把裤脚挽高了一大截。
這老周一点都不知道回头照顾一下江河,祁云看得也是摇头,冒着雨冲出去将差点要滑倒的江河拦腰一夹,祁云三两步就把江河给带到了屋檐下,“你怎么一個人出来了?外面那么大的水,听說下游田坎都冲垮了两條,你也不怕被冲走?”
江河摸着脸上的水仰头看着祁云笑,“沒事,我想跟着老大去抓两條鱼,我姐今天在家裡补衣裳呢,我跟我姐說我来找祁哥看书认字儿。”
這段時間江河已经开始每天中午跟傍晚都過来跟着祁云学几個字,上次祁云去镇上還特意给江河买了铅笔跟本子。
這還是江河第一次收到别人送他的礼物,自然宝贝得很,每天练完字回家都要用铅笔跟本子认认真真写两篇小字。
江河這么一說,這就是要跟祁云通气儿的意思了,要是以后江画眉问起来,好让祁云帮忙遮掩,祁云哭笑不得,拍了两下這小子的脑袋,“既然是要找我看书的,那一会儿我們安好了網兜就回来看书。”
網兜只要找個好位置卡好不被水冲走就成了,隔一段時間去看看網兜裡有沒有鱼,因为網兜很长很深,且還是大口小尾巴的设计,基本上落进去的鱼都出不来。
要按照祁云的想法,這样的大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是一点都不想走出去的,可奈何身边有两個满脸兴奋就想冲出去捞很多很多鱼的人。
祁云把自己买的新斗笠和蓑衣都還给了江河披戴,自己换了江河之前戴的那一套。
估计江河戴的那個是有些年头了,斗笠裡面压着挡雨的大片竹叶有些浸水,挡雨效果不大好,蓑衣也有些不好用。
周国安在一旁等祁云给江河拴蓑衣绳子的时候都忍不住特别沧桑的叹了口气,“老祁啊,果然小河就是宝兄弟我就是草,我這心裡酸啊。”
江河嘻嘻哈哈的得瑟,祁云拍了江河斗笠让這小子安静,江河這才朝老大扮了個鬼脸,然后假装安静乖巧。
“小河现在可是我唯一的学生,我不对他好能对谁好?”
祁云這么一說,江河更得瑟了,一路上脸上的笑都沒停過,其实江河挺想问问祁哥能不能做他姐夫的,不過想想之前晚上听见姐姐偷偷哭的事儿,江河想了想還是沒问出口。
万一姐姐喜歡了别人所以才在哭,那他這裡又跟祁哥說了這個话可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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