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向日葵(二)
他会一边画一边向对方讲解古今中外的各种美术知识,带着她在平板上看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画展。
赵岩对于美术的知识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她从新世界中寻找到了快乐。
有一天,舍友忽然惊讶道:
“哎,石头,你今天的穿搭相当不错呀。”
另外两個准备出门的室友闻言也停住脚步看過来。
“经你這么一說,好像是诶。”
“确实,虽然還是普通的衬衣加牛仔裤,但這個长度和色彩搭配的蛮妙。”
第一次被人這么夸奖的赵岩有些不知所措。
她带着几分慌乱的摸了摸头发,突然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有,有嗎?”
都是穿過很多次的旧衣服了呀。
“有!”
舍友非常肯定的点头,把她掰到镜子面前。
“你看,上身是黑红格子衬衣,下面是深蓝牛仔裤,单独拎出随便哪一件来看都有点過气的老土,而且颜色也過于浓烈,可這么穿搭的话,就有种撞色的复古感……”
撞色的复古感……
赵岩在心裡默默的把這句话念了几遍,也觉得镜子裡的自己好像跟以前确实有点不同了。
說起来,這两件衣服都买了好多年,可她从来沒有這么穿過呢。
所以我为什么会這么选呢?
赵岩努力回忆着。
好像也沒什么特别的。
只是今天打开衣橱,在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中略看了几眼,觉得這两件放在一起可能会比较好看,所以就這样穿了。
对哦,她突然一愣,我觉得這样会比较好看。
以前她从来不关心外貌的。
衣服嘛,本身就是避体的,能穿就行了。
而且偶尔她觉得不错的搭配,反而遭到大家的一致抵制。
赵岩忽然快乐起来。
而当她意识到這种快乐并沒有额外付出什么之后,就更快乐了。
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她去上夜班。
从地铁站出来后,赵岩忍不住加快脚步,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想把這份快乐与人分享。
柳新像往常一样在画画。
他好像特别喜歡朝霞,十副中差不多有八副是。
但每一副却又是不一样的。
“這是我老家的朝霞,這是我原来住的房子,窗外的朝霞,這是我上高中时的朝霞,那是我在巴黎看到的朝霞,那一张是冬天俄罗斯红场的朝霞……”
他曾這样向赵岩介绍。
赵岩听后十分羡慕,带着点崇拜的看着他,“你去過那么多地方啊?”
還出過国呀。
听說出国要坐飞机呢。
她沒坐過飞机。
“嗯……曾经去過。”
当时柳新碎冰似的眼睛好像有一瞬间暗淡,但又好像沒有。
這种变化太快了,记连赵岩也拿不准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抑或是灯光反射的结果。
但他马上又笑起来。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给你当向导啊!”
赵岩好像也被他描绘的场景吸引了,几乎下意识就要答应,可马上又摇头。
“我,還是算了。”
柳新问:“为什么呢?”
赵岩用脚尖蹭着地面,自然下垂的目光落在已经洗得起毛边的裤腿上。
“我沒有钱……”
柳新就笑,“以后会有的。”
他沒有說要請自己去,或者表现出任何一种施舍的神态,這让赵岩很放松。
她大着胆子表达自己的忧虑和胆怯,“可我沒有出過远门,一定会被人笑话的。”
柳新惊讶的睁大了本来就因为消瘦而显得很大的眼睛,“可是你不是从老家来到康城了嗎?這已经很远,很了不起了呀!”
赵岩怔住。
对哦。
我早已经出门了呀。
她好像发现了某個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很要紧的细节,几乎带着点迫切的說:“我,我老家离這裡很远的。”
柳新就笑眯眯问:“有多远啊?”
赵岩就翻出手机地圖来给他看,结果手机因为款式太老旧,中间還卡了好几次,但柳新沒有一点不耐烦。
“這裡!”赵岩放大地圖,拼命点着西北的一個小点,“哎呀,放大就看不见了……我老家好小的。”
柳新惊叹道:“哇,那你几乎横跨了半個中国诶,超了不起的好嗎?!”
是啊,我横跨了半個中国啊!
赵岩又回头看了眼地圖,美滋滋点头。
对啊,我好了不起!
从未有過的夸奖,让她整個人都澎湃起来。
脑袋裡晕晕乎乎的,好像坐在云彩上。
原来我這么了不起啊!
“柳新!”赵岩不敢在医院裡奔跑,捏着小碎步一路倒腾過来。
柳新回头,“嗯?”
赵岩额头上跑出一点汗珠,扶着门框剧烈喘息。
她想說什么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好像被七個八個橄榄拌住,一個字都吐不出来。
我今天在学校被人夸奖了!
她们說我的衣服搭配的好看。
都是你的功劳!
因为连续好多天,她看了太多太多经典的美术作品,那些绝妙的色彩搭配早已刻到脑海裡。
哪怕穿衣服时沒有故意去想,可分辨色彩却几乎成了本能。
柳新静静的看着她,一個字也沒有說,眼神中充满鼓励。
讲出来呀。
赵岩把脸憋得通红,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
可她胸口胀得快要炸了,觉得一定要說点什么。
我想让他知晓我的快乐。
也不知過了多久,赵岩终于大声道:“我,我今天的衣服,她们說很好看!”
她忽然哭起来。
柳新把她从头到脚认认真真看了遍,“嗯,确实很好看。”
赵岩带着泪笑了。
她本以为柳新是那种特别省事儿amp3记0340雇主,可万万沒想到,這种判断下早了。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两人慢慢熟悉起来,柳新开始闹腾着要出去。
“整天憋在病房裡,人都要长毛了,”柳新躺在床上,一边疯狂流鼻血,一边嘟囔。
赵岩都快紧张死了,忍不住大声道:
“你先不要說话啦,血都流到嘴裡去了!”
這是個傻子嗎?
柳新呸呸吐了几声,皱眉,“有点咸。”
赵岩:“……”
他真的是傻子吧!
嚷了半天之后,柳新大概也沒力气了,蔫哒哒躺在床上,半边脖子都是血。
“小石头,我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沒看過朝霞了……我快画不出来了。”
记忆总有一天会用光的。
再三确定了她的名字是哪一個“yan”之后,柳新就开始叫她小石头。
他說這個名字其实很好听,石头代表着坚强。
人们都說岩石亘古不变,這其实是不对的。
因为对它们而言,人类的短短百十年寿命不過须臾一瞬,实在太過短暂了。
不让你去看戈壁滩上的那些风化的岩石。
它们曾在那裡被风吹了千年万年,现在只要轻轻一捏就碎了。
石头也会死的。
赵岩抿了抿嘴,胸口酸酸涩涩的。
“那我去问问医生。”
其实偶尔柳新状态好的时候,她也会推着对方下去走走。
但這個地方实在太小了,一旦超出小花园,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各色满面愁苦的病人。
那些病毒和细菌可能对普通人造成不了什么危害,但对免疫系统崩溃的柳新而言,非常可怕。
他们只敢在那方寸之间打转,贪婪地注视楼群空隙中录下来的一点蓝天。
有时候赵岩都觉得這样太可怜了。
像被囚在铁笼之中等死的兽。
医生沉默片刻,“白血病晚期患者的免疫系统几乎全面崩溃,抵抗力是很低的,原则上我們其实不太建议他去外面。但是……尽量挑人少和环境好的地方吧,戴好口罩和基础药,不要离开太远,快去快回。”
赵岩觉察到了对方言辞中的那一段沉默。
她沒有问是什么,只是觉得很难受。
但是……
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得到外出许可后,柳新整個人的状态都好了不少。
他开始每天趴在窗子上往外看,掰着指头数什么时候能出去。
赵岩每次都会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她又想哭。
为什么呀,明明是這么好的人……
她见過几次柳新的父母,一看就是那种很有修养的高级知识分子,待她也非常和气,总是說些感谢的话。
她的雇主有着良好的出身,出色的才华,善良的心灵……几乎拥有了一切,却唯独沒有健康。
老天太不公平了。
约定外出的前一天,赵岩沒有回学校。
她要带柳新去看明天的朝霞。
柳新住单人病房。
虽然沒有记房,但厅和活动空间很大,那裡有一张长沙发,她就睡在上面。
柳新一晚沒睡。
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期待。
他不太敢发出声音,可偶尔轻轻挪动手臂的时候,還是会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赵岩在黑夜中爬起来,“又疼了嗎?”
柳新很想承认,但有点不好意思。
“沒有,打扰你睡觉了嗎?”
赵岩摇头。
沙发太软了,她不太习惯。
“你困嗎?”
柳新问。
赵岩又摇头。
柳新高兴起来,“不困的话,我們聊天吧。”
反正他以后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睡觉,为什么要浪费這样珍贵的时光呢?
赵岩有点懵,“我不会聊天。”
一般都是对方說,她负责听的。
柳新想了下,“跟我說說你的事吧,說說你的故乡,你的童年,你上学的事情。”
赵岩抱着膝盖坐起来,声音有些发闷,“都是些很沒有意思的事情。”
柳新却意外坚持,“可是我想听。”
那,好吧。
赵岩不太懂得拒绝。
她开始努力回忆。
說来也奇怪,她曾经对贫瘠而落后的家乡那样避之不及,一度想要忘却,可如今再回想起来,却发现记忆竟如此清晰。
它们从未远去。
只是短暂的缩在了不起眼的角落裡,安安静静等待尘土落下。
“我出生的地方很穷,所有的人都很穷……”
赵岩的口才实在不怎么好,說起故事来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经常這件事說到一半,又匆忙调回头来补充之前的细节。
乱糟糟的。
可柳新听得津津有味。
听赵岩說到過年杀鸡,柳新就很惊奇的哇。
“你好勇敢啊!都敢自己杀鹅的嗎?”
杀鹅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嗎?
赵岩有点迷茫。
但柳新见识那么广,既然他說是,那么或许就真的有点了不起吧。
“鹅肉好吃嗎?”
柳新又问。
经過了刚才的肯定,赵岩的讲述忽然流利不少,“好吃的,可以跟粉條一起炖,香喷喷的烂乎乎的……”
伴着柳新接连不断的惊叹,赵岩都沒发现自己說话越来越有條理,讲述也越来越清晰。
两人聊了一宿,最后实在困得受不了了,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然后差点睡過头。
“哇!要来不及了!”
赵岩直接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所幸需要的大部分东西昨晚都已经收拾好了,只要再去拿着医生开的條子找护士拿今天的药就好。
柳新特意带了相机。
出门前,他的手有点抖。
赵岩也有些紧张。
她担心出事。
“走吧!”柳新的声音从口罩后传出来。
俩人踏上了去看朝霞的旅程。
记
天還很早,街上行人不多,静悄悄的。
昨天傍晚刚下過一点雨,空气非常清新,赵岩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事先查看天气预报的行为给予肯定。
這附近平时车流量特别大,如果不下雨的话,空气质量非常差,她不敢带柳新出来。
太阳還沒有完全升起,天空是灰白色,透着一点蓝,有种独特的孤寂。
柳新努力举着相机拍了两张,气息有点不匀。
现在连普通相机的重量对他来說都是负担了。
“我推你跑吧!”
赵岩忽然道。
這句话一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她忽然回想起前两天自己在校园中奔跑的场景,初春的熏风吹在脸上又柔又暖,很舒服。
柳新一定也会喜歡這种感觉吧!
“好啊!”柳新果然沒有反对。
正值初春,通往公园的路边乱七八糟种了好多桃树,梨树和杏树,好多花儿都开了。
清晨微凉的空气中都带了淡淡花香。
赵岩蹲下来系了鞋带,身体微微压低,做出准备冲刺的姿势。
“你扶好哦。”
柳新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紧紧抓住两边的扶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扶好了。”
“出发!”
赵岩猛地推着轮椅冲了出去。
千万不要小瞧从小爬山的妮子。
她的力量和速度简直惊人。
凉丝丝還带着一点水汽的空气扑面而来,将柳新帽子边缘那因为化疗而所剩无几的头发猛地向两侧带去。
他飞起来了!
“哇哈哈哈!”
柳新甚至大着胆子张开手臂,闭着眼睛大声叫起来。
“快点,再快点!”
我在跑啊!
我在飞呀!
我好自由呀!
半個小时后,累到半死的赵岩横躺在草坪上,浑身大汗,喘得有出气沒进气。
累死了!
柳新再怎么瘦,也是個男人!
推着他绕公园跑了好几圈,腿都酸了。
柳新窝在轮椅裡大笑,還用相机把她狼狈的样子给拍了下来。
赵岩翻了個白眼。
這個混蛋!
朝霞出来了。
太阳地平线下缓缓冒出,好像是一团火,把大半边天空都点燃了。
黄的橙的红的紫的,赵岩终于在现实中看到了柳新画中描绘的朝霞。
“是不是很美?”
柳新出神道。
他的脸都被朝霞映红了,看上去竟然有了几分血色。
赵岩躺在草坪上,傻傻点头。
而是为了上学,她曾无数次摸黑上路,朝霞都不如她勤劳。
可她却从未留意過朝霞的美。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這份虚无的美完全不能改善她所处的环境。
在人类沒有满足基本需求之前,美并不重要。
柳新贪婪地看着,喃喃道:
“真美啊……”
他痴痴地望着,双眼被日光灼痛也不舍得挪开,直到双记眼酸涩,眼眶中蓄满泪水。
“我不想死……”
我想多看几次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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