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梨园(五)
不過大家都只知道他叫五爷,可具体姓甚名谁却不清楚。
五爷的父亲艺名花雁鸣,一生收了六個徒弟,亲儿子按年纪行五,在外人称花五爷。
五爷模样好,身段好,活儿好,第一回登台献艺就博得满堂彩,自此人人都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虽生得俊秀,寻常大姑娘也难比,为人却十分率性爽朗,偶尔谁有难处了,必然慷慨解囊,也从不追着要债要人情。
所以很难有人不喜歡他。
后来老班主去世,五爷变顺理成章接了戏班子,正式从少班主升为班主。
說到這裡,老王又重重吸了一口烟,吞云吐雾道:“那会儿我還小呢,可也還隐约记的他扮起杜丽娘来时是多么漂亮,有好些大小伙子专程从外地赶来,千裡迢迢就为了见杜丽娘一面……那身段,啧啧。”
他甚至捏着烟袋锅子摆了個造型,又细细的哼唱一句,正是杜丽娘的经典唱段。
在场三人立刻回想起前不久听到的留声机……
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歷史时期内,女性被禁止出现在一切职业中,包括并不仅限于戏曲。
所以歷史上那些有名的旦角等女性角色,全都由男演员反串。
随着他的讲述,牧鱼等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段逐渐消失在人们记忆中的過往。
哎,若有幸得见,五爷该是多么风流潇洒的小伙子呀。
早年家境富裕的人们都特别会玩,也很擅长玩。
老王虽然年纪大了,半生飘零,可童年的些斗鸡走狗的奢靡生活俨然在他生命中烙下不可磨灭的一段過往。
如今再說起来,他也還是口齿流利,用词得当,讲起来叫人有如身临其境之感。
徐沫都听得住了迷,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老王烟瘾极大,抽得很凶,沒一会儿一锅烟丝就抽完了。
他将烟袋杆子往马扎腿上敲了敲,重新填入新的烟丝,点燃,然后用力吸了一口,幽幽道:“嗨,那個年月十事九悲,宁做太平犬,勿做乱世人……”
民国年间正值实施动荡,内忧外患,许多老百姓都是有一日過一日,很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狂。
五爷的戏班子分外受追捧。
他也因此与许多体面人有了往来的机会,一时如日中天。
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若五爷一家子沒出来唱曲儿,若他只是窝在穷乡僻壤土裡刨食,虽然贫苦,或许也能安度一生。
可偏偏不是。
那时候隔三差五就有各种招待会、舞会,常常会有洋人出沒,五爷早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会讲一点英文,便是座上宾之一。
在某一次的舞会上,他被引荐给一位外来的大人物。
相由心生,那人生得不算丑陋,可一双眼睛却十分油滑,滴溜乱转,五爷见他的第一面就十分不喜,略敷衍两句便离开了。
然而第二天,上面就有人找了来。
来人說昨天那位先生十分欣赏五爷,今日特地设宴,請他务必赏脸一去。
五爷当场回绝。
但来人却說:“五爷,不瞒您說,我們头儿也知道您的意思,本不想勉强。原本得罪那位焦先生也沒什么,可他哥哥是给日本人做事的,您說這……”
五爷听了,两道秀眉拧得死紧,傲然道:“那我就更不去了。”
听說东北已经打起来了,好好的国人却要给鬼子做事,呸!
来人還要再劝,三爷却进来插话道:“得了,您只管回去回话,五爷必然准时去。”
五爷眉头一竖,就要說话,却被三爷一把按住,微微摇了摇头。
来人巴不得一声,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了。
這种话他们本来也不愿意传,可谁让他们吃這口饭呢?
那人刚走,五爷就不快道:“三哥,你這……”
他還沒說完,三爷就撩起袍子在他旁边坐下,“我的班主诶,你也知道东北打起来了,這事儿是能硬碰的么?我看你不光一身本事,這脾气更是比起师父来青出于蓝胜于蓝。”
蓉城和东北三省才隔着多远?日本人又有坚船利炮飞机铁车的,听說一路南下,保不齐過两天就打過来了。
這时候得罪那姓焦的,能有好果子吃?
五爷有些烦躁,“可我不乐意见他。”
那就不是個好人。
三爷给他倒了杯水,“嗨,您可是咱们蓉城的大人物,谁不想见见?保不齐就是一时兴起,若顺顺当当见了,沒准儿赶明儿就丢开手。若一味推脱,他反倒越发得意起来。那些個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不都這么副贱脾气,你难道還不清楚?”
五爷就笑了,“什么大人物,不過是戏子罢了,下九流的营生……”
别人愿意捧着的时候,好声好气叫他一声爷;若不高兴了,指着鼻子骂贱人的时候多着呢!
可有什么法子呢?
他们吃的就是這碗饭。
三爷知道他是個明白人,也不過一时拗不過来,就又顺着說了几句话。
做這行的,不光要唱念做打,迎来送往也要会要精,不然根本混不下去。
五爷果然回转過来,又问道:“二哥這些日子怎么不见?”
他们师兄弟六個,前些年老六得急症沒了,老大略有了点年岁,嗓子倒了,渐渐的就不往台前来,只在后头管着各色营生。
故而花门如今,常在前头活动着的就二三四五四位爷。
不過随着年岁大了,個人的性格和喜好也渐渐显露出来,原本深厚的兄弟情谊久经考验,有的历久弥坚,有的却岌岌可危。
老四为人很有点圆滑過头,日常沾染了吃喝嫖赌那一溜,谁劝也不听,五爷就不大喜歡跟他来往了。
倒是二爷豪爽,三爷周密,五爷很依赖。
三爷神色不变,笑道:“上月香海那边秦老太太過寿,她老人家最喜歡二哥演的包公,請去唱了,還沒回来呢。”
五爷哦了声,盯着他看了许久,“怎么這么慢?”
三爷就笑,“放心,他就算临时长翅膀,也必定赶回来给你過生日。”
下月二十八是五爷生日,戏班子上下早就暗搓搓准备起来了。
五爷抖开折扇扇了两下,哼哼道:“那還行。”
說完,两人都笑了。
几天后,三爷五爷一起去了那位焦先生举办的宴会。
那人全名焦言同,字自顺,早年曾去东洋留学,故而对那边十分推崇。
舞会当天演奏的甚至就是东瀛曲子。
他看五爷的眼神虽然過于狂热,言行举止也颇为油腻,不過总体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就是這人张口闭口就是“兄长”“太君”,叫人十足倒胃口。
原本五爷颇喜歡席间的一椒盐卷,可在听了对方的名字,看了对方表现之后,也全然沒了胃口。
“椒盐椒盐,”回去的路上,五爷在马车裡跟三爷抱怨,“好好的点心是造了什么孽?非碰上這么個人。”
偏偏回到戏园子,一個叫小狗的打杂乐颠颠凑過来,“五爷,要用些点心嗎?”
五爷還真沒吃饱,看了那油纸包一眼,随口问道:“是什么点心啊?”
小狗儿眼睛亮闪闪的,“是您最爱吃的椒盐卷。”
五爷气得直跺脚,两只手往中间一拍,“打今儿起,我就不爱吃這個了!”
小狗儿满头雾水,三爷大笑不止。
几天后,二爷回来,挂彩了。
五爷又急又气,脸都白了,“怎么了這是?好端端的出去,怎么還见了红?”
也不怪他担心。
常年练戏的人大多有点功夫在身上,二爷又彪悍,往常打起来,总是别人吃亏多些。
可如今受伤的却是他,想来当时一定十分险恶。
也不用外头請大夫,三爷自己就会点医理,帮忙拆了纱布换药。
就听二爷轻描淡写道:“也沒什么要紧的,就是秦老太太赏了不少好东西,估计是招人眼了,半路上给人下了黑手……”
三爷抬头看了他一眼,沒說话。
五爷哎呀一声,“早知道就多带些人。”
二爷笑道:“也沒什么,二哥這不是全须全尾回来了嗎?对了,還给你带了礼物呢!”
說着就见人抬上一個大箱子来。
五爷嘴上說着不要,眼睛却還忍不住往上瞅,二爷三爷就都笑。
五弟天分高,又长的得人意,从小就招人疼,性子還跟小孩儿似的,最喜歡稀罕东西。
二爷包扎好了伤口,靠在床头說:“听說是西洋传来的玩意儿,叫什么留声机的?会学人說话。”
五爷過去打开一瞧,果然是一台喇叭花式的留声机,闻言就笑:“什么学人說话,它又不是八哥,這裡面有机关,能录音的……”
裡面有几张空胶片,還有几张带着西洋曲儿的。
五爷拿起一张放进去试了试,那胶片吱吱哑哑转了几圈,果然飘出一阵女人的声音来。
二爷惊讶道:“呦,說话了!”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挤了一群人,都探头探脑看热闹。
這個說是洋鬼子的摄神大法,那個說喇叭花說话了,乱七八糟乱哄哄一团。
五爷拍着巴掌笑,也来了兴致,“西洋趣儿倒有些意思。”
外头就有人喊,“洋鬼子的歌腻腻歪歪,咱们也听不懂,還是五爷唱一個!”
“对,五爷来一段儿!”
众人便都起哄。
五爷大笑,也不推辞,“那好,咱们就下去唱!”
說着,一群人闹哄哄往外走。
后头屋子裡二爷三爷对视一眼,笑着摇头,也相互搀扶着下去了。
過了会儿,戏台上果然传来五爷的嗓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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