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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梨园(六)

作者:少地瓜
在蓉城,五爷的生日可是件大事。

  许多他的戏迷打老早就开始准备礼物,盼望着哪怕能让五爷多瞧一眼,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也不知从哪裡传出来的话,說五爷這些年尤爱金银,众人便纷纷动了心思。

  于是五爷生日当天,整條街上都停满了洋车,又有各色花篮,喘口气都是香的。

  放出去到几千响鞭炮隔着半座城都听得见,那烟尘遮天蔽日。

  戏楼大堂内堆满了各色金银精心打造的宝山宝树,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绿的是玉。

  另有那栩栩如生的金船金花,金光灿灿,简直晃瞎人的眼。

  尤其一個商会老板送的宝花,乃是請能工巧匠将纯金打成极薄的金片,以金珠做蕊,最后用金丝攒到一起,只要一阵微风便能轻轻颤动,若非那色泽,竟跟真花是一样的。

  只一朵這样的金花便已价值连城,而那老板竟然弄了個大花篮,裡头装了足足21朵。

  五爷過的恰是21岁生日。

  焦先生也来了,他虽留過洋,略有了一点墨水在肚子裡,但整体還是粗鄙的,当日竟弄了一座金砖堆砌而成的小山,敲锣打鼓送過来。

  众人面上虽不敢表露,可私底下谁不笑话他粗鄙不通风雅?

  五爷看见后眉头皱了一皱。

  他委实不想收這人的贺礼。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见都不要见。

  可五爷刚流露出婉拒的意思,焦先生就轻笑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五爷這是瞧不上在下?”

  是,我就是瞧不上,怎么了?

  我虽是個下九流的戏子,可清清白白挣钱,不像你们跪在日本人脚边当狗,转過头来祸害自家同胞!

  五爷几乎要抑制不住胸口的烦躁,這时,幸好三爷出来打圆场。

  “哪儿能呢?焦先生实在太气。”三爷笑道,“且不說您远来是,又是這样的身份,這样的尊贵,我們請都請不来呢,又哪裡好意思收這样的厚礼?越发惶恐了。”

  他生的温润,笑起来越发真挚,任凭谁来了都无法怀疑他的真心。

  焦先生心情好转,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既然如此,收下就是,原也算不得什么。”

  在他這裡,自然是算不得什么的。

  因为本来就是他兄长在南边搜刮的民脂民膏,得来不费一点功夫。

  可五爷只要一想到這是日本人从中国老百姓身上榨出来的血汗,就恨得牙根痒痒,只想吐。

  但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拒就能拒了的。

  那边二爷也闻讯赶来,自然知道自家老五的脾气,便跟三爷一左一右的奉承起来。

  焦先生重新得了意,又装成了人样儿,非拉着五爷要喝酒。

  “怎么着也得敬寿星一杯!”

  三爷偷偷和五爷說:“咱们实在推不掉,你若嫌那钱不干净,回头做点善事也就罢了,总比留给他们转头孝敬日本人强吧?”

  金砖虽然不风雅,可确实是最硬通最方便兑换的。

  记五爷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說到底,干他们這些营生的人,逢场作戏曲意逢迎的时候還少嗎?

  戏子嘛,天生就有两张皮。

  你若不冲着人笑,怎么赚得钱来呢?

  五爷就瞬时换上一张笑模样,說了几句感谢的话,将那焦先生打发好了,便寻了個借口去后面更衣。

  小狗儿老远瞧见了,“五爷要喝茶嗎?”

  五爷捏了捏眉心,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带着几分厌恶道:“茶先不喝了,你去给我打盆水来。”

  才刚焦先生借着喝酒說话的工夫摸了他好几下,五爷就觉得碰了條蛇,又冷又湿,滑腻腻的恶心。

  得好好洗洗。

  才洗完手,四爷就从后门溜溜达达回来,打袖子裡摸出一只长條匣子,笑嘻嘻道:“老五,看四哥给你弄的什么好玩意儿。”

  五爷闻见他身上的酒臭和脂粉味儿就有些不快,也不接那匣子,只是皱眉道:“你都几天不着家了?如今還翻得起跟头嗎?”

  准是又从妓院赌场裡回来。

  他倒宁肯不要這什么礼物,只盼着兄弟几個好好的,安分過日子。

  四爷沒骨头似的往旁边的大圈椅上一躺,仍是那副贱兮兮的笑模样。

  “花门有你撑着,四哥怕什么?要我說,你也松快松快,如今這年月谁知道赶明儿是個什么光景?偷得一日算一日吧!”

  五爷的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

  他想劝,却又不知该从何說起。

  若能劝得住,早些年也就劝住了,如今再說什么也白搭。

  四爷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知道你们都不待见我,我也不在這儿讨嫌,走啦!”

  說罢,真就又溜溜哒哒走了。

  五爷给他气笑了。

  這算什么事儿?

  他一個人在那坐了老半天,眼角的余光瞥见桌边的匣子,想了想,到底是拿過来。

  打开一瞧,是條细细的金链子,下面挂着個金锁。

  很新,应该是找人特意定制的。

  五爷将那链子拿起来瞧。

  链子很细,锁头也是中空的,拿在手上轻飘飘。

  但做工很细致,想来花了不少钱。

  左上還刻着字,正面“平安”,背面“吉祥”。

  五爷沉默半晌,幽幽叹道:“這年月……”

  最朴素平凡的愿望,如今却是最难实现的。

  若有的选,他宁肯不要眼下的风光。

  “五爷!”打杂的小狗在外面喊,“三爷喊您去招呼人呢!”

  “来了!”五爷瞬间收回思绪。

  他离开了,那匣子却還摆在桌上,只是裡面已经空了。

  一场生日闹轰轰,末了五爷還亲自登台献艺,引来满堂喝彩,生日宴圆满结束。

  唱戏的人为保护嗓子轻易是喝不得酒的,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各界达官显贵都来捧场,少不得破破例。

  而你喝了他的,就不能不喝他的……

  哪怕只是薄酒,一圈转下来,兄弟几個也有些醉了。

  二爷身上還带着伤,三爷亲自過来给他换药,小声道:“不该喝的,你還跟人划拳呢,记瞧瞧,伤口又崩开了。”

  這可是枪伤,最不容易好的。

  偏又见不得人,也不好随便請外头的大夫来治。

  如今时局正乱,想弄点儿西洋的盘尼西林也不容易。得亏這天气不怎么热,不然发炎化脓高烧可不是玩的。

  二爷躺在床上,闻言笑道:“不打紧,我底子好,且挂牌歇业几日养养也就行了。”

  三爷白他一眼。

  這事儿若你說了算也就罢了。

  尚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骂的何尝不是他们?

  二爷欲言又止。

  既然选了這條路,好歹从黑影裡看到一丝光,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就算舍了他這條命又如何?

  不過贱命一條罢了!

  三爷垂着头,灯光也照不清表情,“不管怎么說,好好的……”

  不然你就算死了,怕也沒法给你堂堂正正上柱香。

  哥俩正小声嘀咕着,五爷就在外面敲门。

  “二哥,睡了嗎?”

  三爷忙伸手把二爷的衣裳盖好,“沒呢,我刚替二哥换了药。”

  五爷就推门进来,笑道:“三哥也在,正好。”

  他从袖子裡掏出一本厚厚的礼单推過去,刷的抖开扇子扇了两下,漫不经心道:“你们也知道我最不耐烦這些俗务,下头人說给我送礼,我却不耐烦打点,你们且替我收着。如今时局不大好,却不好买房子置地,二哥,你常在外跑动,若瞧着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只管拿去使。”

  二爷三爷在那边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五爷如今一個生日過下来能收多少礼金,他们是最清楚不過的,說是一夜暴富也不为過。

  若放到外面开粥棚舍粥,都够救活半城人了。

  二爷道:“這怎么能行?你也不是小孩儿了,還当当年让我們给保管压岁钱呢,自個儿的钱自己拿着花,留着以后等太平了买房置地娶媳妇……”

  不等說完,五爷便淡淡道:“太平?谁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呢?且行且看吧。”

  他下意识伸手压了压胸口的位置。

  三爷還要說什么,五爷却不耐烦再待,麻溜起身道:“忙活了一天,又是招呼人,又是登台献艺的,累的我够呛,走了,回去睡觉了。”

  說完也不等两個哥哥招呼,自顾自倒背着手走了。

  剩下二爷三爷面面相觑,半晌,三爷去拿了礼单過来。

  打开略粗粗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何止今年的礼呀,只怕五弟這几年攒的身家都在這儿了。

  三爷从夹层裡拿出钥匙和密碼纸,又递给二爷看。

  哥俩瞅了半天,跟木雕似的愣在那裡,沒话說。

  這是五爷在外面自己租的私库,外人根本不知道。

  有了這两样东西,压根儿不用五爷到场,他们随时都能取用。

  也不知過了多久,三爷搓了把脸,“老五……该不会猜出什么了吧?”

  不然怎么?

  二爷挠头,仰头看着床帐子說:“老五這小子打小就机灵……”

  大家又是一起长大的,长年累月若给看出什么端倪,倒也不奇怪。

  三爷叹气,拿着那礼单跟捧着一盆子烫手山芋似amp303记40,丢也不是,收也不是。

  “這怎么话說的?這是老五卖艺的钱呢,咱们怎么好要?”

  学戏唱戏有多苦,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别看外面给脸喊一声“爷”,可在大部分人眼裡,压根就不算個人。

  唱戏的嘛,下九流,下三滥。

  老五年纪轻轻就接了班主的担子,又要在外事事周旋,难呐!

  他们想干什么,平时花自己的钱也就罢了,怎么能捎带上弟弟呢?

  這可是掉脑袋的营生!

  “不成,我得去找他去。”

  三爷才要起身,就被二爷抓住了,“得了,你不知道他多犟?”

  三爷无言。

  确实。

  二爷失笑,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蓦地亮起来。

  “算咱们欠老五的,等以后天下太平了,大家就都不唱戏了,咱们哥几個种地养活他……”

  說得三爷也笑了。

  嗯,說好了,等天下太平了,就都种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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