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豆饼惨叫,因为被蛇屁股狠拍了我們瞪着他,我們已经出离了愤怒
“在你想骗我們来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說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
“刚才過去的至少是两個日军中队——两個中队”阿译說话也带着愤怒
死啦死啦笑了笑,他属于那种能在吓死你、气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间忽悠的人,极具感染力,却完全罔顾被他這样感染之后造成的落差,于是在這样的落差中你永远觉得被嘲弄
死啦死啦說:“我看他们好像在撤退”
我說:“胡說!撤退有這么长幼有序的?他们绝对在进攻!”
死啦死啦抬头看着我,“你也這么觉得?那也许是我們在撤退”
“我們也在进他妈攻!被你骗着进攻!——你是汉奸嗎?骗着我們往包围圈裡钻,我們被你卖多少钱一個?”我在生气,我也想煽动别人生气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笑了笑,“烦啦你自己报個价,這么根揪着头发就能把自個揪离地面的轻骨头,能卖几個大子?”
我气结和语塞,在我的骂战史中這相当罕见,他真是太擅长打击每個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击无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烦了,烦啦不是你叫的”
死啦死啦笑道:“烦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了跟你埋一個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够格啦”
迷龙情知耍嘴皮子不一定占便宜,干脆直话直說:“我不跟你们学娘们默唧我要回去”
死啦死啦饶有兴致地看着迷龙,用东北口音說:“回东北那旮嗎?东北大老爷们,你走错向了啦”
如果我是气结,迷龙那一瞬快要爆裂了,他立在那像一段木头,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他咬着牙說:“老子就回去”
死啦死啦說:“机场快失守啦搞不好已经失守啦”
迷龙仍然咬着牙,“谁要回他妈的英国人机场?回去”
“這么的走回中国?比跟那两中队打還沒戏”死啦死啦试图劝服迷龙
迷龙坚持到底,“就回去”
当迷龙一直那么毫无花俏地坚持时,死啦死啦的表情沒了嘲弄,多了黯淡,他叹了口气,像是一個死者看着冥河对岸
死啦死啦嘴裡念叨着:“对不起啦,死了的弟兄,咱们不打了,他们又要回去窝着了东北东南死了的弟兄,战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缅甸的弟兄,人间不葬天来葬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疾疾令”
我們沉默着,他让我們很内疚,有些人低着头
我們听得很内疚,但人不会因内疚而死的应该不会
他一直看着我們,然后他不再黯淡了,他又站了起来,“好吧,回去我去给你们探探道”
我們看着那家伙背着他的枪消失于丛林深处,我們仍然在沉默,這种沉默需要一個最擅长在心智上闪烁其词的人来打破
“他真会带我們回去嗎?”我问
這是個设问,设问通常是個坑,总会有人奋勇跳迷龙是第一個,“会就有鬼了你看他那一脸狗拿耗子的样儿”
郝兽医提出异议:“啥叫狗拿耗子?”
不辣一览无余着我們所拥有的,說:“你讲我們有什么吧?打不赢還要去送死,這個就叫狗拿耗子”
郝兽医有些语塞,“……反正跟日本鬼子打仗,不叫狗拿耗子”
“兽医,害我們掉坑裡的是实事不是道理你杀過半個鬼子?治好過一個人?能不能做成件事再来讲你的道理?”我說
在黑皮上我看不出郝老头的脸色,只看出他郁闷了,死啦死啦不在时我還是很具杀伤力的我开始趁热打铁,“他会把我們全扔给日军我沒說他是汉奸,可他是疯子——咱们从天下掉下来疯到现在,上天时五十多個,现在你们点点数,疯剩二十二個了——被個疯子带着乱跑,在日军的防御圈裡疯”
不辣轻声地說:“要麻也沒了”
豆饼更轻声地說:“要麻好着呢”
我瞪了一眼這两碎嘴,以免话题被引到不知何处去幸好我的新朋友迷龙总是直切主题的人,“我整死他!”
我明着劝迷龙,实际上煽风点火,“你整不死他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就剩吐着舌头喘气了”
迷龙挥了下撬棍,這家伙拿着机枪,可他也沒放弃撬棍,這家伙本性上有点儿贪,“谁跟他磨嘴皮子了?我真整死他!”
他吼完了,我們都沉默了,沉默得很暧昧,大部分沉默地看着迷龙,只有郝兽医和阿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把他们俩瞪回去,然后看着所有人,說:“你们都不吭气?你们吭個气?”
沒人会吭气他们有时敏感有时愚钝,现在他们因敏感装愚钝
我又对准了迷龙,“算了迷龙,他们不会让你干的他们也不知道那家伙哪儿来的又是干什么的,咱们团长是虞啸卿,他嘴巴一动就說虞啸卿死了,他是团长我拿马口铁剪两星子往衣服上一整也能這么說——可他们就能被那玩意儿骗得团团转”
迷龙不傻,他的直觉是精明的,他立刻明白了這种会意格,于是他扫视着——或者說蔑视着所有人,“哦,懂啦,就是說装孙子的時間到了是吧?”
“嗯到点了”我点点头
现在他们有点儿沉不住气,有点儿蠢蠢欲动,他们看我和迷龙,低下头,再看迷龙和我們
康丫嗫嚅着說:“我說……那啥,有别的法子沒?他高低也救過我們”
“迷龙也說過整死你整死我,你我死了嗎?被他打趴下得了——迷龙,你說的是把死啦死啦整晕啦,对吧?”說后半截话的时候我转向迷龙
迷龙点头,“嗯他扛揍的话”
我表示同意,“他挺扛揍的”
不辣迟疑着說:“我們……我們二十几個怎么也能把他拖回国,他再疯下去早晚是個死……這也算救了他对不对?”
“你们算是开窍了他救過我們,现在我們在救他-营座,你說呢?”我看着阿译
我們的营座一直在看着表,這会儿表好像变成了最好看的东西我看了看那表,把他的脑袋扳起来看着我們
“别看了,表也不是你弄回来的再說你忘上发條了——看着我們”我在提醒阿译表是谁帮他弄来的
阿译的嘴好像被缝上了,但终于点了点头
這正是我要的,“营座的意思,這事不是迷龙干的,是我們所有人干的”
沒人吱声,但我坚持着看到除郝兽医外的每一個人都点了头
迷龙說:“你這话真是清楚得像脱裤子放屁你是個坏东西”他绷着脸,但无疑是有一点儿感谢之心的我也绷着脸,“得說清楚我不坑人”然后我碰了碰他的撬棍,那家伙在這上边有点儿少筋,反而猛挥了一下,直到我跟他声說:“会打死人的”
于是迷龙明白了,去收拾他的撬棍那用不着我帮手了,我看了看旁边的郝兽医,老头儿郁郁地坐了下来,我尽力从他身边绕开
郝兽医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說:“烦啦可真還是不坑人不坑人呵”
那是含讽带刺,我沒理他,我也不走开了,就站在他身边看他還有什么說道
老头儿叹息道:“……我們到底在干什么?”
“我們?”我看着老头儿
郝兽医再也沒說什么,于是我看着迷龙在那用藤條缠裹他的撬棍,最细心這种水磨功夫的蛇屁股過去帮他
他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你们”,那表示某种妥协,于是我也就沉默我們到底在干什么?我們只是一群无法主宰自己的人,无法主宰自己,可也不愿意被别人支配
這样的行为当我們多少有点无精打采,我們沉闷地或坐或立,沒人說话迷龙拿着他那根缠得怪裡怪气的藤蔓大棒时也不那么生猛周围并不安静,枪声一直在遥远地传着,实际上从我們落地后,枪声一直在提醒着我們已置身战场
我們终于看着那家伙从雾霭中出现,他的枪提在手上,从枝叶和雾霭中猫着腰過来,迷龙就想迎上去,我踢了他一脚,迷龙站住了,等着死啦死啦過来
死啦死啦在接近我們时把枪挂回了肩上,那是一种终于放松的姿态,而他脸上有一种阴睛不定的表情,“前边有……”
然后他打住了,因为他看见了迷龙的表情也看见我們所有人的表情,那是一种在门顶上放了一整桶水然后等着某人推门的表情迷龙不再等了,把棍子猛挥了過去,但那家伙猛往后跳了一下让棍子挥空,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迷龙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追
我們暂时還沒有帮迷龙的勇气,我們只看着那两货在丛林裡绕着树跑,看着迷龙的棍子屡屡挥空,那家伙非常缺德,他老哥脱得跟我們一样光却沒脱鞋,而迷龙却一直无法在死人身上找到合他尺码的鞋,现在死啦死啦开始上蹿下跳尽找一些多灾多难的崎岖地形,他蹦着坎,往丛棵子裡钻,迷龙跟着钻刺棵子、蹦下坎迷龙刚蹦下一個坎,痛苦地抬起一只挨扎的脚,那家伙回身,猛一拳挥在迷龙侧颅,我們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被他一拳打躺,然后拿脚猛踢那家伙下手极狠,迷龙怪叫
他又在迷龙肋條上来了一脚,然后看着我們,“日军现在就跟地上這蠢货一样”他喘口气,又一脚,迷龙怪叫“他们当他们赢定了英国人跑疯了,日本人也追疯了,一個联队拉出了一個旅团的战线,我們输得溃不成军了,他们赢得溃不成军了一直沒人对他们开枪,他们再追下去连枪都要扔了想打胜仗,只要像对這個追我追得自己都站不稳了的蠢蛋一样,一指头捅下去……”
为助长声势,他又对迷龙捅了一指头,就是說猛踢了一脚,迷龙怪叫,但抓住了他那只脚——他還是看了迷龙扛揍的程度,迷龙的惨败至少有一半是装的,于是趁势抓住他的脚,另一只手一拳打在他的裤裆上
我們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两位:死啦死啦夹着裤裆蹲着,蹦着,一蹦一蹦离开迷龙這危险品迷龙摇摇欲坠地往起裡爬着,他也被揍得够呛,在地上摸索着他失落了的撬棍
迷龙冲我們大叫着,而死啦死啦在他身后一蹦一蹦蹦进了树丛,如果不是在這种地方做着這样一种事情,我想我們都已经要笑疯了
迷龙四处张望,“我家巴事儿呢?家巴事儿呢?人呢?他人呢?”
为方便行凶,他的机枪是交给康丫拿着的,康丫把机枪塞到他手上
迷龙挥了一下,发现不怎么对,“你飙乎乎的!我又不是要整死他!”
但是管他呢,那家伙的体力是飙到能把机枪当棍子抡的,他抡着机枪冲向树丛,然后被一记步枪枪托给砸了回来,跌撞了两步摔在地上
我招呼着:“一起上啊!”
一群苍蝇会钉鸡蛋,因为有我這种人开缝乌乍乍一下大伙齐动,我看着那家伙三蹦二蹦消失于丛林,迷龙這個屡屡挨打却說死不倒的货又在往起裡爬,康丫从腐殖层裡捡起了他的撬棍
不辣一马当先,被枝丛裡伸出的枪托一下绊倒,死啦死啦从枝丛裡蹦了出来,体重加速度双脚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沒吐血,然后那家伙瘸着,劈了胯一样的跑姿与我神似,他挑了個方向一路瘸過去
我喊道:“别乱啦!有鞋的包抄!沒鞋的直追!”
我們乌乍乍地追在后边,即使不算犹犹豫豫的郝兽医也是二十二個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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