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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作者:兰晓龙
那家伙在雾霭和枝从中出沒,靠他太近真不是什么好事,每当他转身停留,消失然后又再现时,总有一個人被他捅了一指头,然后倒在地上·发!发+說+

  我组织进攻队形,“缠着他!旁边人速速上!”

  但是我還沒能瘸過去,蛇屁股又被他一脚踢得从山坎上滚下来,康丫一边张牙舞爪挥着撬棍,一边从旁边绕了個绝不妨碍死啦死啦继续跑路的角度,死啦死啦倒也领情,掉头便往上山道跑,康丫遭遇到的主要不幸是被从后边赶上来的迷龙狠踢了屁股

  死啦死啦逃向山顶,在雾霭中一闪而沒已经痛過劲了的迷龙一驴当先,挟一帮乌合之众追在后边

  我瘸啊瘸啊地使劲蹦着,直到郝兽医扶着我我瞪了一眼甚至還落在我們后边的阿译,让他良心发现终于开始往前蹿

  我看着郝兽医脸上的苦笑,我也开始苦笑

  這個本来很严重的事件已经被死啦死啦搞得像是戏谑,但我們還得追下去——如果他真像他宣称的那样是個团长,法不责众四個字对我們是不适用的”

  迷龙倒提了他的机枪,以便抡砸而不是开火,他跑過去又跑回来,因为发现他追的人居然若无其事蹲在岔道的树后——而且是背向着他

  迷龙学了乖,蹑手蹑脚改了潜行,并且发现用机枪也是能砸死人的,他枪上肩,从地上捞了根粗大的树棍

  然那家伙转头冲他嘘了一声,然后又把头转回了原向以迷龙的性情很难打這么一個沒把自己当对手的对手,于是他也看向那個方向

  我們络绎地到齐了,我們也看向那個方向,我們沉默着,枪声很近,是三八式步枪的单发射击,而枪响的间隙中,我們清晰地听见迷龙咬牙切齿的声音——那样的声音让你很想在他嘴裡塞截树棍,以免他把牙齿咬碎了——但我看迷龙时,看见的表情却是悲伤而非愤怒

  我們下望的地方是在這座丘的山腰,而濒临山脚的位置有一個日军的简易阵地,它仅仅由几個散兵坑形成,而装进包裡的土则垒了些简单的沙袋工事,一挺九二重机扔在那监视着山脚下的河滩,但沒有人管,那地方的十几個日军在玩一件他们觉得更有趣的事情,河滩上倒着十数具尸体,但他们在用步枪精确射击着其中還动弹的一具那显然是一個赌赛,他们的枪几乎都扔在射击位置上,为保公平他们共用一枝三八步枪,伴随着枪响,和来自那具躯体的惨叫,他们中间爆发出“我打中的是腿”“他又在叫了”這样日语的欢笑和喧哗

  河滩上倒着的那個人在雾霭中不可能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龙悲伤和愤怒的原因——那是李乌拉

  李乌拉一直在叫:“我是李连胜!吉林人!那边的王八犊子!你们别猫着!给我一枪啊!你们有枪的!给我一枪,我是李连胜!跟你们一块儿来的!”

  你可以肯定他叫的绝不是日军,但开枪的是日军,又一枪打在他肩头,李乌拉现在连叫的力气都沒了,只是哆嗦了一下,将头埋在浅水裡他在抽泣

  我的身边响了一下,迷龙冲了出去,如果追打死啦死啦时他像是一头不得其门的笨大猩猩,现在他则像是一头会辗碎一切的犀牛,我還沒从见一個人這样抓着枪管倒提着一挺机枪,另一只手挥着本来用来整死死啦死啦的树棒,他从這個坡度上冲下去的速度快得让枝條在他身上抽出了血道,一棵横在路上的树被他一撞两段

  第二個是死啦死啦,那家伙纵起身来的时候不折不扣是头黑豹,他抓着他的中正步枪,挺着枪上的刺刀第三個是不辣,尽管他跳进来时几乎绊倒,有碍了勇往直前的观瞻我想做第四個,但蛇屁股做了第四個第五個则是一群——中国人办事,就是得有個起缝的,现在有了四個

  当我們已经成为一群时,迷龙已经和一個正离开了游戏在一边便的日军遭遇,他甩出了那根手臂粗的树棒,那东西飞旋而出而迷龙根本沒做停留,他又冲几步后,那根飞来棒喝在颅骨上砸出的闷响连我這儿都能听见,然后迷龙用一挺二十多磅重的机枪把一個背对着他的日军砸塌了架

  我一边连滚带爬地下山一边确定那名日军已经死定了

  迷龙终于对上了一個可以与他匹敌的,一個日军军曹拔出了刀,他反应快到甚至還沒转身,而是拔刀后再旋身砍劈迷龙的家伙事重到他這一下回身不過来,于是对着那军曹张一嘴白牙吼叫——我看见這场战争中的一個奇观,一個黑得山魈一样的家伙对着一把足可把他劈成两半的刀露了两個眼白和一嘴白牙吼叫,而那個持刀的家伙在猛的一下愣神后完全放弃了砍劈的架子,他拔腿就跑

  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冲過迷龙身边,无声地把枪刺扎进了那名军曹的后腰,那是死啦死啦,他向一堆仍扎堆在一起,但已经放弃游戏转過身来的日军冲去,又挑死一個日军后他正对了那支一直用来比赛的三八步枪,枪后边還有三個人,但被這個雾裡冲出来的黑魅吓得不敢上前

  那個枪口抖得不成话,那名日军嘴裡嘀咕的我們用心都可以听懂,因为它本就是汉语的发音:“妖怪,却散-妖怪,却散”

  死啦死啦弯着腰平移着,忽然怪叫,我曾听過一些還在刀耕火种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发出這种战吼,那名日军开枪,如此近的距离上居然吓得打了歪掉,死啦死啦把枪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

  往下撞进那些日军中的便是我們全部了,沉闷的撞击声中肢体翻倒,黑色的躯体和黄色的军装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黄色的喉头,白色的枪刺下溅起红色的血,漆黑的树棍挥起,棕色的枪托落下

  我终于从我一路连滚带爬的下山旅程中到达山脚,我爬起身来时那一场厮杀已是尾声,漆黑的身体正与黄色的军衣分开我愕然看着我熟悉的兵油子们,這样刀刀见肉的厮杀是可以让人沉迷的,我那些狐群狗党们正在沉迷,热血和愤怒冲破他们的脑门

  我沒打過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钟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原来如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后仍认定雾裡冲出山林的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不会打得這样顺利,应了那家伙的话,我們用裤衩杀敌

  我听见一声尖叫,我回身时是被迷龙用树棍子甩晕的那個日军,他在女人一样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龙過来排开了我,這货终于觉得机枪应该是用来开火用的,他射击,半匣子弹飞過了那名日军头上的树梢

  死啦死啦接過机枪,用半梭子弹将那名日军撩翻,他看了迷龙一眼,但迷龙沒有看他,迷龙径直走开

  迷龙走向那处河滩,浅滩裡倒卧着李乌拉生死未知的躯体

  我們看迷龙的步态是要把李乌拉给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拨弄了一下李乌拉,然后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

  当迷龙抱着李乌拉看着雾霭一动不动时,我們以为从河滩那边又来了敌军,我們悄沒声地去抄起那些日军丢弃的武器,但我們站住了,在雾霭裡缓缓现身的那些人,狼狈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军,和一些中**人他们在劫后余生之后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個死猪脑壳!”

  他踩着水跑過去,中国人尤其是中国乡下人不拥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凿要麻的头豆饼在我身边发出一种难听到只能是笑给自己听的傻笑

  豆饼叫了声“要麻哥”,就开始鼻涕和擦眼泪這种沒完沒了的工程

  要麻远比我們大多数要幸运,他搭乘的飞机平安无恙地降落在机场,他领取了装备然后被编入一支临时的巡逻部队一支日军部队把他们赶入了這個口袋形的河谷,然后像对我們一样,主力追击,队留守他们几次冲击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机枪现在属于我們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裡共处的难友们嘀咕,嘀咕的结果是几個人开始脱下衣服——衣服和着食物拿给了不辣,但是不辣摇头,他只要食物

  要麻觉得奇怪,“還光上瘾了?”

  不辣不說话,只管摘了植物的大叶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刚见過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這样喝的当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护的豆饼

  豆饼笑着說:“不知道咋的,光着胆還壮壮的了光着我還打死個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說你是杜聿明他儿子啦”要麻說

  豆饼立刻就有点儿心虚,“……其实我就打死半個鬼子,我拿枪带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几個?”

  于是屡战屡败的要麻也有些沮丧,他選擇不再和不辣、豆饼說话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护的豆饼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为什么不要白给的衣服”

  要麻诱惑不辣,“刚从英国佬仓库裡搞出来的,摸着闻着,心裡都暖和”

  不辣拒绝,“我他妈就摸着闻着娘老子给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静地坐在一边,郝兽医用刚从這群溃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给我包扎,我沒再去在意一直在恶化的伤口,我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

  他像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此时他沒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沒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机枪

  迷龙抱着李乌拉走過,确切說是迷龙而不是李乌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尽折磨的李乌拉已经完全寂静下来,连呻吟都不再,于是我看着迷龙走過我們,把他手弯裡的东北人放在一個最安静的角落

  安静地照顾着一個垂死者的迷龙看起来让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话——他用草叶为李乌拉垫高了头,用一双刚砸碎過几副骨架的手理清李乌拉湿透了的头发,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边,掰下很的一块,放进李乌拉的嘴裡,他甚至有耐心去帮对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劲把饼干压碎,然后用适量到绝不会呛着一個垂死者的水帮李乌拉冲服

  我轻轻捅了在帮我包扎的郝兽医,郝兽医只是抬头看了眼便低下头摇着,“救不了挨了十好几枪,血還在水裡就流光了”

  于是我只好又看着,迷龙把肉干嚼成了丝塞进了李乌拉的嘴裡,我看着一個东北黑龙江人抱着一個东北吉林人湿透了的头颅,用他们真正道地的东北话在垂死者耳边絮语,偶尔能飘過来两句,如果能听懂的话全是“好啦好啦”“沒事啦沒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爷们啦”一类全无意义的絮语

  我們从来不知道迷龙和李乌拉到底有什么恩怨,只知道迷龙总揍李乌拉,但总在后者饿得半死的时候给他食物我們因此更加躲着迷龙,我們想得多恨一個人才能這样对他,让他活着仅仅是为了承受怒气

  但迷龙拥有的好像不仅仅是怒气

  我們看着迷龙用额头顶着李乌拉的额头,那是我們从未想见過他会对他人而发的亲昵举动

  死啦死啦的队伍仍在丛林裡前行,现在它扩张了好几倍,已经完全是一個连建制黑皮的走在前边警戒,穿衣服的照顾着两翼和后方,现在大多数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机枪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着

  迷龙背着李乌拉走在队伍中间,李乌拉身上披了别人的衣服,确实象郝兽医說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過是水

  李乌拉后来动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实已经让他看不见了,他用搭在迷龙肩上的手摸索着迷龙的额头,迷龙面无表情地走着,由着他背上的人做這种摸索,那只手从迷龙的额头摸過了鼻梁,然后掉了下来迷龙全无表情地感受着一颗头颅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龙走着他沒打算停留

  河谷一战让死啦死啦拥有了一整個对他死心踏地的连,然后他仍拉着我們在丛林裡晃,真像他說的,日军把战线拉得過长,兑了一桶水的一瓶酒,头发丝吊着的战争

  李乌拉在我們开拔十分钟后就死了,但迷龙一直背着他,他背着他的同乡一声不吭地又走了一個多时,我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东北佬儿迷龙身边已经沒有任何一個活着的东北佬儿了

  在丛林的晨光裡,迷龙仍背着那具尸体在走着,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沒有過丝毫的变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尸骸的机器

  要麻背着本该迷龙拿着的轻机枪,似乎是为了出一份自己沒出的力

  郝兽医从他身边走過时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龙”

  沒响应

  郝兽医轻声說:“人早死了”

  沒响应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门儿,“你杠了门山炮么?能兑死日本么?飙啥玩意儿嘛?”

  我們吃了一惊,看着站在路边的死啦死啦,因为从那家伙嘴裡蹦出来的是东北话,我們几乎以为這货是一個东北人,但那做不得数,他之前就用东北话和迷龙吵過嘴,用北平话和我斗,用陕西话和郝兽医搭茬儿,他嘴裡甚至蹦出過边陲少数民族的嘶吼,什么都做不得数——那货是個方言机器

  迷龙瞪着他,因为“山炮”是句很严重的东北骂人话,而且是对一個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觉察不到迷龙的眼神似的,接着說:“该干啥知道不?拿机枪去杀人整個死人腻乎着忽悠谁呀?鳖犊子玩意儿”

  他头也不回,径直去了他的队首迷龙看上去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在路边放下了李乌拉,回头从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机枪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龙早已是個对自己够狠的人,他离开路边那具尸体时再沒有回头我提心吊胆看着他从死啦死啦身边超過,去了队首

  我很担心迷龙整死他,因为迷龙沒說整死他——后来我发现,迷龙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么說话

  死啦死啦在叫我:“传令兵!三米以内!你立马给我到一個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离!”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們這帮子黑皮鬼在林边沿的树后蹲了第一线,而穿衣服的是這次冲击的第二线

  我這回沒离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边看着林外——一個英国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军拥在那裡对着洞口往裡一個一個扔手榴弹,机枪在对裡边盲射——干什么不问而知

  死啦死啦悄声說:“传下去我左手左边抄,右手右边抄等挥手”

  我传给不辣,不辣传给蛇屁股,蛇屁股传给迷龙,迷龙该传给豆饼,但他现在郁闷地在给自己禁言,而豆饼不但在四米开外,一個用手掌绝对拍不到的距离,而且专心地向着他的庇护者要麻

  迷龙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了過去,那块石头過大了点儿,又被他在豆饼头上砸個正着,“咣当”一下,豆饼终于回過头来,看了迷龙一眼,然后直挺挺地栽倒

  在我們众人的讶然中,要麻扑過来和迷龙厮打,我們手忙脚乱,穿衣服的和黑皮鬼一起把那两個分开

  幸亏几十米开外的日军一個個手榴弹正炸得兴高采烈,否则我們這帮伏击人的就要被人伏击

  死啦死啦的左手开始挥下

  迷龙开始射击,他臂力倒是惊人,但用得全不在当,其机枪火力的威慑性远大于杀伤力

  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窝上拥有要麻猛一拳打出来的乌青

  我們从左右两翼同时开始抄上,射击

  要麻一边射击,被迷龙打出来的鼻血一边欢畅地流着

  我們的队伍又扩张了,双纵变成了三纵,中纵是人力抬携的重机枪和辎重,要麻抬着机枪一角,一边忿忿地擦着鼻血,显然那对他而言是惩罚

  迷龙走在中纵的队尾,背着仍在晕迷中的豆饼和他的机枪

  我們在丛林裡游荡了整天,袭击只顾唱空城计的日军,让一队队无主孤魂的我军加入我們,入夜时分死啦死啦终于适度地表示了他的满意

  我看着周围的人說:“都快他妈拉出半個独立营来啦”

  死啦死啦用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满意,“哼”

  夜色下的机场地平线上闪烁着炮火、弹道,炮击并不猛烈,因为那主要来自我們监视下的日军所发射的一些轻型迫击炮和掷弹筒,打得也是三心二意,威吓远大于实际杀伤,爆炸得最灿烂最猛烈的反而是一些被日军也被英军击毁的飞机,和他们自己点燃的弹药库

  死啦死啦哼了那声后我們终于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机场的正途机场正在被日军攻击,這裡的英军也在烧东西,如果二十四时前我們会视此行军为自杀,但是现在……我們所遭遇的日军沒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计

  死啦死啦看够了,把新得来的望远镜交给了我,他特意留時間给我看,他不急,因为他的人马正在日军挖设于机场边的战壕之后设伏,顺便架设新得来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和几挺轻机枪

  我眼睛不离望远镜,一边說:“两個队加几门炮,打肿了也就一百四五十头诸葛亮要被气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计一辈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么欢喜,他淡然得很,“他们的运输力量根本沒办法短時間内在這地区形成压倒优势,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缅北追過去了,后边就他妈孔雀屁股的后边——顺便问下,什么是聻?”

  “人死变鬼,鬼死变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我解释给他听

  死啦死啦笑起来,“渊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军粮,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学问?”

  在我并不得意的人生中,這是一直让我忿忿的部分,“念书而已把人味儿念成烂书页子味那种念法”

  死啦死啦乐了,“怎么個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并不威严,但总有一种与威严全不相干的感染力,让我這类对他极抵触的人有时也在不知觉中就范于是我给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种驷五骈六,摇头摆尾,画胡子抹圈子的姿势背梁启超之《少年中国說》,有时它干脆是唱出来的,以一种文化僵尸的姿态念诵這样一篇激扬文字,本身即为悲哀

  “日本人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欧西人之语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我做着,他乐着,我在“少年中国在”五個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個字都变了调——我愣住,我忽然觉得很疲倦很悲伤我以为這种悲伤早跟我沒相干,因为我早就不相信它

  今天学到個乖,别在人前调侃曾经的理想,信不信另說,你一直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缓過来就用我哑了的嗓子說:“……现在不是扯這蛋的时候”

  他不乐了,哦了一声,似乎刚意识到马上我們将面临一场战争,“对啊不過你们不太用我操心,能蹭到這块儿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說都挺会打仗”

  他說沒错,林中的我們沒消停過,两個重机枪巢已经被加固和隐蔽到即使开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轮廓;蛇屁股把装了土的袋子打出了凹槽,把枪架在上边以便更为精准;要麻上了树,因为這样更加居高临下;不辣把别人的衣服撕成了土造的挂弹袋,把手榴弹吊在脖子上,他這样的冲锋手能否快速投出手榴弹,决定了他的生死——并不是他们几個,每個人都在做类似的事情,這确实是一帮老兵油子

  死啦死啦有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說:“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思将来故生希望烦啦烦啦,你跟我冲了看看呗”

  我摇摇头,“你太危险”

  他于是从那种调侃中回头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气他开始调动要和他冲锋的人,我跟在后边

  我想他說的并不是這次冲锋,我說的也不是

  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较损德的一战,虽然人数占优還是背后偷袭,他连两個队的兵力都沒打算硬撼他、我、迷龙、不辣一帮子人轻而易举地爬进了日军因兵力空虚而空空如也的二线战壕,一通步机枪手榴弹臭盖過去,其间夹杂着死啦死啦几個缺德货手上一亮——他们扔出的是点着的火把

  死啦死啦喊着“趴!趴窝!”,他自個儿带头往壕沟裡一趴,连個头都不露,那可叫迫击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军分出半数兵力来攻击背后,当濒临二线战壕时,那点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经足够给暗地裡的家伙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树林裡迸射枪火,两挺早标定好的重机枪弹道将沒地儿躲的日军一個個舔倒,瞄了半天的步枪手们叮叮当当地收拾着漏之鱼

  几挺轻机枪全被死啦死啦带在身边迷龙们趴地上,拿机枪扫射着沿交通壕過来的第二部分日军,不辣们咣咣地扔着手榴弹,在林间的火力掩护下往前推进

  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损失過半的日军很快向侧翼撤退,我們追击

  我用步枪点射着窜入夜幕中的日军,看着他们栽倒我把一個正在装弹的日军掷弹手打倒在他的掷弹筒上,看着已经装入炮弹的掷弹筒被压在他身下爆炸我看着我的射界被我的同僚们阻碍,他们在追击,我站起来拖着我的步枪一瘸一拐地追赶

  如果我們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這样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国在但它晚来了好几年,我已经成了個年青而又苍老的男人

  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青而苍老的我,年青而苍老的我的祖国

  那個黑皮的,**的中校冲在兵油子堆裡怪叫和射击,他真是不像一個中校

  死啦死啦现在把自己摊在日军阵地上的机枪工事,能让自己舒服时他会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着一個日本罐头,一只脚光着,以便他用脚趾把地上的几個日军徽章翻過来翻過去地排队和打量——他在认日军军衔

  我們散落在周围搜刮着战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挂满了日本手榴弹,我翻寻着一個标着十字的军用医药包,迷龙抱着机枪坐在尸骸中,他大概還在想着他是最后一個东北人

  林子裡的人络绎地過来,蛇屁股、要麻、包着脑袋的豆饼、郝兽医和阿译,诸如此类的,我們冲锋的脸上写着不适,他们打援的加倍写着不适——不适于這样一场一面倒的战斗,這样的胜利让他们有些茫然

  死啦死啦挥着他的日本勺对新来的大叫:“請进!請座!請上座!——你们诸位现在就是我的爷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

  他心情很好,很放松,這傻子都看得出来,這种时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至我們更加讶然“咋這么說捏?”他对迷龙說,迷龙横了他一眼;“何解罗?”他对不辣說,不辣嘿嘿一乐;“别傻笑,中不中?”他对豆饼說,豆饼连忙整容

  死啦死啦看起来简直亲切得要死,“今天诸位得上座!因为以前你们拿到的,要么是大老爷不要的,要么是天老爷扔给你们的,要么靠自己可怜巴巴,要么等别人好心——今天,是你们自己挣来的!”

  我拖着那個医药箱,交给郝兽医,一边低声:“他妈的收买人心”

  老头儿說:“知道人有心就好啦”

  老头儿嘿嘿地乐,但他乐不了几秒,因为迷龙猛站了起来,把他的机枪架在工事上,他虽沒說话但那是個提示,我們纷纷就位

  夜色与雾霭中,极目的机场那厢晃动着人影,隐约地响着鼓点

  我們很多支枪口指向着从雾霭那端来的那队英**人,整着队,踏着碎步,鼓手咚咚地敲着鼓走在他们的指挥官身边,指挥官闲庭信步一般,右手打阳伞似的打着一杆挂在竹竿上的白旗——這個机场曾经的拥有者,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失去了机场

  蛇屁股拉响了枪栓,以便让他们停步不辣把一個火把扔了過去,而陡然增强的亮光下我們看到以上的细节——這一切让我們哑然

  指挥官,那是一位头发已见了花白的军人,长得几乎是让人尊敬的,他庄严地甚至是仪态万方地举了举手上的白旗,“先生们,我們要做的事情正象你们看到的我們决定接受《日内瓦公约》的保护”

  死啦死啦在我身边诧异着,“啥意思?”

  我說:“投降還有什么《日内瓦公约》的”

  死啦死啦眼裡顿时闪烁了贪心的光,“就是說我們要什么都可以?”

  我却有点儿沒精打采,“你要這么說也可以”

  于是那家伙走了出去,他刚走了出去那那指挥官身后的英军已经拉响了枪栓,我們可敬的指挥官伸手止住——不是每一個人都看得习惯一個黑漆漆的,挂了一身武器的**着上身的军人——老头儿的阅历让他可以容忍,但绝非說他决定接受

  指挥官含蓄地打量這死啦死啦,“奥塞罗先生,一支歷史悠久的军队在他新崛起的对手面前放下旗帜,是值得你们骄傲的事情所以,为什么不穿上您的衣服,像個绅士一样和我們說话呢?”

  這话很长,换成英语加倍长,死啦死啦一直一脸外交笑容地听着,听完了之后找翻译,才发现翻译被他扔在工事以裡了

  死啦死啦又喊我:“三米以内!传令兵!”

  我不怎么情愿地去他三米以内,于是我們仪表堂堂的盟友又一次目睹了一個黑皮的**的瘸子,我不知道在他艺术的心裡叫我雅古,理查三世,還是伽西莫多

  我告诉死啦死啦:“他叫你奥塞罗,奥塞罗是摩尔人,就是黑人他說他是很有面子的人,而你差不多光屁股了你能不能把自個儿裹上点儿?這样大家都有面子”

  死啦死啦才不管這個,“他妈的!因为他们烧光了我們的衣服!给我译!‘他妈的’也要译出来!”

  我把他的意思文雅化了许多,“我們无法扮演绅士,因为您骁勇善战的士兵烧掉了衣服、枪枝、弹药、食物、药品,等等一切,我們得到的唯一战争物资是呕吐袋我的指挥官因此表达他对此事的看法:他妈的”

  我得佩服那位老绅士的涵养,他只是睐了睐眼睛,“年青的先生为何生气?向你们提供物资不是我的份内,断绝你们的物资来源,遏制攻势恰巧倒是我的职责当然,那是在我撕毁我心爱的床单,做成這块白布之前”

  我低下头,我沉默,我抬头看了看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安心地等着我译出以上內容,:“别着急,慢慢译我也常忘字的,忘汉字”

  于是我继续沉默地看着他,我一边轻轻捏着自己的指头让骨头轻响,老绅士皱眉看着,并不掩饰他的惊愕,也许這又是個很不绅士的行为

  我怎么解释我們的盟友宁可向日军投降,也不愿相信他们被中**队搭救?我們的盟友甚至分不清汉语和日语,或者更该說他们懒得分清

  我們用半個时解了机场的围,但为了向机场守军說清我們来自早被他们放弃的战区,是盟军——這花了足足一個半时

  老绅士终于折断了他的白旗,扔在一边,踏了一脚,這样表示過他终于明朗的态度后,他让在一边,他的几個护卫列個仪仗队,他的鼓手开始敲另一只曲子

  我們大部分人都已经等得坐在地上了,那是累的,我們从我們不绅士的行为中站起身,一脸的厌烦,打着很不绅士的呵欠,我們终于可以进入這座我們本该在裡边换装整备,全编制出击日军的基地和机场

  我的腿都疼得要炸了,刚才太费劲了,我让在一边好走慢一点儿,一個人扶住我,扶我的是郝兽医

  老头儿一脸的苦笑,“救了整座机场,你觉得荣幸嗎?”

  “我不觉得荣幸,一点也不觉得荣幸”

  死啦死啦离着几臂远,精力過剩地冲我吵吵——他实在是我們中唯一一個還看不出倦态的人,“你都能教会英国佬分清中国人和日本人,你真了不起!我又想给你升官啦!”

  我斜了他一眼,我不想跟他說话,但我愿意跟郝兽医說,“就算咱们真救了整個快被英国人败光的缅甸,英国人也不過觉得這是一场中国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战争,又愚蠢又自负,就好像我們以前被人分得七零八落,還嚷什么以夷制夷一样可笑還有啊,我們說英国人败光了缅甸,這可只是他的殖民地,我們呢……我們快败光了我們自己的祖国”

  “他想法真多!”死啦死啦猛力拍了拍我,从我們身边超過,他走向前边的迷龙,看来又有人要被折腾

  我不理他,我发现這货在时要想說自己的话最好就是不理他,“我越来越后悔来這趟了,郝老头,你害死我了,我该安安静静在禅达烂死的”

  郝老头干笑了两声,而答腔的仍是前边的死啦死啦,這家伙的耳力有点儿非人,“翻译官,我立马就弄個英国医生来治你的腿”

  我怒从心头起,瞪着他,“我告诉你件事吧?”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說:“說吧,我啥破烂都收”

  “你再能打也沒有用缅甸這场仗,咱们输死了”我瞪着他,我已经說了够军法从事的话,但够军法从事的事我之前也沒少做他看着我,那表情与军法什么的完全沒相干,“我又不是在为英国人打仗……你瞪着我干什么?”

  這回他真走了,拍着打着一言不发的迷龙,再不管我這边

  郝兽医唏嘘了一下,“他是在为我們打战呢”

  我泼他的冷水,“老头子啊,乱激动的老头子,你要心中风啊”

  我們睡在仓库裡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比较会照料自己的人睡在仓库裡俯拾即是的板條箱上,我們每個人都尽量让自己来之不易的武器离自己近一些

  鼾声如雷,我瞪着黑漆漆的穹顶看-一群人的鼾声夹在一起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调,有低音,回旋的,咏叹的,欢呼的,如泣如诉的

  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家父要求寝食无声,打就家法高悬,揍得我对睡觉和吃饭都有下意识的厌恶

  我拼命跟自己說這觉来得不易,从登上飞机就进入一個疯人的世界,疯子累了倒地就睡,我們却又得疯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骗不来的有几件事情:心安理得、诚实、天真、睡着

  我看着郝兽医从漆黑裡摸了過来,一会儿撞了箱子,一会儿绊了板子,他背着我给他的医药箱,就算伸手就能够着我們這帮躺着的家伙,可刚从外边有亮的地方来,老头儿在這黑過头了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轻轻嘘了一声,于是郝兽医摸上了我的脸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說

  “对不起对不起”他摸索着坐了下来,“英国人這给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裡似的”

  “仓库啊放我們這帮野人到处乱跑要丢了他们的英国面子的,老绅士說不定還真在想法给我們塞回娘肚子呢”

  老头儿嘿嘿地乐,“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

  “给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劲儿把他治死好嗎?像对我們一样”我问老头儿

  老头儿摇摇头,“你要不遂愿啦,那家伙属四脚蛇,伤肉不伤骨的,拿签子蘸了药捅进去就好,连他和英国人拌嘴都不耽误”

  “他又在跟英国老泼皮拌嘴呢?”我开始往起裡爬,和英国人吵架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但被郝兽医拉住

  老头儿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泼皮明說了不欢迎沒有绅士风度的翻译,而且弄来一個很有绅士风度的翻译死啦死啦也說让你好好躺着,明天再三米以内”

  于是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條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问

  郝兽医答非所问,“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国人要医生,治你的腿不是我這样的医生,是像样的医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着我的腿,“這是谁的腿?我忘球的了”

  郝兽医叹了口气,“睡吧睡吧,這年头谁又還记得個什么?你看老子,被你们死丘八裹进来打仗,就成了個浮萍的命,就心裡记得自己個根”

  “他妈的睡不着”我說

  “年纪轻轻,你凭什么睡不着?”

  “明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凭什么睡得着?”

  “最不济象我,一事无成,就這么老死可凭什么睡不着?”老头儿不依不饶

  “沒心思跟你老糊涂扯了”

  郝兽医在黑暗中苦笑,“你睁着眼的吧?你闭上眼”

  “闭上也睡不着”我說

  “你闭上”

  我闭了眼,一瞬间脑子裡充满了血肉横飞,马驴儿在机枪弹的冲击力下飘走,连长在烧,迷龙抱着李乌拉的尸体站在浅滩,死啦死啦像個猿人一样挺着滴血的枪刺鬼叫,這中间闪现了一個女孩,在這样的纷乱中我记得她叫醉

  然后我听见郝兽医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鸦有一拼,大概是陕西人哄孩子睡觉唱的歌

  我转了個身,“嚎什么嚎啊?我他妈又不是你儿子!”

  郝兽医“嗯“了一声,“我儿子跟着汤恩伯的部队在打仗呢闭上眼,闭上眼”

  “闭上眼也睡不着!”

  我闭上眼,這回很安详,再沒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郝兽医轻轻拍打着我的手,他還是哼哼他难听的老鸦调

  我就想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就這么一直把自己想睡着了

  我被人推擞着,我开始惊叫,那叫声吓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来死掐着推我的人——然后我在那群老油條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们大笑着看着我,我手上死死掐着阿译的脖子,连吓带掐,阿译脸色惨白,我讪讪地放开,阿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压抑着咳了两声

  “我就是告诉你有衣服了”他說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英式军装,而更让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個剪零碎了的马口铁罐头

  阿译解释說:“英国人的衔跟咱们不一样,我剪几個咱们中国的衔戴着”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后摸了摸他被我掐過的喉头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译打過黑枪——只要不用和他一块儿再上战场”

  我睡眼惺忪地走過仓库,王八蛋们都早起来了在外边洗漱自己,這仓库裡几乎空着我看着板條箱上放着的那些东西:我們每個人都有衣服、一副绑腿、一個背包、水壶和少量而难看的m1917式钢盔逆着打开的仓库大门透进来的日光,那些东西看起来很温暖-我触摸它们,那种温暖让我觉得很悲伤

  我們中间黑皮的那帮家伙在仓库边,用胶皮管子的水龙洗净自己,用刚拿到的毛巾包着刚拿到的肥皂当流星锤打仗我們抓住跟着要麻上了一班机的一個家伙,束住了他的裤腿然后往裡边灌水,让他举步维艰地穿着一條灯笼裤

  英国人的哨兵奇怪地看着我們——郝老头儿给自己打了满头的肥皂却找不着水管,他闭着眼摸索着,我們却一直在移动着水管,放在一個他够不着的地方

  康丫得得令台令令台地唱着某段武生戏文,包着肥皂的毛巾被他当马鞭子挥舞,肥皂飞了出去,滑了一段落在独霸一個水管子正在冲洗自己的迷龙脚下——其后果是滑得迷龙仰天一跤

  我們都老实了,我們中的康丫有一种头破血流至少是鼻青脸肿的预感

  迷龙晕头转向地坐在地上看了看,然后抓起那块肥皂给自己打肥皂

  我們只好呆呆地看着他

  迷龙也许完了,迷龙真的是不再像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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