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不辣還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劲擦了擦,哦了一声,立刻加入了我們
兽医划着了火,于是一片刺刀面上映着康丫模糊的脸
他說:“還是看不清”
然后他死了
不辣把康丫敞着的衣服掖了掖,扣上扣子
我們不伤心,因为知道今晚或明天我們也会去同一個地方
但不辣想把埋了康丫,满地尸骸无人顾,他這要求不算合理,但我們决定给康丫以此殊荣,管不了所有人,不辣也只记得他沒能埋上一個哥们儿要麻”
弹坑是现成的,我們選擇了一個能望见东岸的地方,康丫已经平静地躺在裡边,我們开始盖上土层
郝兽医說:“入土为安,入土为安烦啦啊,你很会說话的”
我知道那意思,便挺了挺身子,“康丫康有财,你一事无成,踢過鬼子的屁股,可鬼子跑了,摔過一手榴弹,鬼知道——也就是你才知道——有沒有炸到敌人,你救過伤员,可他死了,還做了你的枕头你什么都要,可不知道要什么,你最后說的是看不清,然后你就死了你是我們的弟兄,很多弟兄中间的一個”
不辣和蛇屁股半截就已经听出不对,也知道我腿上有伤,他们连拍带敲着我的脑勺,但我仍坚持着說完了
不辣說:“连死人你都要损啊!”
“孟沒口德,他以为這叫不說假话白眼向人,白眼向人”郝兽医說,继续开始盖土之前摸出他的罐头,然后老沒正经地把罐头抛进了坑裡,“羊肉,康丫,山西的绵羊”
不辣不咋知道尊老爱幼,踢了他一脚,“连死人你都要骗啊?”
看见郝兽医那双全无戏谑之意而只有悲伤的眼睛时,我們就都不再說话了,掉头讪讪地打算闪人我們转身时炮弹又开始落下
迷龙大叫:“副射手!副射手又死剁头啦?!”
死啦死啦举起了他的长枪示意,一边用他的短枪射击,“第十五次!”
我們回头,搀起郝老头儿逃离這片无遮无掩的土地
炮弹落下
硝烟散去,我們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又一次退回了山腰林间的日军在我們周围,十個死人裡边可能才有一個活人,這個不知道算不算一個团的团,又削减回了我們在缅甸刚发家那会的德行,一百多人
我們在一片疮痍到像是破烂的土地上,即使硝烟飘散后它看起来仍然象是月球迷龙和豆饼已经是撅着腚在焦土中寻找散落的子弹——他用的布伦式是英制七点七毫米口径,和我們很多人是不一样的——可即使這样也只能搜罗不到一匣
豆饼看见一发子弹,他先捡了另一发,回身时那发却不见了豆饼看着我們几個一脸诡秘的笑容不大敢惹,只好捅迷龙的屁股迷龙转過身来,顺着豆饼的视线瞪着我們,“吐出来!”
他首当其冲地便冲向我,這真让我又冤又好气,“你子,以儿子之心度爸爸之腹!”
迷龙醒悟過来,便瞪着我們中间话最少的丧门星,那家伙向来一脸說不清是坚忍還是憨厚的东西,但被迷龙越看越可疑,往下丧门星被迷龙在身上搜索着,被迷龙痒痒得哈哈大笑,“不是我!真不是啦!”
迷龙不管那個,直到身后“砰”的一声枪响,迷龙被一发子弹砸到了头迷龙怪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声枪响学得太像,由不得他不惊恐
然后他明白了這是某個家伙学的,豆饼捡起那发我們用来砸他的子弹,而迷龙瞪着我們所有人寻衅,“谁整事儿?谁干的?”
“阿译干的!”我說
迷龙也知道那是最不可能的人选,阿译看起来脸又青又白的难堪之极,不知道是期待還是害怕迷龙向他扑過来,而迷龙呸了一口,显然沒有跟他闹的兴头
我成功地制造了這次冷场,和人渣们一起哈哈大笑而死啦死啦此时又一次举起了他该死的步枪
我蹿了起来,“第十六次!”
我不知道该說我們惊弓之鸟還是训练有素,打到现在還能喘气的也都就剩油子了,趴的趴,躲的躲,全伙子立刻做了老鼠和猢狲
但并沒有爆炸和步兵袭来,几秒钟之后我們从弹坑探出头来,死啦死啦拿土坷垃掷我們
“援兵来啦”他的口气淡然得道像有一队无所事事的友军要从我們平安无事的军营外過路,并且我們并不存在的电台早已通知了我們
于是我們从坑裡探出了头,像伸长了脖子的鼹鼠一样去看对岸
在东岸阵地上发生的事情我們似曾相识,军车风驰电掣地在阵地停下,军车上跳下的士兵同样风驰电挚地冲向他们友军的阵地,倒象是要攻克他们的友军
从望远镜裡我們看见了我們熟悉的人:张立宪、何书光、李冰、余治什么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着脸的虞啸卿团座大人那帮恨不得在脸上写上“骄子”两字的家伙们仍然肩着他们的中正式、花机关、汤普森、砍刀之类,手上仍然娴熟地挥舞着他们的马鞭,和着他们下属的枪托和鞋底子冲进那座仍一无举措的防御阵地裡,然后把在阵地裡见到的任何一個穿军装的一顿暴打
南天门上的我們在大眼瞪眼
于是我开始做我最喜歡的评论:“背黑锅的倒霉蛋选出来啦特务营向来自恃亲信,亲信這么好做的嗎?饲料是不缺,逃命也优先,可上峰风水背了,扛不扛得动都得替扛”
死啦死啦倒是忽然开始容光焕发起来,“找個豆子大的亲信来扛,就是說上边也知道战势紧急,沒空争持虞啸卿又是号极能打的,這回临危受命,东岸防御有三分数了”
我问他:“你不是說他死了嗎?”
死啦死啦受着我的斜眼,我們几個被他从仓库裡拉扯出来的也多少有点儿惑然,但什么也架不住那家伙的无耻——他甚至较我們還要正色,“這种谣言不要瞎传-你与日寇同谋啊?”
于是我們又看对岸
這会工夫张立宪几個已把特务营的营长从阵地裡捆得粽子一样从阵地裡揪了出来,踢得一脚跪了眼镜壮男何书光拔出背上的刀,瞄虞啸卿一眼,像是问砍头還是怎的,虞啸卿摇了头之后总算是下车了,下车头件事是掏出了他的佩枪,看也沒看就顶着特务营长的后脑放了一枪,那具被捆着的躯体像要挣脱捆绑一样往前猛挣了一下,然后顺着江岸滚下,滚在半坡上戛然而止
那家伙用的柯尔特口径大,声音也响得要命,几秒钟后便传得声震江谷,让我們也不禁缩了缩脖子
迷龙感慨:“妈的,做团长真好,杀营长跟杀鸡似的”
他說也就罢了,還眼光光地瞪着阿译說,几乎是咽唾沫的表情,让阿译又蜷缩了脖子
我悻悻地說:“鸡也是杀给我們這帮山顶上的猴子看的,說的是此战一死方休”
而死啦死啦這时拿着望远镜又在啧啧有声,“好秣马厉兵,听說虞啸卿十七岁时就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现在江防有五分数了”
他所說的我們即使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因为那是把整团人再加上特务营人马进行的重新部署虞啸卿显然也觉得特务营之阵地是固守之必由,他所带来三分之二的人马接手了原来的江防,而余下的三分之一和特务营由张立宪们带去了左右两翼的峰峦
我不清楚虞啸卿是否死啦死啦所說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智勇之将,但他的人马至少效率极高,几乎沒用分派就开始掘土动木,阵地的木土业本来较我們這边就是天上地下,现在他们的人临江掘壕,挖出的泥土和着江礁和火山石装了袋用来码筑犄角防线,粗大的木段被滚上阵地用于加固至关重要的重机和战防炮阵地——禅达這地方的造物都有点儿上古洪荒的感觉,他那样筑出来的阵地坚实得很,七五炮都只能伤個表皮
我不再看了,在就近找了個坑躺了下来,休憩一下快散架的筋骨
援兵到来,但援的是江防,不是炮灰炮灰并不觉得快乐
其他炮灰们的想法和我一致,也渐渐散开不辣和死啦死啦同时进了我這坑,這有点儿挤,于是不辣悻悻地爬出去找另一個坑
“我們還是只好翘了啊,是不是?”不辣爬向郝兽医那個坑,“怎么死都行,你可不许救我,兽医”
我斜眼看着同坑的死啦死啦,他闭着眼靠在焦土裡,先摸索到了腰上的手枪和膝上的步枪才能让自己躺得踏实
他也并不快乐战场无快乐,骗子先生
這是個炎热的白天,像我早习惯的一样,风和日丽的战场并不存在,至少在双方殊死的滇西战场上并不存在山顶的一无遮拦让我們暴晒着烈日,空气中永远有着蝇蚊的嗡嗡声,从昨天到今天,我們已为其提供了太多养份,空气中蒸腾着恶臭,幸好還沒到极至,也幸好我們的嗅觉多少已有点儿麻木
山腰的日本人一直沒动,林子裡晃动着人影,但他们就不进攻
无聊是悲观他妈,我又开始了发表意见了,“他们进攻间隙拉得越来越长,也就說到达的军队越来越多,各中队大队轮番炼我們,每回扑上来的也越来越狠-沒十八次进攻了,十七次就是一锤子买卖”
那家伙闭着眼“嗯”了一声
我說:“死苍蝇会感谢你的,它们嗡嗡嗡的飞過来下蛋,人死了,苍蝇生了,今天攒的够生养它们一百七八十代的王朝你個假团座是它们的神”
那家伙扔闭着眼“嗯”了一声
“……嗳,你說這滇西苍蝇闻得出中国菜日本菜嗎……”我說
丧门星飞跑了過来,暴露過头几乎被一发冷枪命中,他趴下避過那发日本子弹,半截身子探在我們的坑裡,急促地說:“旗!江那边!”
我实在很难听懂那家伙的云南口音,“啥东西?”
但死啦死啦却一跃而起,相较刚才的死样活气,你只好认为他一直在等這個
“有人懂旗语嗎?”他问
我說:“阿译好像仿佛也许是学過的……”
他沒让我有损口德的机会,猛踹了我一脚,“叫来!”
正式到如此地步,我看了眼他那表情,简直是要扑住天上飞来芝麻点大的生机,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去了
我、阿译、丧门星和死啦死啦几個一路跌扑着穿過阵地去可以无挂无碍看见对岸的地方-也就是我們在催泪瓦斯中击退日军攻击的陡坡,那裡炮弹和冷枪打不到,但日军追击的冷枪冷枪也愈发紧了,那是因为阵地上剩下几個寥寥的活动目标可以排遣下他们在进攻前的无聊
阿译那個未经战阵的家伙在日军重机的攒射下吓得窝在個土堆后不动,我连踢带推,他倒算是跟上前边两人动了,我被一发子弹打在脚下,痛得在地上滚
迷龙和豆饼惑然地在坑裡看着我
迷龙对豆饼說:“豆饼子你瞅,這就是到处乱跑琢死的嗳,烦啦,你躺好了,滚得我眼晕”
我躺在地上,扒下一只烂鞋看了眼,“鞋底打掉了震着伤口啦”
我拿鞋砸了迷龙,瘸着爬着仍往目的地去阿译那家伙根本不管我,得跑就跑,他已跑出了好远
迷龙啧啧有声地看着我在日军机枪的攒射下爬遁,幸好土堆已拦住了那边机枪手的直接射界
当我从山顶上滚到那处陡坡上时,东岸的旗语已发至尾声,挥旗的人是何书光,一挥一舞用的力度如要砍人一般,虞啸卿站在旁边的一架炮队镜旁边看着我們和口授机宜,他弯腰用那玩意儿时仍挺得像支枪
不得不承认虞啸卿确是块战争料子,這么短短工夫东岸便如换了片土,不是說被他挖得不像样了,反倒是几乎看不出挖掘的痕迹和明显的工事了,露在外边的沒有几個人,曾经的防御阵地多被枝叶覆盖,伪装加上往岩石和土层下转移,现在日军的炮火要炸到他们已不是易事,而特务营原来一锅烩的工事对日军最爱的火炮集群轰击来說几乎是自取灭亡
阿译正在干巴巴地翻译旗语內容,丧门星正在撕衣服,加上树枝好做成一杆能发回信息的旗
“虞团座信曰,我辈退已失据,若强行渡江必为倭军追而歼之,甚之连天险亦为敌所趁如此,不如决死山头,碎成仁之一仗当可振颓丧之友军,此役之后他当請东岸自军长以下为我們浇奠……還有,我不大明白”
死啦死啦說:“虞大铁血也不怕噎着,這還有一百多活人,要浇奠我們轮番浇奠他十万八千遍什么不明白?都得明白”
阿译抗辩道:“他說尽管我們身份不明,但会为我們的英魂請论此役首功我們怎么身份不明了……”
死啦死啦硬生生把他话掐了,“回信,固防首要,過江增援是强求了,但日军大举来攻是越来越近了……”阵地上日军的机枪又不知在追炸谁,還夹着手炮的爆炸,他瞄了一眼,“简直是分秒必争,請求至少为我們提供炮火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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