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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作者:兰晓龙
阿译要生不熟地挥着打学了就沒用過的旗语,那边简直是毫不迟疑地就回了過来xs·发@发@說虽然一向做出一脸木然,但阿译的脸上也不由有点儿苦涩,“不允他說既知固防首要,可知炮弹有限,而无炮则无防”

  “告诉他,他是我這后生子一向的敬仰,有何唐突以后再算眼前的要务是让這一千弟兄死得有点儿值偿”死啦死啦說阿译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于是那家伙开始摆恶相,“快回!”

  我忍不住冷言冷语,“虞大人搞不好和后生子一样的年庚”

  但死啦死啦不理我,而何书光手上的旗也挥得简单之极,只是一個动,不用阿译說我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阿译从来沒這么灵活

  阿译翻译道:“不允”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往下做了件让我們瞠目结舌的事,這陡坡上立足都颇不易,他找了個凸石站上去,然后跪下来,他开始叩头,双掌贴地,然后叩——我生在一個已弃置了叩拜的年代,所以我只见過叩拜亡祖的孝子能這么认真虔诚

  我用望远镜看,望远镜裡的虞啸卿似乎有点儿难见的烦燥不安,死啦死啦的叩首和之后的长跪不起无疑在干擾着那家伙一向铁板一样的思维,他总算挥了挥手,对等待的何书光說了句什么

  阿译立刻开始翻译那边過来的旗语:“师炮队将在我方发出信号后打半個基数,物资奇缺,這是拿弟兄们的血偿你的临终之愿,望死得其所”

  死啦死啦又一個头叩在地上,這样的谢意根本用不着翻译,而在阿译翻译时,那边都在收炮队镜了的虞啸卿又說了什么,于是何书光手上再动

  阿译翻译旗语:“不论你何许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随后就来人死不论军阶尊卑,只问无愧于心”

  然后炮火又一次开始覆盖我們头上的山顶,這通狂轰滥炸,所费弹药恐怕是前边好几次火力准备的总和,我們被震趴下来,从头顶腾下来的烟尘彻底把我們覆盖

  烟和爆尘让我們头上的晴空像是入了深暮,不辣大概是被爆石砸到了,一脑门子血地出现在我們的视野

  他大喊:“第十七次!”喊完就晕忽忽地回转消失于山峰线上了,我們愕然着,而死啦死啦跳了起来,极熟悉的一举枪极熟悉的一嗓子,“杀他娘!”只是往下对阿译多了冷静到极不协调的一句,“等在這儿!见令发炮!”

  我們又一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迎着腾来的爆尘和烟雾,半截炸飞過来的枪差点儿把我开瓢

  我們爬的时候炮声停了,然后是一個比炮声更恐怖的声音:山呼海啸的乌哉之声在山峦和江谷中回响着,似乎无处不在,但我們非常清楚它是从我們正面对的整座山峦、从此山到彼山、我們视野所及的几乎任何一座山裡传来的

  我玩儿命地爬着

  山头就像手指我忽然有這种奇怪的感觉——我們是指尖上要被剪掉的那块指甲”

  当我們爬上山顶再不被峰峦线拦住视线时,便可见我們所要面对的战势,我們要面对的不仅是潮水般涌来的万岁之声,還有林间闪动的密集人影,现在我們仅仅能看见其头,但拿脚趾头也想得到,這是即使我們還是全无折损的生力军时也难以阻挡的攻势

  我們沒有开枪,连迷龙也沒有,一個是距离尚远我們必须节省弹药,還有一個,我們吓呆了

  然后我听见一個熟悉的声音,這次我确定沒有听错了,因为不光听见,我也看见它在向我們开炮-坦克从林外绕了過来,在一個大弧形弯后成为攻击队形的矛头,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弹在我們中间炸开

  我开始尖叫,我的坦克恐惧症又开始暴露无遗,“坦克!!!”

  死啦死啦抓住我的脖领,让我无力的身体沒摔下去或者成为一個我自己也瞧不起的逃兵,他猛力摇晃了我两下让我清醒,然后大叫:“开炮!我們阵前三百米到两百米!”

  我转向阿译,我简直有点儿羡慕他,他站在坡下,视野仍为峰峦阻隔,他不用看死神在我們面前最后的耀武扬威

  我冲他大叫:“开炮!阵前三百到两百米!”

  我沒看他发完旗语就转回了身,死啦死啦已经开始射击,這简直是愚蠢的行为——对其他部队也许不是,对我們這支机枪手都要爬在地上一颗颗捡子弹的渣子部队则绝对是

  我对他說:“浪费子弹!”

  死啦死啦沒理我,开始对所有人吼:“开枪!把他们阻在两百米外!”

  于是我們简直是心痛地开枪,命中率低得要死,但对日军来說他们根本无需和我們這样的断弓残剑较劲,他们开始隐蔽,也就把进攻给略为阻滞了

  然后我听见炮声——我已经听了整晚炮声,但這回不同,它不是冲我們阵地而来,而是来自东岸的某個炮阵,划過我們头顶,然后在被我們阻滞的日军中间开花它的效果远比我們想象得要好,连日军的九五坦克亦在炮击中进退失据,露在舱口的车长被炸死——一支在前十六次防守中以单动式步枪为主力的部队,在第十七次时似乎沒理由忽然有了火炮支援,日军连最基本的防炮措施都沒做

  我沒有开枪,而是看着日军坦克掉转了车身,炮塔仍向着我們进行毫无威慑的乱射,它全速逃向来处,曾被它掩护的步兵四散逃开它的辗压

  這大概是我們死前最能看到最好看的景色了吧?

  为了我几近痊愈的坦克恐惧症,我向死啦死啦說:“卖给你了”

  死啦死啦拒绝了我,“不要”

  然后他举起了他的步枪,在我們整昼夜的战中,那已经成了标志性动和反扑的信号旗,我上好了刺刀,同时猫腰,好了冲击姿态,并且我学来了死啦死啦那支土匪歌

  “冲啊冲!冲他娘!冲得上,杨……”

  我冲,被那家伙一把揪住,差点儿摔在地上,那家伙为了阻住我的冲势一脚踹在我膝弯,让我单膝跪在地上

  死啦死啦嚷道:“冲死啊?奈何桥今天都要挤塌啦!”然后他向着所有人而不是我一個大喊:“跑!”

  我看着他,還有好些個像我一样拿定主意最后豪气一把的家伙瞪着他,我們所有人瞪着他那家伙一枪放在我們這帮有了勇气却缺失了智力的家伙脚下

  “逃命!撤退!渡口有筏子!在這裡除了死什么也做不了,那就换個地方!跑啊!這轮炮打完就沒机会了!——我說了带你们回家!”

  我們犹豫着,這种犹豫很短暂,一個同僚决定第一個试试看,从他身边滑下山坎时却沒试出事,倒得到一個鼓励的眼神,第二個是蛇屁股

  现在完了,我們一直說不清是被什么撑着耗在這裡,现在什么似乎不存在了,于是我們连多待一秒也觉得是個磨难了只剩下三個字:一窝蜂

  我們一窝蜂地冲向山坎,也许我們曾勇敢地战斗過,但无论如何比不得跑路时的勇敢,管它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地往山坎下跳,就着七十多度的陡坡往下滑,带起的烟尘足比得炮弹落地

  我還沒跑,对着死啦死啦嚷嚷:“跑啊!”

  但那家伙沒动,当让我們逃命时他倒在望着日军的方向,而且我叫他时才发现他一直在望着,那种表情我很熟悉,把我們从燃烧的英军仓库救出来后,在缅甸他决定让我們撤退时,当在山峦上他让我們看莫须有的死人之时

  我被感染着也看向他看的方向,越過月球表面一样的弹坑,越過已经混在土裡的满地尸骸,远处的日军现在的状况当是起一個“散”字,一点儿也不像曾赶得我們遁地无门的那支军队,前锋在往后散,后续仍在往前冲,两下裡拥成了一团,坦克停在林边拖下一具尸体,那是被炮弹破片杀死的,那家伙冲击时一直嚣张地把半截身子伸在舱外

  我非常清楚,這一切都是暂时的,多半在我們還沒逃下南天门的一半路程,他们就又会恢复成那支凶狠强悍的军队我注意死啦死啦的表情多過注意日军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也曾想做班定候,汉终军,如果他有整师整军,這回本可以击溃一挫再挫的日军,可他沒有,只有一百多個哭丧着脸的我們我們哭嚎着:“我要活,我要活”

  于是梦想玩儿完,放手一個军人战死的最好机会,活下来,欠着债,他拉起来又全军覆沒的部队已经是上千的死人”

  我对他說:“跑啊!几门破七五炮半個基数炮弹能压日军一天嗎?”

  死啦死啦還是有点儿跑神,“……可惜了的”

  实际上日军已经在恢复,至少前锋的溃退已经歇止我终于找到了踹他一脚的机会,于是他也恢复過来,专心地加入逃命的队伍

  除了那些已经伤得跑不掉了的,我們是最后纵下山坎的两個活人

  阿译正在手足并用地往上爬着,他真是逆流而上,因为我們像是泥石流一样从他身边泻下,带动的滚石与泥土也像是泥石流

  阿译讶然得不行,“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基本沒人有空答他,那家伙只好爬两米滑三米地坚持着

  我从他身边往下溜滑,“跑跑跑跑!”

  “为什么为什么?”他還在问

  我追着前边的死啦死啦,那家伙已经专心過来,后来者居上,让阿译向苍天问为什么去吧

  那子少根筋但并不傻,他至少知道背转了身子看我們這整群要干什么,于是阿译的第三次攀爬在将近峰顶时,成了大呼叫随着我們奔流直下

  现在我們不坐滑梯了,沒了,再坐下去屁股也要磨沒了,我們拖着扶着拉着扯着逃向已经近了许多的渡口

  手炮弹在我們中间开花,机枪在我們中间横扫,日军恢复得比我們想象中更快,我匆忙回首中已经看见他们在山顶上的身影那是一群已经气得疯狂了的家伙,支援火器在山顶和近山顶放列,轻装的步兵也下饺子一样地滚坡,看来他们不打算放走我們一個

  我們中不断有人倒下我們也累得根本跑不過追得像生了四條腿似的日军,跟他们那帮生力军相比,我們奔跑的速度也就相当個十来岁孩也似的

  死啦死啦在奔跑中大叫:“中弹了不要管!伤员過不去怒江!枪扔了!什么都扔了!溺了水你放枪也沒用!”

  我們一边跑一边扔弃身上所有的东西,我跑得扶着岩石呕着胃液,但是我看见从我身边跑過的迷龙,他根本是扔得上半身都光了,但仍拖扯着半死不活的豆饼,于是我边呕着边追上他们

  枪炮在我們中间追射,往渡口就一條路,所以日军的射击也打得颇为集中

  我們一路扔下武器、物资和尸骸,我們是世界上跑得最狼狈的一支部队

  我們扎好却沒用上的竹筏一直就扔在渡口边,先到达的人已经在死啦死啦的指挥下让它泛水,在湍急的江流中,我們得死死抓着筏上的绳索才不让它被冲走

  但是我們往下却犹豫了,行天渡现在有一座断桥、两條断掉的渡索,沒有一條能维系我們脆弱的生命我們看着他,看着在水裡漂着的渡索,原来那條断在东岸,迷龙扯過来那條断在西岸

  死啦死啦大叫:“上筏子!顺着江水走势就到东岸啦!”

  那沒用,对怒江這样的水势,趴在筏子上過江和趴在树叶上過江沒什么区别我們仍愣登着,炮弹在滩涂上爆炸

  死啦死啦怒喝:“我不会水的!怒江算個屁,我不会水都敢往下跳!”

  他他妈的真往水裡跳,就那下水的姿势已经能看出绝不会水了,根本是跳起来往水裡一坐,水溅了倒有一人多高,他立刻就沒了顶,還算是存了個心,手上死死抓着一根绑扎时用来抓手的绳索

  于是我們一窝蜂上了筏子,還剩多少個看不出了,只觉得人挤人地叠了好几层,先上的抓着绳索把那家伙从水裡拖上来,那家伙甫入水便被江流压进了水下,现在已经喝满了一肚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筏板上,我們立刻横七竖八在他身上叠了好几层

  我对他說:“沒死啊?”

  那家伙蔫了,有气无力地吐着江水,“沒事……沒死”

  迷龙死死把着绳头,把這堆满了人的竹筏固定在岸边,不辣和丧门星帮他把豆饼抄上筏子,但那俩家伙也沒力气了,只够力把豆饼放在筏边

  迷龙问:“還有人沒人?!”

  郝兽医忙說:“還有還有!”但是他看着落后的几個在山路与滩头的接合处被日军的机枪射倒,只好改口:“沒有啦!”

  于是迷龙把绳索在身上绕了两圈,猛扑上了筏子

  被我們压得半浸了水的筏子震动了一下,然后像被狂风卷断的断线风筝一样驶离了江岸

  第九章

  你做什么都是沒有用的,我們听天由命地看着行天渡以一种逃命般的速度离开我們,我們的流速快到你甚至无心去感觉晕眩,而只担心会在什么地方撞碎

  死啦死啦在我身下嘀咕什么

  “什么?”我问

  “……這就是鹅毛沉底弱水三千啊……這辈子再不进這條江了”

  我开始大叫起来,“你不早說!”

  我沒空骂他了,冲到滩上的日军已经开始向我們射击,而东岸又向他们射击,我說不清那算好還是坏,因为我們被夹在双方中间,我們這一筏子连一支长枪都沒有,就死啦死啦還有支打抢来就沒用過的王八盒子,用那种自杀枪向日军射击,连我們自己会笑掉大牙的

  于是我們承受着射击,唯一掩护我們的是湍急的江流

  然后我們飘离了這处火力交错已成战场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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