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沉闷得很。我們也沒法看清要补充给我們的东西。空地上的装备被油布遮着,要补充给我們的兵员被雨伞阵挡着。
虞啸卿不高兴,很不高兴,沒哪個上司——尤其這样雷厉风行的上司——会高兴下属在看见自己等着时却转身他向。
沒人高兴。死啦死啦准时到达,但在沒到时已经把交接式变得像是吊丧。
人也不說话。雨也浇够了。
唐基請陈主任讲话。
陈主任生气地拒绝了,“我不讲。”
唐基便不再坚持了,他分得清客套与拒绝。他看虞啸卿,虞啸卿也不過是淋湿的一块儿铁板,他便向张立宪示意。
张立宪翻开册子便念:“兹,交接物资清单…”
虞啸卿打断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会换個地方。”
张立宪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远還记得說句场面话。
“前川军团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杀场,看魂魄激扬,今天這個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们這裡传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们湘人给赴死之士的几句话,‘呷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我是军人,我再以虞师之名赋你们這样的期许,‘令行禁止,如岳临渊’。”
虞啸卿抢過话头儿,“說白了就是,不要太過份。我爱才,为此仗而爱才。可我也杀恃才自傲的,为此仗而杀。”
死啦死啦毕恭毕敬地說:“是。”
虞啸卿问他:“爬祭旗坡干什么?那连预备阵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沉默是金,我挂起不问。给他旗。”虞啸毅說。
何书光从怀裡掏出一块白布展开,那寒碜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块儿被烧糊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画的一個无头家伙,笔锋古拙得很,倒像多少個世纪前的壁绘。
虞啸卿說:“旗是白的,因为本来就是裹尸的寿布。裹战死之躯。可不是拿来给你们投降。川军团出蜀,一個老画师卖了寿棺。捐作军资,在寿布上画了這個,拦路交予川兵。這是刑天,沒脑袋的被砍了头的刑天,沒了头,還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对天叫战不休,挥干戚不止。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为我该把它给你。可我现在有点儿怕,怕把它给你。”
死啦死啦只好吁口气,兼之挠头。有人会因此激扬,但不会是他和我們。
但虞啸卿仍把那旗递了過来,“不過老虞信人不疑,虽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对得起這块寿布。”
死啦死啦便接了過来,我看他是必须說些马革裹尸一类的话了,那家伙眼睛乱转地想着词,即算是他也有些难堪。
陈主任忽然开口。“壮哉。听着虞师座說這旗的由来,真是叫這山裡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我們只好大眼小眼地瞪着他,包括虞啸卿在内,搞不清他既然不讲话,這当儿又要讲什么话。
陈主任接着說:“我還记得一典。川军团团长当时接過此旗,說了句叫山河也要激荡的感言。他說只要還有一個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军团就与世同存。差不多這個意思吧。”
虞啸卿嗯了一声,他還真不是個玩阴的人。对着這样花招便有些莫明其妙。
陈主任便看着我們這些泥水地裡站着的,我可以說他是一個拙劣的阴谋家,因为他满脸都是阴谋。
“請川娃子出来接旗。”他說。
我們愣了,他不怀好意,這谁都看得出来,可我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這二十三個活着的人裡边并沒有一個四川人。
陈主任便又重复或者說强调了一遍:“請川兵出来接川军团的旗。”
对阴谋并不敏感的虞啸卿同样在发愣,直到唐基在他耳边耳语。
听完耳语后,虞啸卿說:“這有必要嗎?因为一個团长激动過头說了句浑话,川军团還要就此解散不成?”
陈主任反驳道:“怎么是浑话?這位团长力战殉国,尸骨无還,這是仁人志士的遗愿,怎么是浑话?”
虞啸卿坚定地說:“他该死。要知道他一句话被人拿来拆散他的团,活的也能被气死。”
唐基只好把背在身后的手敲打虞啸卿。陈主任倒也不太敢惹虞啸卿,因为那家伙看起来随时动得手,惹我們他是绰绰尚有余。
所以他選擇再问我們,“這裡沒有四川人嗎?”
从我們的沉默中跑出個浓郁的云南腔来,“有的啦。”
陈主任眼睛都瞪圆了,“谁呀?谁呀?站出来!”
于是丧门星站了出来,很有涵养或者說死样活气的样子,“有四川人啦。”
“這…這算什么?說云南话的四川人?…怎么說?那话怎么說?贵州驴子学马叫。”陈主任說。
丧门星辩解:“我沒說我是四川人啦。”
“那谁是?請出来。从你们二十三個裡面請出来。我知道你们沒有一個四川人!”陈主任很有胜算地說。
唐基和虞啸卿交换了一個眼神。死啦死啦瞧着地面的眼睛也似有所悟。我瞧着陈主任的眼神要偷乐。
一個在八仙桌边养着的人,一個审人都审得要打瞌睡的人,到了泥泞裡就显得太笨。
他一定专门调看了我們的卷宗,而且自己都知道這并不能阻止川军团的重组,他只是对和他不一样的人满心憎恶,给這些人添堵是他毕生的事业。
虞啸卿便冲着丧门星嚷,而一脸表情是帮,“要說清楚。哪個是四川人。我的人不会胡搅蛮缠。”
于是丧门星就开始脱衣服。恭恭敬敬脱到**了上身,与他一直背着的骨殖包同在。我們之外的人就很诧然,陈主任的脸子就更难看,他当這是嘲弄和调侃。
偏丧门星就一脸虔诚的神色,他是個从不擅调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军团的。从缅甸回来掉队,死在路上了。我背着他进了這個团,打完仗,我送他回家。”为了清楚他還要补一句,“我弟弟叫董剑。有名册可以去查。”
唐基吩咐道:“有名册。张立宪,去查。”
虞啸卿說:“壮哉。听說了這由来,真叫這山裡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唐基只好又捅虞啸卿一下。
“张立宪快去查。大家在這淋雨,等着。”虞啸卿催促着。
唐基只好再捅虞啸卿一下,然后說:“陈主任,這裡寒气重得很。大家都戎马劳顿,還查嗎?”
陈主任总算有個台阶可以下,“不用啦,不用啦。”
虞啸卿追问道:“真不查啦?”
唐基只好還捅虞啸卿一下,“陈主任請上车吧,今天实在是辛苦啦。”
“還好還好。”陈主任說。
他撤得比我們撤得還快,呼啦啦一片雨伞立刻就连人带伞塞进车裡了。而虞啸卿看了一眼那边,看了一眼我們,忽然显得有点儿意兴阑珊,“物资,清单,人员,名册,全都进账。就這些了。看你做得如何吧,再补。你不用太给我长脸,我已经很得罪人了。”
唐基嘱咐:“任重而道远。”
“是。”死啦死啦应道。
张立宪在旁边把几本册子和着那块寿布全杵到死啦死啦手上,然后虞啸卿一帮人也呼啦啦都撤,這個结束实在比开始還要来得潦草。虞啸卿唯一停顿下来一下是因为看见丧门星還捧着骨殖包站在泥水裡,于是半转了身子给骨殖包敬了個礼,他的追随者们跟着敬礼——但所有的礼义在這抬手之间也都尽了。
我們中间一直隔着的那道雨伞墙全都尽了,成了远处溅泥带水驶走的车队。我們那個寒碜稀松的队列迎对着一直被伞墙遮着的一個小方队,那是我們的补充兵。
我們帮着死啦死啦拉开油布盖着的那堆,积在上边的水花四溅。一直沒表情的死啦死啦现在有些发傻。一直沒表情的我們死死抿着嘴。
那无论如何也不够装备一個团,也许它够装备一两個押送鸦片的十**流的连队:一挺锈迹斑斑的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击炮是绝沒有的,几個小掷弹筒和几挺轻机枪,步枪倒装在箱裡省得被看见太糟糕的卖相,但是已经被不辣掏出一支来研究快锈死了的枪栓。我們所面对的一切也许只有收破烂的才有兴趣,连一台破缝仞机也夹在那堆五花八门、多一半跟军备搭不上关系的破烂裡充相。
死啦死啦便掉头走向他的补充兵寻找希望,他实在不该去的,我們隔這么远都瞧出那方队加上我們最多够两個连,但他仍以一种探险似的心态靠近了。
一群乡巴佬儿站了個摆明是被棍子打出来的队形,裹着刚包上去的军装,眼裡仅有的內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便拉开一個的袖子,看了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绑来的沒错。
“打哪来的?”他问。
那位便发出一個难以辩认的音节,吱吱吱吱地吱得自己都发急。
死啦死啦只好扯开他的衣服,看了看衣服裡裹的那具骨骼标本,再看下去真需要勇气,他默默地拍了下那位打算换個人。
那位空通一声一家伙倒下,還真把死啦死啦吓着了,“沒事吧?”
他面对了一张哭丧之极的脸,“老总,啥时候开饭啊?”
于是死啦死啦面对地方队裡爆炸开了声浪:
“說了站完了就给饭吃啊!”
“老总,两天水米沒打牙啦!”
“老总,绑我們的时候都說有粮有饷啊!”
死啦死啦终于显现一副挠头的窘迫,而离了他十几米的我們爆发出又一种声浪,我們很久沒有這样狂野地笑過了,笑得直打跌。
那個聪明人自回来便一直在做着傻事,威胁、利诱、强令、欺骗、煽情、悲壮、卑鄙、逗乐,一切都为造就一個战斗团厉兵秣马的幻相。
现在他跌回我們中间。打滚吧,和泥浆同在,舒服时别忘了哼哼。
阿门。
我們躺着瘫着,坐着靠着在我們刚领受的破烂堆上,好奇心最强的家伙也不想去碰那些枪栓都拉不动的破枪。死啦死啦闷着从那头回来,他這回是真有些郁闷了。
“梦做完啦?”我问。
死啦死啦心不在焉得很,“哦。”
我阴损地說:“马克沁推不动,轮子都锈死啦,呆会当尸体抬回去吧。”
“哦。”
“掷弹筒回头成立敢死队来试吧,我怕炸膛。”
“哦。”
“你再哦一個,我把刚想明白的事說给你听。”
“哦。”
“就咱们這帮杂碎也叫川军团,那川军团上哪去啦?”我问他。
死啦死啦郁郁地把那块寿布打开又折上,“這不是嗎?”
我說:“别装傻。川军团早打沒啦,可又重组啦,重组拉缅甸去啦,拉缅甸又被虞啸卿拉回来啦。咱们還在南天门找死呢,东岸固防的功劳成老虞的啦,成全一個师座啦。老虞成师座啦,他拉回来的川军团就编到主力团,编到特务营啦,都成虞家军啦。可对上有個說法呀,正好有個管袜子的拉回一队鬼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老虞把死人布塞给他,說你就是川军团啦。移花接木的功夫呢。”
“…亏你费這個脑子。”
“我就有一点儿不懂,干嗎不告诉虞啸卿你带我們上祭旗坡干什么去了?就他的作派,一准儿就要击节赞叹,你用不上得罪他。”我问他。
“我怕的就是他击节,唐副师座再激昂,陈大员再议论。人死了就死了,死人尸骨都寒啦,用不着活人心裡发寒。”死啦死啦說。
我把一块石头放到马克沁的枪筒上,“那就懂了,你做不了虞家军,那是心腹,亲信。你是弼马瘟大人的架子团,要安静地收破烂,還有那边抓壮丁抓来的烂菜叶子。虞家军会乘风破浪见风就长,可轮不到你。也得罪人,可我瞧陈大员之流再修三世也不是虞啸卿加唐基的对手。”我捅着那块石头玩,“撼山易,撼虞家军难。虞啸卿,能人也。”
死啦死啦现在开始翻留给他的那几本册子,翻开了又想起在下雨,“伞啊!谁给打把伞?!”
有屁伞,不辣蛇屁股几個把那块大油布撑起来。
蛇屁股边撑边喊:“升帐!”
死啦死啦有口无心地赞,“有出息。”
死啦死啦钻进去,现在连帐篷都有啦,只是半拉。
我追着他问:“你听沒听我說呀?”
死啦死啦唰唰地翻他的册子,“算知道你为啥长一副上吊的德行了,你天天有点儿心思就在给自己编套嘛。”
“我编什么套?我开心得很。哪個司令部敢派這样的团去打仗,那是连司令部也不要啦。咱们连仗都不用打啦,還有空饷吃。——是不是?”
“是不是”是向所有人渣說的,支着油布的那些家伙,钻进来躲雨的那些家伙便满声附和:“是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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