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御駕
當年與他在山坡上看着遠處的篝火縱飲大醉,醉醺醺地談論以前和將來,斷片兒後睡在草地上的人已然成了一罈骨灰,千里迢迢地被帶來長安,死後都不得安寧。說是魂歸故里,可這被叛軍踐踏過的山河屍橫遍野血流飄杵,哪裏還有什麼李容津曾提起過的萬里風光。
李齊慎只覺得好笑:“朕以爲你知道,寧王是靈州人,曾做過靈州節度使。”
梁貞蓮臉色瞬間煞白,抱罈子的手緊了緊,嘴脣發顫,終究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好在李齊慎沒逼她,問了李殊檀的事兒:“伽羅呢?按理該是她捧壇吧?”
“郡主……”梁貞蓮顯然不打算說話,這話也確實說不出口,高昌不得已,只能替她說,“郡主隨軍同行,交戰時不知所蹤。”
戰場上瞬息萬變,“不知所蹤”換個說法就是“死”,就算僥倖能撿回一條命,沒死在亂軍流箭裏,既然天德軍沒找到,那就是流落在叛軍手裏。十五歲的女孩,還能有什麼下場,以李殊檀的烈性,恐怕也是想個法子了結自己的命。
李齊慎一陣眩暈,勉強站穩,啞着嗓子問高昌:“回去找過嗎?”
“去找過的。”答話的卻是梁貞蓮,她看看高昌,再看看李齊慎,似乎難以啓齒,聲音小小的,“其實……有人見着過伽羅。說是、說是和叛軍的軍師在一……”
“娘子慎言!”高昌立即打斷她,開口時是難得的急切,臉上緊繃,顯得更冷硬,“陛下,末將妄言,郡主生性剛烈,同將軍如出一轍,絕不可能投敵,實屬無稽之談。天德軍找了十數日不曾尋到,連信物都不見,郡主恐怕……”
後邊的話他沒說下去,李齊慎沒追問:“往事已矣,不必再提。命平盧、河東兩鎮鎮兵夾擊時再找。長途勞頓,諸位請在長安城內扎帳,稍作修整,隨後再回豐州。”
“至於寧王,按他的遺願吧。”他看了一眼梁貞蓮懷裏的罈子,和一早就候在邊上的常足說,“派人去凌煙閣說一聲。”
常足應聲,剛轉頭把這事兒吩咐給機靈的小內侍,另一個內侍卻急吼吼地跑過來。他跑得太快,到李齊慎面前時一個趔趄,直接磕在地上,倒是給皇帝行了個不太標準的大禮。
地上鋪的石板,內侍一頭磕上去哪兒能好受,疼得他直吸氣,磕磕巴巴驚慌失措:“陛下,大事、大事不好了!”
“什麼就不好了?會說人話嗎?!”常足嚇得背後一身冷汗,寧王過世,郡主生死不明,李齊慎不是那種情緒外露的人,但想想也心情正糟,這小內侍還來湊熱鬧。常足都想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嗓子都尖利起來,“學過規矩沒有?!”
“到底怎麼了?”李齊慎沒說話,謝忘之趕緊開口,“先起來吧,氣喘勻了再說。掌案也先別急。”
皇后發話,常足當然只能應聲,低頭瞪了內侍一眼:“聽見沒?”
“聽見了聽見了。奴婢謝皇后娘娘。”內侍慌忙點頭,急匆匆地起身,深吸了一大口氣,“陛下,蜀州……反了!”
謝忘之一驚,在高昌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神色。李齊慎還是沒反應,她只好接着問:“蜀州到底怎麼了?”
“是安相……不,不對,是安賊反了!”內侍糾結完該怎麼稱呼安光行,重複葉簡當時說的話,“他挾持太上皇和小郡王,說是天下初定,接下來要如何,想與陛下相談。”
這招真是出其不意,凡是經手平叛的防備的都是康烈,壓根沒人想到過蜀州。一來成都部署的軍隊不多,守城只是憑藉地利罷了;二來安光行向來被蔑稱爲犬行討巧之輩,當條狗都嫌不夠伶俐。實在沒想到,到頭來他居然能來這一招,李齊慎心再狠,總也怕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得想想倫理綱常,不能放着阿耶和侄子不管。
謝忘之從不摻和政事,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能扭頭去看李齊慎。
李齊慎依舊沒什麼表情,淡淡地看了內侍一眼:“若朕不應呢?”
“安賊派人傳了消息,說,若是陛下不應,不答,”內侍吞嚥一下,“他就、就……就殺了手上的人。”
李齊慎忽然笑了一下。他長得好,不笑時好看,笑起來更好看,這一笑藏着萬千心緒,像是輕蔑又像是譏諷,好像還有點兒貓逗弄老鼠的惡意,彷彿終於找到了地方發泄憋在心裏的憤怒和怨恨。
“好。”他輕聲說,“朕親自去。”
“……長生。”輕鎧覆在衣裳外邊,連接處總有些褶皺,謝忘之替他整裝,整出個漂亮的小將軍,撫平褶皺時卻忍不住,又一次問他,“你非去不可嗎?”
“安光行都點名道姓要和我談談,我總不能縮在長安城裏,讓天下人笑話。”親自前去當然有風險,但李齊慎絲毫不慌,壓根沒把對方放在眼裏,“以安光行的本事,雖有野心,骨子裏到底是畏畏縮縮。狗如何敢向行人狂吠?背後有主子罷了。”
謝忘之大概懂:“你的意思是,他和叛軍有聯繫?”
“大概是有一支在蜀州附近,聲東擊西或是圍魏救趙,總歸是這個路數。”
單獨一個安光行還好,提起叛軍,謝忘之更擔心,咬了咬嘴脣:“既然叛軍在……那不是更不安全嗎?”
“我帶的不是金吾衛,是天德軍與朔方軍中的精銳,若是連這點勝算都沒有,長安城早就守不住了。”李齊慎笑笑,“何況他現在是威脅我,你想想,他手裏最大的籌碼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無非是一個李承儆,一個李蒼璧。李齊慎對這個侄子倒不討厭,奈何李蒼璧生作男兒身,還是前太子嫡出的血脈,名兒又這麼讓人膈應,他再心大,總歸不可能毫無芥蒂地待他;至於李承儆,不說也罷。
這兩個人在安光行手裏,用來威脅李齊慎,實在是一步臭棋。李齊慎壓根不在乎,無非是礙於倫理綱常,真說起來,讓他暴怒的應該是被人威脅,若是安光行一個發瘋,手起刀落宰了這兩人,李齊慎恐怕還得開心給了他一個毫無顧忌強攻的理由。
“他根本沒東西可以脅迫我。成都城內百姓我確實要顧念,但諒他沒這個膽子以屠城作脅迫。”實在不行,李齊慎還能破罐破摔,就此放棄成都,不過這話太狠,他捨不得說給謝忘之聽,只挑了個溫和些的說法,“至於在他手裏的人,能救則救,不能救,這次樂言隨軍同行,他一支筆,什麼都能粉飾過去。不必擔心。”
他說得篤定,語氣又溫柔,謝忘之聽得心裏定了三分,但總歸有點不捨:“要多久才能回來?”
“七夕前一定回來。”
這個時間挑得妙,謝忘之一愣,李齊慎卻自顧自說下去,替她安排事情。
“我不在,朝中的事兒卻不會停,摺子照例會上來。你有心想看看,可隨意翻看,不想看也無妨,放着就好,繁之他們會處理。不過繁之這人慢性子,恐怕會堆成山,不必催他,若他問你怎麼想,實話實說即可,不必顧忌。他挑出來的摺子放在長生殿,等我回來再看。”李齊慎接着說,“高將軍會在長安城內守到我回來,軍中事他會和霍氏的幾位小將軍處理,你也用不着掛心。”
謝忘之應聲:“我記得了。”
“我前幾日就下了令,前朝的妃嬪移宮,秀女遣散回家。她們若是鬧,不必理會,自有規矩約束,別煩着你。梁貞蓮也在,”政事好安排,家事卻麻煩,李齊慎提起她就煩,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說,“她在驛館住着,已經派人照看,若是遞帖子給你,別理她,也不許她出去。”
“這是怎麼了?”謝忘之不明所以。
“當日她曾在衆人前那麼說伽羅,不管伽羅現在如何,人言可畏。”李齊慎皺眉,“此外我在豐州時曾與她有些齟齬,你就當是私怨吧。”
夫妻一體,謝忘之當然站在李齊慎這邊,何況他脾氣尚可,不是亂來的人,他這麼說,她就不追問,認真地點頭:“我都記住了。還有要交代的嗎?”
李齊慎真仔細想了想,沉默片刻:“有。”
他說正事時向來一臉嚴肅,謝忘之也緊張起來,手心裏不自覺地捏了把汗:“什麼事?是宮裏還是外邊,要不要我去找我阿兄……”
“不用。”李齊慎開口時仍是端莊肅穆的樣子,說完這兩個字,神色忽然一鬆,眉眼間浮起輕鬆的笑意,像是平常睡前閒聊。輕鎧在身,不方便彎腰,他只微微低頭,輕輕地說,“記得想我。”
謝忘之沒忍住,笑了一下,踮起腳,在他脣上輕輕落下一吻。
作者有話要說:等長生回來就結局,累了,掰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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