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了結

作者:醉折枝
李承儆再不會看臉色,也看得出李齊慎說的話出自真心,是真真切切的嘲弄,不只是年輕的兒子對年邁的父親,更是勝者對敗者居高臨下的譏諷。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行。”李承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在李齊慎面前露怯,他擡起下頜,以在宣政殿或是紫宸殿蔑視朝臣的眼神去看這個挺拔的兒子,“就算你竊國,你也姓李,你也是朕的兒子!朕在一天,你就得尊朕爲君爲父,朕百年之後,你還得在玄元殿祭拜,你的子子孫孫都得祭拜朕!”

  “不知生,焉知死?等你死,我祭拜的也是靈位,不是你。”李齊慎不懂李承儆突如其來的得意,也沒打算懂,平靜地戳破真相,“何況也不是當過皇帝的都能進玄元殿。天后當時可是正兒八經地改了國號,稱其爲‘陛下’,還不是沒進殿麼?”

  “你……”

  “噓,別鬧,別讓外邊的人看笑話,你不要臉,我姑且還得要一點兒。”李齊慎輕輕呼出一口氣,“現在你有兩條路可走。跟我回長安城,我會好好安置你,保你下半輩子是平安順遂的太上皇;不然,”

  他頓了頓,信手解下輕鎧腰側的佩劍。這劍本來是禮儀用劍,不會出鞘,李齊慎又慣用槍,但他這一解,劍鞘脫出,那柄劍居然在燈下反着鋒利的寒光,一看就是精心錘造又仔細打磨開刃過的,恐怕一劍能斬斷青銅的燈座。

  李齊慎把劍鞘扔在地上,“噹啷”一聲,低頭看李承儆時風輕雲淡,“就做先皇吧。”

  “……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李承儆直覺李齊慎幹得出這事兒,但他不能露怯,只能不斷重複實際上沒什麼用的話,給自己鼓勁,“朕是皇帝!是你阿耶!你想弒君弒父嗎?你瘋了,你瘋了……”

  “瘋的是你。”李齊慎仍然很平靜,“替我寫詔書的人,這回也在軍中。”

  李承儆眼瞳一縮。李齊慎登基自然沒通知他,但他後來看過詔書,四六駢體,跌宕起伏高屋建瓴,可見寫的人確實是個這方面的奇才,給他一支筆,顛倒黑白根本不是什麼難題。

  他已經被迫從皇位上下來了,叛軍將平,安光行已死,節度使和朝臣跪拜的是李齊慎,從長安城把敕令發向四面八方的也是李齊慎。

  他的兒子長大了,盤踞在帝國的頂端,對着整個國家虎視眈眈,隨時可以咬斷任何人的喉嚨。

  一直壓抑着的恐懼猛地反撲,李承儆看向那個執劍的身影,驚恐至極地想起當年。尚且幼小的他闖入清寧宮,誤撞翻了燭臺,好不容易從熊熊烈火中逃生,躲在寢殿的榻上瑟瑟發抖。熬了一夜,守在外邊的宮人才一疊聲地通傳,宦官拉長嗓子,唱的是“——陛下駕到”。

  他以爲阿耶是來安慰自己的,想哭又想笑,趕緊讓人把門打開。門一開,走進來的人確實是他的父親,手裏拿的卻是柔韌的藤條。

  父親的身影和兒子的身影在剎那重合,李承儆驚慌失措,面色蒼白,發白的嘴脣顫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我替你選吧。三日後啓程回長安城,就去太極宮,”李齊慎倒不是幹不出弒君殺父的事兒,純粹是懶,也沒收劍回鞘,就這麼虛虛地提着,“我覺得新殿不錯,阿耶就在那裏安度晚年吧。”

  新殿,昭玄皇帝少時住過的地方,天后那時已經選了他做將來的繼承人,怕他耽於享樂,殿里布置得極盡樸素,甚至能說清苦,一張榻只夠一個人平躺,連翻身都嫌不太容易。就算後來接連讓父親和祖父厭惡,李承儆也沒嘗過什麼苦日子的滋味,逃亡路上都沒斷過薰香,現下卻得移居那樣的地方,讓他死,他沒這個勇氣,也不想死,但若是讓他活着,接下來就是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何況那是新殿,他住在裏面,難免會想起祖父,想起祖母去世後的一個月,他去找祖父,勸他不要爲了祖母這樣折磨自己,不如換個人來喜歡。

  然後他親眼看見昭玄皇帝的神色變了,一身黑衣的男人披着漆黑的長髮,那張端麗的臉上難得流露出明顯的厭惡,開口時聲音很輕,卻藏着洶涌的怒火:“滾。”

  ……從來都是這樣。

  李承儆少時也想過討父親和祖父的歡心,讓幾位太傅誇誇他,但是父親和祖父對他冷若冰霜,太傅只會搖頭,感嘆他不如前朝的諸位皇帝。血脈相連的丹華大長公主厭惡他至極,以至於敢當面呵斥他,旁人都說父親在位時罕見地有皇家親情,他卻煢煢孑立,放眼四望,和他血脈相連的人都對他不屑一顧。

  誇讚他的人當然也有,幼時的乳母安氏、後來的蕭貴妃、朝中討巧的安光行……可這些人當真是出自真心嗎?還是看中了他身下的皇座?沒了那個位置,李承儆還是那個一無所有、討不到任何人歡心的模樣。

  新皇是他的兒子,看他時卻輕飄飄的,連輕蔑這樣的感情都不屑給他。因爲早在多年以前,他爲了討另一個女人的歡心,親口下令,杖殺了李齊慎的母親。

  李承儆忽然覺得頭痛,猛地捂住頭,一下跌在軟墊上,死死抱着頭,從牙縫裏擠出一輩子沒明白的問題:“憑什麼,憑什麼……”

  李齊慎厭惡地看了一眼,連扶一把都打算都沒有,提着劍,轉身出去,和門口的守衛說:“太上皇似乎太激動了,發了頭風,找個醫師來看看。”

  守衛不疑有他,立即應聲,跑去附近的院落找軍醫。他一走,空出的地立刻由列隊的軍士補上,井然有序,只聽李齊慎的命令,完全沒人在心裏好奇,裏邊那位太上皇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齊慎懶得回頭,慢悠悠地擡腿,提着劍去了連通的另一個院子。這回屋門外邊守着的除了輕鎧在身的軍士,還有幾個侍女,行禮時鎧甲摩擦出金戈的聲音,混着年輕女子脆生生的問安,聽着倒別有一番意趣。

  “起。”李齊慎照例示意他們起身,推門進去。

  他一進去,屋裏的女人反應比李承儆還強,立即一把抱住身邊的男孩,盯着他手裏的劍:“你……你來幹什麼?你害死那麼多人還不夠,現在要來殺我和璧兒了嗎?”

  這女人在南逃前就不太正常,又曾落在叛軍手裏,到底有幾分美貌,不得已委身於人才保全自己和兒子的性命。出身高門,做過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卻在叛軍中輾轉,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如今更瘋,死死抱着兒子,好像抱着此生僅有的東西,看着也有幾分可憐。

  討厭歸討厭,說憐憫也沒有,但李齊慎不會拿女眷被迫委身的事兒去羞辱她,只漫不經心地叫了一聲,給她醒醒神:“蕭萱。舒兒沒了。”

  “舒兒,舒兒……”蕭萱像是沒明白這個名兒指的是誰,來回唸叨幾次,忽然反應過來,衝着李齊慎大喊時面容扭曲,“是你害的,是你害的!她還小,又是個女孩……你連你阿兄的女兒都不放過,你還是人嗎?你無恥,就算爬……”

  “是肺疾。”看蕭萱這樣子,無非是藉着舒兒的死發泄一下,多罵他幾句,反正不是什麼會真心爲了女兒傷心的慈母,他懶得多說,直接說了來意,“這孩子是前太子嫡出的兒子,既然還活着,朝中有人說當接回長安城,立作太子。”

  蕭萱的聲音戛然而止,詫異地看了李齊慎一眼,箍住兒子的手都鬆了鬆:“你說什麼?”

  立李蒼璧做太子當然不可能,不是李齊慎有多留戀皇位,非要扶自己還沒個影兒的兒子上位,實在是會招惹後患,光是那副先天不足的身子就能惹出不少麻煩。當時朝上確實有人提,還是個前朝的老臣,話還沒說完,先被葉簡和崔適不帶髒字地罵了一通,罵得人當場胸口不太舒服,隔了三日上了個摺子乞骸骨,回家去了,倒也有三分氣性。

  突然提這個,李齊慎不是爲了逗蕭萱玩,只是想把事情了結,乾脆直接和李蒼璧說:“過來,到朕這裏來。”

  李蒼璧勉強到了知事的年紀,但又不明白長安城裏的風起雲涌,更不知道阿孃和叔父有什麼齟齬,看了蕭萱一眼,見她沒什麼反應,扭頭再看了李齊慎一眼,試探着靠近他。

  一身輕鎧,手裏還提着出鞘的劍,要殺個孩子輕而易舉,蕭萱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不自覺地捏了一把汗,生怕李齊慎突然發瘋,一劍下去劈了李蒼璧。她想護住兒子,心裏卻有另一個聲音勸她忍一忍。

  只要李齊慎鬆口,李蒼璧回了長安城,聽起來是有些朝臣支持,但凡他能被立爲太子,她作爲生母,日子總不會太難過。期間若是發生點什麼,李齊慎一死,繼位的就是李蒼璧,那她就是太后。

  太后,皇帝的親生母親,別說榮華富貴,就算垂簾聽政,乃至效仿天后……也未必不可。

  蕭萱吞嚥一下,看着李蒼璧一點點靠近李齊慎。

  李蒼璧既不知道阿孃在想什麼,也不知道叔父在想什麼,純粹是出自本能,莫名地害怕李齊慎,嚥了好幾口唾沫,才擠出一句:“叔父……”

  “想做太子嗎?”李齊慎低頭,看着這個瘦小的孩子,居然極輕地笑了一下,“別怕,說實話。”

  李蒼璧大概知道太子是什麼,參照的對象是阿耶,他不想像李琢期那樣過得戰戰兢兢疲憊不堪,當即想拒絕。但那個“不”字還沒有開口,他忽然想到什麼,回頭看了蕭萱一眼。

  蕭萱等着那個回答,就怕這孩子不懂事,回絕了這天下少有的好事。多年的擔驚受怕和在叛軍中的輾轉,折磨得這個女人昏了頭,她壓根想不到天上到底會不會掉餡餅,以李齊慎的爲人,又有沒有可能拱手把已經到手的東西還給李琢期的兒子。

  她只看見權力,想到那個不遠的未來就渾身顫慄,甚至隱隱有些興奮。

  蕭萱大口呼吸着,臉上漫起淡淡的紅暈,鼓勵地看着李蒼璧,用眼神示意他點頭。

  “我……”李蒼璧看懂了她的意思,猶豫許久,還是順了阿孃的意思,擡頭去看李齊慎,“我……願意的。”

  “願意”,而不是“想”,到這個份上,寧可放棄自己的念頭,都想着讓母親開心,是個少見的好孩子,只可惜投錯了胎,無論如何都留不得。畢竟是孩子,沒做錯什麼,李齊慎對他有些難得的憐憫,語氣都溫柔幾分:“可以。但你要改口,認朕做阿耶。”

  “這……”李蒼璧不敢相信,求助地回頭看蕭萱,“可我有阿耶的,他……我不能這樣。”

  “你要做太子,就只能如此。至於阿孃,當然也得改口,朕有個皇后,你得叫她阿孃。”李齊慎也看了蕭萱一眼,微微一笑,又收回視線,繼續和李蒼璧說,“現在再問你,你願意嗎?”

  “……不行!不可以!他是我的兒子,是我的!”蕭萱急了,慌慌張張地起身,踉蹌幾步,腳下一絆,跌倒在李齊慎面前。

  雖然穿的是輕鎧,沒衣襬能讓她壓,李齊慎還是覺得有點噁心,狀似無意地後退兩步,倒給她留出點位置。蕭萱沒察覺到李齊慎表露出來的厭惡,只一把抱住李蒼璧,死死勒在他腰上,貼着他的臉頰,不斷重複,“是我兒子,這是我兒子……”

  “好孩子,我明日再來問你。”李齊慎隨手丟了劍,沒再逗留,轉身出去,順手把門關實。

  屋內只剩下蕭萱和李蒼璧,女人摟着自己的兒子,臉頰相貼,緊得李蒼璧都有點不舒服。但蕭萱感覺不到,她的心早就空了,唯一能填進去的東西就是這個兒子,但按李齊慎的說法,李蒼璧也要被奪走了。

  從當年意外聽見父親和東宮來的宦官商討婚事,蕭萱大着膽子佈局,擠走同胞的姐姐,自己嫁進東宮;再杖殺黏在李琢期身邊的宮人,穩住自己的位置;最後則順利生下李蒼璧,生下太子唯一的嫡出兒子,這個帝國將來的繼承人。

  然而一場叛亂,倉皇南逃,皇帝倒臺,太子死了,連她自己都被折辱得沒了清白,唯一剩下的這個兒子,也要改口叫別人阿孃。

  那她這麼多年,毀了姐妹親情,和夫君離心,到底是在做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蕭萱渾身發冷,忽然發現自己好像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但她不能承認,因爲一旦承認,就是真的一無所有。她只能緊緊勒住李蒼璧:“璧兒,璧兒,你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兒子……”

  “阿孃……”李蒼璧直覺蕭萱不太正常,但他還年幼,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只能天真地開口,“阿孃,我……我其實不想做太子。我有阿耶的,也有阿孃,那是叔父啊……”

  “太子……”蕭萱重複一遍,眉眼忽然凌厲起來,一把捧住李蒼璧的臉,“不做太子,你還能做什麼?!”

  “我……”李蒼璧答不出來,“……我不知道。”

  確實不能做什麼,蕭萱前半輩子無非是從深閨到深宮,李蒼璧則一直養在東宮,兩人都十指不沾陽春水,想做些什麼養活自己幾乎沒有可能。李齊慎顯然也沒那麼好心,不殺了他們就算是個人了,絕不會替母子兩人安排後路。

  李蒼璧只能點頭,去長安城裏做這個太子,但從此以後就與蕭萱無關,他的阿孃是謝忘之,將來的太后也是謝忘之。蕭萱就像是個借腹的婢女,逢年過節,李蒼璧能想起來祭拜一番,都得說是仁德孝順。

  她不接受,她不能接受。絕對不能。

  蕭萱腦子裏一團亂麻,眼神遊移,忽然瞥到了地上的那把劍。已經開了刃,月光透過窗紙,鍍在劍刃上,鋒利得彷彿看一眼都能割傷。

  她看着李蒼璧,緩緩伸手,握住了劍柄。

  淋漓的血飛濺,潑灑一般飛到窗紙上,打得窗戶都微微搖晃。鮮血迅速浸透窗紙,吸飽了血色和月色的窗紙顯得格外厚,好像隨時會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外溢的燈光透過窗紙,落在人身上,帶了三分血的顏色,倒像是也潑了一捧熱血。

  所料不差,果真是這個結局。

  李齊慎輕聲嘆息,一扭頭,看見的居然是崔適。他愣了一下:“你怎麼在?”

  “安光行的事兒不着急,先放着也行。”崔適摸摸鼻子,“陛下,這就算是都了了,還有什麼安排嗎?”

  “沒了。”李齊慎最後看了窗紙一眼,轉身,“叫人進去收拾。三日後回長安城。”

  作者有話要說:還是得強調一下,長生是秩序惡,善良、憐憫之類的優良品質是可出現可不出現的,並且排位永遠靠後。感謝在2019-12-0800:06:09~2019-12-0812:12:40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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