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守城
“郡、郡王在长生殿……”小宫女本就害怕,又劈头盖脸连着三個問題,吓得她直接往地上一跪,死命摇头,“外边、外边奴婢不知道……真不知道……”
“……嗯。”谢忘之应声,匆忙起身,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在门口回头,“妆奁裡的东西是我从宫外带来的,若是城破……可自取,自寻出路吧。”
說完,她沒管背后那小宫女什么反应,直接踮脚摘了挂在门侧的风灯,辨了辨方向,一路往长生殿跑。
连送茶水的小宫女都知道這事儿,显然李齐慎沒打算瞒着谁,或者說也瞒不住。城墙外守军和叛军厮杀,春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大明宫背靠着龙首原,地势太高,叛军一时半会儿不至于過来,但宫裡的人也跑不出去。宫裡乱成一团,谢忘之一路跑過去,沒看见提着行灯巡夜的宫人,反倒在墙根处看见挤成一团哀哭的小宫女。
那几個小宫女比来送茶水的那個還小,梳着丫髻,哭得花钗都斜斜地垂下来,在发上摇摇欲坠。谢忘之不由想起了少时的自己,遇见委屈也是如此,沒人倾诉,不管是害怕還是愤恨,全都缩在墙角变成泪水淌出去。
她脚步一顿,本该上前安慰几句,想了想還是猛地别過头,接着往前走。
她能說什么呢?长安沉浮,鲜血白骨,整個帝国吊在一根线上,长安城一破,叛军入主,一半举棋不定的节度使都会倒戈。届时贵胄子弟多半砍杀,這些民间来的女孩落入贼手,现下从她嘴裡說出来的安慰皆不可信,不如不說。
谢忘之闭了闭眼,加快脚步,一路去了长生殿。和以往的人来人往或者禁卫森严截然不同,此时的天子寝殿外空无一人,五月裡葱葱茏茏的草木贴着外墙生长,夜风過来时簌簌地摇曳,枝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是死在宫中的无数幽魂前来造访,对着墙面伸出一只只枯槁的手。
又是一阵风過来,呜咽的风声灌进耳朵裡,谢忘之一惊,蓦地想起了当年。
六年前似乎也是如此,清宁宫外仿佛鬼影幢幢,她为了一只荷包,鼓起勇气追着黑猫进殿,绕過绘着花月相逢的屏风,一身青衣姿容冷丽的少年就站在那裡,眼瞳深处埋藏着细细的碎金。
她忍住突如其来的泪意,吸吸鼻子,快步走进殿裡。
這回不用绕過屏风,她要找的人就在外殿,端端正正地跪坐,身前横着擦拭干净的枪,刃光寒凉如月。殿裡只留了两盏灯,烛火幽幽,李齐慎微微低着头,双眼半阖,浓密的睫毛垂落,神色藏在灯火和月光裡,像是尊冷丽的神像,无悲无喜又仿佛悲悯。
谢忘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敢再靠近些。她放下风灯,到李齐慎面前,学着他的样子跪坐下来,轻声叫他:“长生。”
“别怕。”李齐慎沒抬头,也沒抬眼,“朔方和回纥联军正在赶来,城外阻敌都交给霍将军,他能拖到援军到的。”
這话說得笃定,谢忘之却知道背后有多少变数,要是真這么确定,李齐慎也不至于亲自坐在這裡,身前還横着一杆枪。
但她沒点破,只极轻地应了一声,露出個淡淡的笑:“好,我陪着你。”
“不必。若是城破,叛军不会逗留,肯定最先往這裡来。”李齐慎却难得对着她都這么冷硬,依旧是睫毛都沒动一下,“与其和我一起在這裡等,還不如去看看舒儿。”
“小郡主?”谢忘之一愣。
“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看他這样子,是不会松口了,谢忘之一向信他,都到這份上了,也不想非黏黏糊糊哭哭啼啼来個诀别。她顺从地起身,“那我走了,去八凤殿陪小郡主。想想也是,她還那么小,会害怕吧。”
她转身,李齐慎耳力好,听见那点绣鞋和石砖摩擦的声音,睫毛微微一颤,终归沒有出声挽留。无论今晚战局如何,长安城能不能守住,此刻恋恋不舍都沒有必要,徒增痛苦而已。
他闭上眼睛:“去吧。”
“不過得先告诉你,若是霍将军武运不昌,长安城沒能守住,我出身长安谢氏,大概是保不住這條命的。”谢忘之沒转身,语气轻松,甚至带了几分贵女才有的骄矜,好像是对着爱侣随口撒娇,“就算我侥幸能从叛军手裡留下一條命,我也绝不独活。”
李齐慎一惊,猛地睁开眼睛,诧异地看向谢忘之,但女孩早就拎了风灯,原样出了殿门。门外树影幢幢,月光淌了一地,风裡隐约带了点淡淡的铁锈气。
他盯着外边看了很久,轻轻一叹,再度闭上眼睛,漂亮的脸冷硬如同玄铁或者坚冰。
长生殿内外都沒人了,哪儿能指望八凤殿裡還有人守着,谢忘之准备好了见满墙树影,一踏进外殿,看见医女时還愣了一下:“你……”
“见過娘子。”医女倒丝毫不乱,规矩地屈膝行礼,“殿裡侍候的宫人害怕,各自散了。我是医者,入先生门下时就知道生死有常,沒什么可怕的,我得在這儿守着小郡主。”
“小郡主在裡边?”谢忘之赶紧還礼,“我能进去看看嗎?”
“能。小郡主先前睡了会儿,這会儿要醒也是行的。”医女顿了顿,轻轻地說,“這段时日辛苦娘子天天過来,小郡主很开心,比以往笑得都多。小郡主很喜歡娘子,那就由娘子最后陪陪小郡主吧。”
听了前半句,谢忘之急着要进内殿,后半句一冒出来,她一凛:“最后?”
“……是。”医女說,“小郡主恐怕……熬不過今晚了。”
她不是会瞎說的人,医术也精湛,谢忘之惊了,差点摔在地上,缓了缓才站直:“小郡主怎么了?”
“小郡主原本就有肺疾,当时太医诊断,說是恐怕活不過五岁,能拖到现在,靠的全是贵重药材吊命。”医女垂下眼帘,有些不忍,“這几日天气变得快,小郡主撑不住了。”
“可我前几日……”谢忘之不敢信,“隔着门和小郡主說话,沒怎么听见她咳嗽……”
“小郡主是在忍啊。她怕娘子担心,才压着嗓子說话,說完后止不住咳,咳出来的全是血。”
谢忘之想起来了,当时和舒儿隔着门說话,门后边的声音确实特别哑,停顿的次数也多。她只以为是隔着门的缘故,舒儿的嗓子又总是不舒服,却不知道這個八岁的孩子這么能忍,硬生生吞下堵在喉咙口的咳嗽和血沫,怕得就是让认识不過半個月的人担心。
她是太子的嫡长女,本该是千金玉体的小郡主,却从胎裡染了肺疾,由生至死地纠缠她。而她的阿耶和阿娘明知留在长安城裡就是個死,却不要她,坐上去蜀州的马车时都不知道有沒有想過這個孩子。
她還這么小,這么听话,可她就要死了,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甚至不知道长安城能不能守住。
“……我知道了,多谢照拂。”谢忘之闭了闭眼,状似无意地擦去眼尾渗出的泪,“我去看她。”
医女应声:“辛苦娘子。”
谢忘之摇摇头,沒再接话,绕過屏风。
患肺疾的人不能见风,内殿裡窗户紧闭,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靠近屏风的两個角上還一左一右镇着香炉。這对香炉平常会烧特制的药香,熏得内殿烟雾缭绕,但這会儿宫人要么缩在自己房裡,要么在大明宫裡四散奔逃,沒人伺候熏香,香炉上的铜兽愣愣地坐着,口鼻裡一点烟气都沒有,看着反而有点傻气。
谢忘之不知怎么,笑了一下,走到榻边,撩起半放的床帐,在玉钩上挂好:“……小郡主?”
她声音很轻,怕的是舒儿沒醒,但舒儿睡得浅,一听见声音,立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盯着谢忘之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揉眼睛:“是做梦嗎……”
“不是,我来看你。”谢忘之在榻边坐下,低头看舒儿,“现在觉得如何?难受嗎?”
舒儿想了想,摇摇头:“不难受……今天都不咳嗽了。”
“那困不困?”见她要坐起来,谢忘之也沒拦,只扶了女童一把,顺便抽了個软枕垫在舒儿腰后。
“也不困。我觉得很舒服……从来沒這么舒服過。以前吃了药也不咳嗽,但是裡边难受,”舒儿不太懂這是为什么,也描述不出到底难受的是哪儿,在胸口按了按,“现在一点都不难受了,喉咙也不痒。”
谢忘之粗读過点医书,看她按的地方,推测大概是肺。先前听了医女的话,舒儿不懂,她却明白,這哪裡是什么舒服,是到了最后,這地方烂透,舒儿终于沒感觉了,反倒有了点最后的安宁。
她不由更难過,但面上不显,只摸了摸舒儿更显苍白的脸,含笑点头:“看来小郡主的病要好了,所以不觉得难受。”
作者有话要說:又要把人写死了,我好爽(。)世上总是听话的乖孩子早死啊(沧桑吐烟)
今天沒二更,因为学期過半我要做作业了(ntm)感谢在2019-11-2618:12:28~2019-11-2716:0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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