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再遇
先皇后去后,宫裡萧贵妃一家独大,說是三千宠爱在一身都不为過,若是能做出讨她喜歡的东西,赏赐不必說,更重要的则是前程。年年都有新的小宫女入宫,尚食局倒不至于赶人,但若是一直沒往上爬或是去哪個殿的小厨房,等過了十五岁,還和七八岁的新宫女一個位置,难免觉得丢人。
入萧贵妃眼的机会不多,就算最后這功劳让上边几位女官拿了,作为补偿,往上爬一爬容易得多。
谢忘之倒是不愁這個,她阿耶沒心思管她,阿兄却明明白白地說過,這两年就算是她在大明宫裡玩,等過了十五岁,怎么着也得把她提溜回家。她只想着安稳過日子,沒心思往上爬。
楼寒月却不行,紧张起来:“那萧贵妃喜歡什么?”
“……不知道。”姚雨盼摇摇头,她自己也愁,“要是知道,就不用愁了。”
话是实话,問題就是這個“不知道”,屋裡一时无话,還是楼寒月先打破沉默,往榻上一躺:“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這次不行,下次再說。”
“你倒心大。”石曼晴想了想,“实在不行,去问呗。”
姚雨盼一愣:“问谁?”
“谁知道,问谁呗。”石曼晴想着怎么给阿耶传信,沒打算和姚雨盼多說,“宫裡那么多人,总有知道点的吧。”
姚雨盼性子软,平常只做分内事,老实,但也打不开别的路,问人這事情是不可能了。她也明白,不好意思让人代劳,颓然地坐在榻上。
楼寒月倒是外向,认识的人多,想着去问问,看了谢忘之一眼,做了個口型:“问嗎?”
谢忘之读出她的意思,点点头。
尚食局每日经手的食材数不胜数,宫人们取点边角料也算是约定俗成,只要别太多,上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晚上计数时都不会算进去。重阳节刚過沒多久,做米锦剩了不少米粉,谢忘之一大早起床,蒸了一笼米锦,再做了两個甜口的点心,挎着食盒出去找人。
她认识的人也不多,思来想去都是一面之缘,能给的东西也就是自己做的点心,出去纯粹是碰碰运气。问得出是最好,问不出,就当给人送吃的结個善缘。
刚走出尚食局,在主道上走了一会儿,還沒到太液池,先远远地看见個人影,一身青衣,披着漆黑的长发,肩前垂着细细的辫子。
這打扮眼熟,谢忘之暗搓搓地挪近一点。果然是那個漂亮過头的小内侍,她也不知道怎么,明明不是要找的人,心裡却蓦地生出点欢喜,快步過去:“遇见你啦。你還记得我嗎?”
长生本来在发愣,乍听见女孩的声音,茫然地转头,愣了一瞬才点头:“昨天才见過,我记性沒那么不好。”
“這倒是,是我傻。”谢忘之觉得自己问话真傻,朝着他轻松地笑笑,想起昨天說的话,伸手去开食盒的盖子,“对了,我今早做了几样点心,你先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不用了。”长生說,“我沒法吃。”
谢忘之沒懂,以为他是对什么食材犯忌讳,或是吃了容易起疹子:“沒事的,我做的几样都不特别,就是米面加豆沙什么的,你先看看?”
“我真不能吃。”长生叹了口气,老实地把手伸给谢忘之看。
面容漂亮,手也漂亮,一双手骨肉匀停,指甲修剪得宜,肤色白皙,掌心却布着交错的红痕,横七竖八好几道,有些已经肿成了青紫色,像是用极细的竹鞭抽的。内侍的圆领袍一应是窄袖,手腕往上藏在袖子裡,但看手腕上几道红痕的走向,估计手臂上也不见得好。
“這……”谢忘之一惊,手一抖,食盒盖子“咔”一声扣了回去,“你這是被打的?”
长生点头,语气挺轻松:“我拿不了东西,就不吃啦。”
宫裡倾轧是寻常事,凡是地位高点的,随便找個由头就能折腾底下人,看长生一身青衣,是最底下的小内侍,也不知道是哪個少监看他不顺眼抽的。
這种事不能问,谢忘之想了想:“现下還有什么事儿嗎?”
“沒有。”长生莫名其妙,“我出来透透气。”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抿抿嘴唇,轻声說:“那你跟我来。”
她說到做到,立即转身,稍侧過身朝长生扬扬手示意,眉头微微皱着,看样子是真着急。看她這個样子,长生想走也走不了,又不忍心拒绝,乖乖地跟着她往尚食局走。
谢忘之带着长生抄了條僻静的小道,把他带到了屋前的小院子裡。這時間沒人,平常尚食局裡几個做杂工的小内侍来串個门也是坐這儿,她沒什么可避嫌的,把食盒放桌上:“等我一会儿,我回屋拿点东西。”
长生還能怎么办,只能点头,看着女孩急匆匆地跑回屋。
這地方沒来過,他還挺新鲜,视线绕着院子转了一圈。院子干净整齐,阴凉处一套桌椅,边上還有個花架,都是女儿家喜歡的东西。
他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抬手支下颌。手上有伤,這么一下碰着了,一瞬间的刺痛,恼得他皱了皱眉。
谢忘之刚找到伤药,看他皱眉,以为是疼狠了,连忙舀了温水端過去,连帕子一起放桌上:“对了,我得问问,你手上有破皮么?”
請来教他的学士实在有本事,竹鞭下来抽得人眉眼都能皱起来,却不破皮,长生摇摇头:“沒破。”
“那就好,這药若是破皮就不能用了。”谢忘之松了口气,推推水盆,“得先拿温水洗干净。”
长生懂了:“不用管我,我回去会上药的。”
“不行。宫裡……”谢忘之也不知道该怎么說,“宫裡坏人那么多,要真能那么容易,怎么会拖到现在?”
她抿抿嘴唇,故意装出凶样,“我又不会害你。伸手!”
长生沒辙,只能把一双手伸出去。
他手臂上也有伤,谢忘之替他卷袖子时格外小心,拎着袖口,一寸寸挪上去,挪一点,看他一眼,生怕无意间磕着碰着弄疼他。
长生觉得好笑:“沒事,不疼。”
自己說归自己說,那些鞭痕想想都觉得骨头发颤,谢忘之哪儿敢乱来,小心再小心,把袖口推到小臂正中,恰好卡住。
好在鞭痕只到小臂前半截,大概是竹鞭太长,有几下沒收住手,不慎抽到的。谢忘之在温水裡绞了帕子,攥在手裡,眉头紧皱,迟疑着不敢伸手:“這肯定会碰到,会很疼……你忍着点?”
“我自己来?”
“……也行。”自己最知道力道该怎么用,谢忘之松了口气,把半干的帕子递给长生。
长生接過,干了件让她震惊的事情。
他像是不在乎会多疼,帕子直直地从小臂擦到指尖,旋即换手再来,最后在盆裡浸了浸,再绞干,擦去手上的水。蓄着温水的帕子擦過肌肤或许能忍,绞帕子却是十足要用力的事,虽然是條轻软的丝帕,谢忘之看着也觉得疼。
她惊得话都說不利索:“……不要這样,很疼的……”
长生把绞干的帕子递回去,轻描淡写:“我习惯了。”
不過四個字,背后藏着多少痛,谢忘之不想猜,也不敢猜,稍作犹豫,打开伤药的瓶子,用竹签挑了点淡绿色的药膏:“我给你上药,我轻轻的。”
抹上去那一下果真很轻,一点点抹在凸起的鞭痕上,立即有凉意沁进肌肤,把发烫的痛感压下去。淡绿色的药膏略带着草木的清新香气,像是大雨后漫出来的,隐约让长生想起幼时的居所,雨后出门,殿外边是成片的绿色,水珠从叶尖滴落。
他那個鲜卑血统的阿娘就蹲下来,手放在他肩上,声音低低柔柔:“长生,你看,下過雨之后,是這样的,叶子格外绿,花儿也格外漂亮。你喜歡嗎?”
长生直觉阿娘說的话有古怪,但他太小了,還分不出背后的意思,点点头:“我喜歡的,喜歡下雨。”
“真好,我也喜歡。宫外的雨更漂亮,雨后也是,我多想带着你去看看。”女人欢喜地笑了一下,笑意转瞬即逝,她低低地說,“可是阿娘……沒有办法啊。”
“好啦。”鞭痕都上了药,长生两只手上一大片的绿,谢忘之有点不好意思,清清嗓子,“现下有药膏的颜色,過会儿就沒了,肿起来的地方也会消下去。不要紧的。”
长生无所谓,收手:“好,谢谢。”
谢忘之不求這声道谢,乍一听,還有点别扭:“唔,沒事啦。反正伤药留着也沒用,不如给你用,這药很灵的。”
“還是得谢谢你。”沉默片刻,长生忽然站起来,朝着谢忘之俯身,脸上带着盈盈的笑,琥珀色的眼瞳裡倒映出女孩,居然像是嘲弄。他轻轻地說,“我该给你些什么,来报答你?”
——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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