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询问
长生不信:“是嗎?”
“真的不要。我给你上药,给你点心,因为這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宫裡大家都不容易,我认识你了,那我就想对你好,我想做個好人,不是为了求你的报答。”谢忘之看着他,认真地說,“如果我是为了报答,那我就不算是对你好,也是坏人。”
十二岁的小娘子,還沒长开,整個人瘦瘦小小的,却定定地看着他,分明身在大明宫,长安沉浮腥风血雨,嘴裡還說着“好人”“坏人”這样幼稚的话,认真得让长生想发笑。
可是长生笑不出来,时隔這么多年,這還是第一個真正想对他好的人,即使這個“好”不過是出自善意,随便拎只前爪受伤的野猫给谢忘之,這小娘子保准也心疼得一把抱住,认真地洗爪子上药。
长生觉得沒劲,刚才和谢忘之较劲实在是犯傻,颓然地坐回去:“這会儿你沒事要做嗎?”
“還不到巳时呢,陛下秋a去了,我們少了好多活。午膳巳时再准备也来得及,而且我只是個宫人,用不着我的。”谢忘之打开食盒,“我早上起来做了這些,本来想去找人来着……”
食盒裡是几样点心,量都不大,每样两三块,像是闲着沒事吃着玩的。豆沙的甜香拂面而来,挺浓,但不讨厌。
长生对甜食沒太大兴趣,一眼瞥见两三块淡粉色的糕点,觉得好看,但分不出是桃花還是樱花:“這個花样我沒见過。”
“哪個?”谢忘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两眼,“哦,這個是樱花糕,豆沙做的,用花汁染的色。吃起来倒沒什么特别的,我就是觉得好看。你想吃嗎?”
长生摇摇头:“我不爱吃甜的,不過确实好看。”
人的口味千奇百怪,谢忘之也不介意,看看食盒,有点遗憾:“可惜我今天做的都是甜的……你下回来找我吧,我给你做咸口的,我炸寒具可好吃了,张典膳都夸我炸得好。”
长生不知道這小娘子哪儿来的执念,非要喂猫似的喂他,這個不吃還有别的,但他也不好拂她的好意,换了话题:“对了,你带着這些吃的,找人做什么?”
這就问到点上了,毕竟是私下這么干,谢忘之不好意思說,支支吾吾:“唔,就是……我想找人问点事儿。”
“问什么?”
谢忘之看看周围,靠近长生,小声地說:“萧贵妃的事。”
“哦?”长生眼瞳一缩,面上却沒显出来。
谢忘之正发愁呢,哪儿能注意到他這么点变化,舔舔嘴唇,犹豫着把事情给說了,有点不好意思:“……就是這么回事。我們想着得问问,可也不认识什么人……只能這样。”
长生一愣,旋即觉得好笑。這帮小娘子果真是不怎么知事,隐隐约约知道有些事儿能靠关系疏通,却摸不着门道。萧贵妃出身兰陵萧氏,又盛宠至今,宫裡想攀上她的人数不胜数,一盒糕点能换什么消息?
他叹了口气,算是做好事:“我知道。”
谢忘之惊了:“……真的嗎?”
“真的。”长生点头,“或者我告诉你,信不信由你。”
“我当然信,骗我对你也沒好处啊。”谢忘之想得挺简单,“那你能告诉我嗎?我可以给你做……”
“……吃的就算了。”长生赶紧打断她,“若是论糕点,萧贵妃喜歡吃透花糍。”
透花糍用料无非是糯米豆沙,做起来却烦,外边的糯米皮得再三擀薄,裡边的豆沙锤得极细,能称作“灵沙g”的才能当馅。但无非也就是這样,再做也做不出花样,无意间都能和不知道這事儿的人撞上。
谢忘之挠挠脸:“嗯,我知道啦,谢谢你。”
“沒說完呢。”长生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她吃透花糍,得多加三分糖。”
“……那得多甜啊?!”
“這我就沒法說了,也许她就爱吃這么甜的呢。”长生接着說,“不過她喝茶喜歡苦的浓的,越苦越好。”
口味喜好截然相反,谢忘之摸不准究竟怎么回事儿,或许萧贵妃的口味就這么奇怪,她不好多說,点点头:“我会考虑的。”
“别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和她不熟。”
谢忘之沒忍住,扑哧一笑:“我們谁和萧贵妃熟啊,要和她熟,谁還在這儿?”
长生低头看看身上的内侍的衣裳,觉得也对,起身:“我该回去了,今日叨扰,多谢你的灵药。”
宫人各有各的事儿,這道理谢忘之知道:“好,路上当心。你要是想吃什么,可以找人给我带個话,能做的我都给你做。”
……怎么又是吃的!
长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长了张吃不饱的脸,想搓搓脸,手疼,只能作罢。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转身說:“……差点把這事儿忘了。你记好,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讨萧贵妃喜歡都无妨,但有一点,千万别做成海棠的样子,也别用海棠果。”
谢忘之一愣:“为什么?”
“犯忌讳。”长生說。
清思殿。
远远瞧见青衣披发的身影靠近,少监常足立即迎上去,绕着李齐慎看了一圈儿,脸皱得像個藤上长久了的黄瓜:“殿下,您怎么還穿着這身衣裳?许学士在殿裡等您,要不然趁现在,赶紧换一身?”
“不必。先生因我穿這身衣裳发怒,如今再看,总该冷静了。”李齐慎倒是无所谓,“乐言呢?”
“崔郎君刚走,說是過两天再入宫。”
“果真如此。”李齐慎叹了口气,“說是伴读,玩的时候在一起,挨打倒全是我。”
常足果断把话题拨回去:“殿下,您梳梳头发?”
“我還不到二十,用不着。”李齐慎懂常足的意思,撩了撩落到肩前的细辫,“我喜歡這個打扮,好看。”
凭他那张脸,這么打扮,确实好看,問題在于旁人不喜歡,比如学士许胥光,又比如皇帝李承儆。常足也不好明說,犹豫着:“奴婢想着,這也不要紧吧?奴婢听說,太子殿下十岁過后,就把头发扎起来了,何况您是要见许学士……”
“阿兄?”李齐慎脚步一顿,忽然笑了一下,“不要說這种话,也不要随意提他。”
常足以为李齐慎是敬畏长兄,应了一声,跟着他继续往殿裡走。刚跨過殿门,忽然听见李齐慎开口,声音清淡,尾音居然還带着点不明显的笑意。
他轻轻地說:“我這個鲜卑杂种,配和太子阿兄相提并论嗎?”
常足浑身一冷,额上渗出层冷汗,李齐慎却一切寻常,再往裡走了几步,面向座上的人,端正规矩地行了個礼:“见過先生。”
许胥光沒听见李齐慎进殿时轻声說的那句话,面色平静,起身還礼,直起腰:“殿下此时仍着此服,是怨恨臣嗎?”
“不敢。圣人言仪容端正,先生觉得這一身不算是端正,以师长的身份罚我,理所应当。”李齐慎說,“但我又觉得,此身不過皮囊,我心如何,不受一身衣裳左右。”
“确是如此。然则殿下這身衣裳,亦有他用,是为了出入宫门方便吧?”
被师长戳穿,李齐慎丝毫不慌,点点头:“我于先生处习圣人言,但出宫门,入长安,才知天下偌大,万民何所。”
平心而论,李齐慎确实是個聪明孩子,学起来也不能說不刻苦,但他做出来的事总让许胥光沒法欣赏,好几次撞见李齐慎穿着身内侍的衣裳在宫裡游走,肆无忌惮地出入宫门。
十四岁的男孩,正是贪玩的时候,许胥光也不是一出生就是如今年近不惑一把胡须的模样,也知道孩童爱玩,但他真心想教导這個孩子,反倒不能容忍他胡来。
他叹了口气,难得以长辈对待晚辈,而不是师长对待学生的口气說话:“殿下,過了年,您将十五岁了,要知道分寸。”
“我明白。”李齐慎還是那個样子,平静淡漠,不笑时像是尊冷丽的玉雕。
许胥光闭了闭眼,从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白瓷瓶,递给边上的常足:“拙荆父家历代从医,有些秘方,瓶内药膏活血化瘀有奇效,殿下若不嫌弃,也可用上。”
“多谢先生。”
這模样太寡淡,许胥光猜不出李齐慎在想什么,又叹一口气,接着先前的话:“這回是臣冲动,鞭笞殿下,待陛下回朝,臣自請领罚。只是殿下需知,有时還需收心。”
“是我的過错,先生无需在意。”李齐慎并不讨厌许胥光,至少這位弘文馆出身的学士坦坦荡荡,发怒是真发怒,致歉也是真致歉,“宫外或许会遇险,我想先生也只是担忧,若是阿兄如我這般,恐怕先生会更恼怒吧?”
皇家亲情淡泊,何况李齐慎和李琢期還不是一母同胞,這话许胥光沒法接,只能朝他再行一礼:“臣告退。今日所学,還請殿下温习。”
李齐慎点头,看着许胥光一步步走出去。
殿外太阳正好,殿门大开,日头逐渐升高,照进殿裡,却只照到李齐慎身前,他的脸依旧拢在阴影裡,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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