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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雪夜

作者:醉折枝
“她送来的?”

  “是。”常足揣测着李齐慎的意思,试探着說,“那小娘子還特地问了奴婢,问该给您做点什么,看样子是真上心。”

  這话李齐慎爱听,但并不表现出来,仍是含着清清淡淡的笑,指尖搭上食盒,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是嗎。”

  “当然是了。”常足赶紧說,“奴婢听闻那小娘子手艺不错,又是认真做的,想来味道不错,您不试试?”

  “试。”食盒的盖子早就拧松了,李齐慎信手一揭,露出裡边的东西。

  這食盒不深,刚好够装一只小瓮。李齐慎把瓷瓮取出来,揭开盖子,一股热腾腾的甜香扑面而来。

  是瓮银耳羹,看得出确实花了心思,银耳炖得极其软烂,看不出原来一朵朵的样子,黏稠得像是半透明的胶,和糖汁一起裹着裡边的莲子,裹得透亮,仿佛是层糖壳。为了显颜色好看,裡边還煮了几枚去核的红枣,面上撒了一小把鲜红的枸杞。

  甜汤是好甜汤,這香气一闻就让人有点馋,可李齐慎不爱吃甜的,更不爱枸杞。

  常足刚铆足劲吹谢忘之的手艺,乍看见银耳羹,冷汗都要出来了,正想着怎么补救,李齐慎却神色自若,自然地拿了勺子,稍稍撇开面上的枸杞,舀了一勺透亮黏稠的甜汤。

  常足一愣:“殿下……”

  李齐慎已经把勺子放嘴裡了,入口时眉头一皱,喉结动了动,勉强吞下去,缓了缓才說:“……怎么這么甜。”

  常足连忙倒了茶:“那……奴婢去厨房說一声?”

  “不用。”李齐慎把勺子丢回去,“下去吧。”

  他不爱让人贴身伺候,尤其是夜裡,常足懂,应声行礼,悄悄地退了出去。

  殿裡本来就沒几個宫人,不怎么听得见人声,這么一退,就更安静,连点起的灯爆出灯花来都听得一清二楚。烛火兀自燃烧,透過灯壁上绘着的花鸟鱼虫,暖黄的灯光落到李齐慎身上,照出少年挺拔的身形和漂亮的轮廓,发梢睫毛都跳动着细细的光点。

  李齐慎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他本来想抽空看本书,瓮裡的甜香却一缕缕的冒出来,分明是不喜歡的味道,偏偏勾得他心痒痒。

  ……算了。

  若是不吃,原样让人拿回去,保不准谢忘之会想什么。一瓮银耳羹而已,甜就甜,反正吃了又不会死。

  片刻后,李齐慎不挣扎了,认命地再伸手去摸勺子。

  勺子入瓮的瞬间,他看着瓷勺上挂出的黏稠糖浆,忽然垂下眼帘,莫名地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算我自作孽,欠你的。”

  近来天冷,已到了二月初,往年是渐渐转暖的时候,今年却古怪,不见暖意。入夜时下了场雪,好在并不大,只在石砖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鞋落地能踩出浅浅的脚印,鞋底的雪旋即被压成薄冰。

  清思殿裡沒有女官立规矩,谢忘之闲得无聊,披了件带来的披风,提灯出门,借着行灯微微的光,一脚脚踩在雪上。雪夜裡格外寂静,宫人都回屋了,今晚连守夜的人都沒有,偌大的清思殿像是只有她一個人。

  谢忘之平常懂事,但到底不過十三岁,残存着孩童的玩心,提着灯在院裡行走,见四周沒人,偶尔還蹲下来拢個雪球玩。

  走着玩着,不知不觉地到了正殿门口。正殿一向是充当寝殿用的,内外分割,谢忘之摸不准七殿下這时候在哪儿,懒得上前惹麻烦。

  她刚想转身避开,窗上却投出個漂亮的侧影。

  窗是直棂窗,糊着窗纸,這個侧影被割得细细碎碎,组合起来却非常漂亮,侧脸轮廓流畅,看样子還应当有一头柔顺的长发。屋裡点着灯,這影子落在窗上,像是個出自巧手的剪影,谢忘之盯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东市的皮影戏。

  皮影戏裡有個故事,本身俗套,讲的是娘子和郎君的一见钟情,触动谢忘之的是其中一個场景,說是郎君风尘仆仆赶来,在窗上瞥见娘子的一個剪影。

  皮影本身就是影,自然演不出這個娘子投在窗上的影子,但谢忘之此刻看着這個影子,心裡却忽然涌起点捉不到的情思,像是隔着那张隔亮用的布幕,在一瞬间和故事裡的郎君心思重合。

  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也不知道怎么了,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七殿下?”

  窗沒关实,乍听见這声音,窗裡的少年一個激灵,最先做出的反应居然是伸手把窗一把压实。

  雪夜无声,這一下就格外明显,“砰”的一声,把窗裡窗外的两個人都吓了一跳。

  谢忘之抓行灯的手一紧,以为這是逐客,有些莫名的难過:“打扰殿下了,告退。”

  “……不是!”女孩的声音显而易见的失落,李齐慎急了,生怕她着恼,直接开始胡說,“窗沒关实。我染了风寒,不能见风。”

  隔着扇窗,听着少年的声音,确实有些闷,好像蒙在水裡听别人的声音。再想到先前他突然出现在窗边,谢忘之以为李齐慎就是来关窗的,有点不好意思,仗着他看不见,悄悄抬手挠挠脸:“……這样啊。”

  “嗯。”吃了一碗多一分糖的甜汤,李齐慎嗓子真不舒服,咳了一声。

  谢忘之听得一惊:“殿下的风寒……很严重嗎?”

  “尚好。”李齐慎多少年沒染過病,真要在她面前装病,有点不适应,转身往门边走。

  谢忘之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看着那個漂亮的侧影投過一扇扇窗,她也跟着那個影子动,直到在门前站定。

  清思殿的门是全封的,上下贯通,谢忘之看不见李齐慎的侧影,但她知道他在后边。她吞咽一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沒敢說话。

  李齐慎也沒多好,脑子裡冒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他抬手按在门上,有一瞬间想开门,转念又忐忑起来。

  开门這一下容易,后边的事情却麻烦。

  谢忘之這人看着软,又好說话,但相处時間长了,看得出骨子裡有股韧劲儿。她能接受一個内侍或是乐师当朋友,但未必能接受個皇子,何况還是先前骗她小半年的。

  李齐慎缓缓收手,又不放心:“外边冷嗎?”

  “……還行?”谢忘之哪儿知道门后這人的百转千回,只以为是他不能见风,想去外边而不得,所以才发问。她伸手试了试夜风,“风吹過来,好像有点冷……不過穿了披风,身上感觉不出来。”

  “好。”李齐慎再问,“你過来干什么?”

  “下雪了,奴婢……”

  “停。”

  谢忘之一愣:“……殿下?”

  “不要這样自称,我不爱听。”

  谢忘之惊了,一时沒能說出话。

  她出身世家,在家时身边的侍女也不少。拿人钱财替人做事,谢忘之不觉得自己比侍女高一等,但也从沒想過让她们别這么自称。等到了宫裡,她還是這么想,不觉得自称“奴婢”有什么丢人,按规矩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然而现下在清思殿,雪扑簌簌地落下来,隔门而立的七殿下开口让她不要這样自称。

  谢忘之說不出她是什么心思,一瞬间觉得好笑,却沒笑出来,反倒感觉到睫毛发颤,抖落了细细的雪珠。

  “……那失礼了。”她說,“殿下,外边下雪啦。”

  “我知道。”

  “我喜歡雪,也喜歡出来玩。”谢忘之接着說,“今晚沒人,我出来看雪,走一段夜路,也觉得很有趣。”

  “你在這裡,觉得无趣?”

  “……不好這么說吧。”谢忘之老实地說,“我原来在尚食局,過的時間也不算短,熟悉了那边的东西,也有聊得来的朋友。我在這裡就沒有。”

  她顿了顿,“殿下,可能您要觉得我沒见识,或者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我還是觉得,清思殿很好,可我一個人都不认识,還是尚食局更适合我。”

  李齐慎收拢手指,忍住开门的冲动:“无妨。你刚刚說,朋友?”

  “嗯。虽然我认识的人不多,但還是有几個朋友的。和我同屋,有两個娘子,人都很好……”想到姚雨盼,谢忘之還是有点难受,但她不能让李齐慎听出来,含混地避過去,“還有……”

  “……還有?”

  “……還有個教坊的乐师。”谢忘之本来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和李齐慎提及,說出来都带了三分莫名的羞涩,但真的說出口,反倒轻松起来。

  “你认识的人還挺多。”李齐慎心情复杂,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那你觉得他如何?”

  谢忘之沒想到李齐慎会感兴趣,但总不能說“与你无关”,她犹豫片刻,把行灯放到一边,拢了拢披风和襦裙,背靠着门,缓缓坐下来。

  有屋檐挡着,门前那一块是干净的石砖,李齐慎听到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猜测谢忘之是坐了下来。他心裡微微一动,也背過身,贴着门缓缓坐下来,和谢忘之隔着一扇门相靠。

  然后他听见谢忘之的声音,和先前开口时显而易见的紧张忐忑不同,這次女孩的语气相当轻松,隐约带着点笑意,像是叙述藏在心裡的情思。

  “我觉得他是個好人。”谢忘之說,“是我见過的,除了我阿兄以外,最好的人。”

  作者有话要說:让我們恭喜长生喜提好人卡!!!为他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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