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情思
“当然有。不過,‘认识的人’和‘朋友’总是不一样的。”谢忘之沒发觉他的怪异之处,“清思殿的宫人很好,但总有点疏离,我想我也不能一直在這儿……谈不上朋友吧。”
“你想回尚食局?”
一個問題砸過来,谢忘之心說這也太直接了点,斟酌着把問題抛回去:“那我能问问殿下,为什么让我在這裡嗎?”
這問題问得好,李齐慎当时也是一时上头,乍听见崔适的话,一股火烧起来,什么都顾不上。有些事他暂且做不到,但他也绝不坐以待毙,与其让谢忘之在外边跑,随时会撞上什么危险,還不如干脆放在自己身边。
他和李琢期不一样。李琢期隐忍慈柔,克制得過分,李齐慎做事却随心所欲,弄不好真会疯起来,李承儆在他面前总還要装一装慈父,有些事儿干不出来。
然而個中缘由一個都不能說,李齐慎心裡苦,憋了一会儿,想想采选应当差不多,那批宫人都是特意挑出来的,不至于再到尚食局捞人。
他想了想:“等三月初,你再回去。”
“真的?!”谢忘之霎时兴奋起来,转念又觉得不能這样,清清嗓子,“……多谢殿下。”
李齐慎還能怎么办,只能忽略她显而易见的欣喜,轻轻地說:“和我說說你的事情吧。”
“……我?”
“嗯。”李齐慎想好理由,“我暂且不能出去,所以想听听外边的事。”
“哦……好。”谢忘之其实沒什么可說的,想了一会儿,“殿下,您认识那個回纥质子嗎?”
“叙达尔?”李齐慎微微一怔,“你今天见着他了?”
谢忘之“嗯”了一声:“我去外边时,正巧看见他在喂猫……我沒敢多說话,看了一会儿,来了两個人。”
“两個人,看着像是双生子?”
“殿下怎么知道?”
李齐慎极轻地嗤了一声,开口却很平静,语调甚至称得上温柔:“是兰陵萧氏的人,不必在意。不過性子不太好,還是避开为好。”
“……哦。”谢忘之回想起当时的情况,点点头,低声說,“那沒有别的了。”
“好。”李齐慎应声,“那听我說?”
谢忘之连忙应声,心底却有些忐忑,不自觉地攥紧袖口:“我听着。”
李齐慎微微一笑:“你看過什么传奇?”
谢忘之万万想不到他会挑這個话题,绷紧的心弦骤然松下来,居然也笑了一下。她其实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提及传奇,能說的话反倒多起来,背靠着门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双方能說的话多起来,李齐慎嗓子不舒服,說的话少,偶尔开口也很克制。更多时候是谢忘之絮絮叨叨,說些有的沒的。但她很开心,分明是初次和少年隔门交谈,开口时却像是经年的旧友。
四面寂静,女孩背靠着门,仰头看着漫天飞雪,身旁的行灯兀自燃烧。门裡的少年也背靠着门,漆黑的发梢在地上盘曲,殿裡点的灯烧出暖黄的光,透過门窗映出去。
细雪渐停,靛蓝色的天幕上居然隐约亮起了几点星辰。
“……后来娶了龙女的书生就做了神仙,還把丹药赠给以前的好友,然后那個好友也不知踪影。”谢忘之轻轻地给传奇收了個尾,“就這样。”
“果然是仙人赠丹。”這故事挺美,李齐慎却沒什么触动,不咸不淡地应声。
谢忘之呼出一口气,借着行灯的光看院子:“……呀,雪停了。我该回去了。”
“好。”
“那我先走了,殿下也休息吧,注意身子,风寒再重就不好了。”谢忘之提着行灯起身,拍拍披风。
“嗯。”
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谢忘之還是笑了一下,好像站在那少年面前。外边冷,她却觉得眼下那一块微微发热,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沒必要的话:“殿下,外边的雪积得很厚。”
“我知道。”李齐慎其实沒懂,“怎么了?”
“……沒什么。我就是觉得,倘若您沒有风寒,這时候能出来看看雪就好了。”谢忘之說,“雪刚停,等到明早再看,就不一样了。”
“是。”
李齐慎說话一直清清淡淡,谢忘之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何况夜深,在外边站着实在不好。她知道该走,却好像又有点舍不得:“……殿下?”
“怎么?”
“……啊,我今儿做了碗银耳羹,托人送過来的。”谢忘之攥紧行灯的长柄,指腹压得都有点疼,她却沒感觉,兀自低头,睫毛轻轻颤着,低声问,“殿下觉得……如何?”
喉咙裡甜腻的感觉霎时反上来,李齐慎强压下去,咳了一声,昧着良心:“……還不错,我挺喜歡。”
“喜歡就好。”谢忘之忽然又欢喜起来,不自觉地靠近门,像献宝一样,“我還会做别的甜汤。既然殿下喜歡,那我再给殿下做。”
李齐慎心裡“咯噔”一下,觉得自己若是真天天喝,就凭那多加的糖,早晚要送他去见祖宗。
但他不好拒绝,沉默片刻,认命:“多谢。”
“……嗯。”谢忘之哪儿知道他心裡想的什么,抚過行灯,轻声說,“那我走啦。今晚叨扰殿下。”
“无妨。”
谢忘之再应了一声,拢紧披风,稍稍提起裙摆,踩着铺在地上的雪原路返回。
李齐慎靠着门听了一会儿,确定外边沒声了才起身,忽然推开门。
夜裡的冷风猛地涌入屋裡,吹散了银丝炭烧出的果木香,反倒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李齐慎站在门口,看着天幕上稀疏的星辰,砖石地上铺着积雪,白亮如同银霜。
“是啊。”被风吹起的发梢落回原处,他轻声感慨,“等到明早……就不一样了。”
答应人的事儿要做到,第二日谢忘之照例钻进厨房,想做碗甜汤送過去。刚把绿豆泡上,正殿那边却来了個小内侍,說是替七殿下传膳,想要吃口咸的。
既然說了要吃咸口的,谢忘之也沒辙,只能放下绿豆,换個东西做。恰好厨房裡有新捕的鱼,刺多,肉却肥,清蒸或许会腻口,挑刺也麻烦,還不如做成鱼丸。
谢忘之打定主意做碗鱼丸汤,当即卷起袖子,一條鱼对半摊开,着手开始片鱼片。
她刀工一般,胜在耐心,一点点拆刺,片出来的鱼肉有模有样,厚薄均匀,看不到一点鱼油。
片了大半條,背后忽然冒出個声音:“這是做什么?酸汤鱼片?”
谢忘之一惊,刀差点切到手,她往后一看,看见是崔适,记得這個眉眼风流的郎君是七殿下的伴读,松了口气:“……吓死我了。郎君怎么来厨房了?”
“有点饿,今儿沒吃早膳。”崔适摸摸鼻尖,“我能提前点個吃的嗎?”
边上备菜的厨娘点头:“您想要個什么?”
“有什么煮什么吧。”崔适不挑,“最好做個汤,放点胡椒,我搭面饼吃。”
厨娘应声,他的视线又落回鱼片上:“你還沒說呢,這是什么?”
“我想做個鱼丸青菜汤。”谢忘之不瞒着他,“七殿下說想吃咸口的,刚好有鱼,做起来也不麻烦。”
崔适敏锐地感觉不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七殿下?”
“……对啊,七殿下。”谢忘之直觉不对,但又不知道哪儿不对,茫然地点点头。
崔适盯了一会儿,又长长地“哦”了一下。
谢忘之被盯得浑身发毛:“……郎君?我是哪儿不妥嗎?”
“沒有。”崔适哪儿能把看热闹的心思說出来,状似无意,“我就是想问问,你和……”
他差点把“长生”两個字顺嘴說出来,转念觉得不妥,不能再陌生的小娘子面前随便提小字,硬生生换了個字,“……和他很熟?”
“不熟悉啊,只說過几句话而已。”谢忘之本能地想回避,“您问這個干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崔适赶紧否认,“我就是想问问,你觉得,七殿下是個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问我呀?”
“就是问问嘛。随便问问。”崔适不肯饶。
谢忘之一抿嘴唇:“那您觉得呢?”
她平常說话语调软,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听着像是好揉捏的团子,這句却硬起来,听不出生气的意思,但一看她的神情,嘴唇紧紧抿着,显然是有点恼了。
崔适暗道不妙,光想着看热闹,沒注意到问得太紧,反倒像是逼问了。
“七殿下嘛,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他信口胡說,沒好意思再在厨房裡杵着,道了声别,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莫名其妙。
谢忘之懒得理他,把片出来的鱼片放进碗裡,用小木锤轻轻捶打,鱼片的纹理渐渐散开,在木锤下一点点变作细腻的鱼茸。
鱼茸越细,做出来的鱼丸嚼着越好,谢忘之耐心地锤着,漫无边际地想着昨晚雪地裡的夜谈,還有窗背后那道漂亮的剪影,顺道想起了崔适先前說的话。
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圣人言君子才会這样,温雅得恰到好处。
谢忘之忽然心头一颤。
作者有话要說:因为教育的原因,忘之本来就对這种传统意义上的君子有好感,再加上长生之前表现得很克制,而且還是雪地夜谈這种略有点暧昧的情况,忘之是真的有点心动,大概类似于学生时代对成绩好的校草的那种心动法
长生:不說了,我扎我自己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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