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欢饮
外边挂着大红的灯笼,教坊裡也不遑多让,镶在墙上的连枝花灯、高悬的纸灯笼、塑成美人扶烛的灯台……每一根蜡烛或是每一支灯芯都点起来,照得裡边亮如白昼。乐师和舞姬披着灯光来往谈笑,谢忘之跟着李齐慎往裡边走,穿過這些或者英俊或者美丽的男男女女,眼前像是蒙着段红练,鼻端嗅到的全是脂粉的甜香。
這些艺人好像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做,谁都沒把视线投到少年和女孩身上,谢忘之也不敢主动打招呼,只能让李齐慎拉着,小心翼翼地瞥過他们。
抱着各色乐器的是乐师,梳着高髻扮成飞天的是舞姬,介乎两者之间的就是歌姬,她们或坐或立,或者干脆走起来,云鬓花颜,像是壁画上走下来的人。谢忘之走過时偶尔会不慎擦到一幅裙角或者一段披帛,但是沒人管她,好像她压根不存在。
走着走着,谢忘之忽然有点迷惘,蓦地生出点不真实的感觉。她像是做了场迷梦,又像是闯进了妖精的洞窟,连带眼前的少年都有点模糊,不由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李齐慎脚步一停,转头看她:“怎么?”
“……沒有。”谢忘之盯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会儿,含笑摇摇头,“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就在這裡。”李齐慎想了想,回了個笑。他松开谢忘之的手,四面看了看,目光定在一個空架子上。
這架子挺高,估摸着原来是放乐器的,這会儿却空着,李齐慎抬手一撑一抓,顶着谢忘之惊诧的神色,轻松地翻到了上边。
“……你個作死的!”舞姬裡骤然冒出一句呵斥,劈头盖脸,把谢忘之劈懵了,“你爬到上边去干什么?”
“我怕在底下說话,你们听不见啊。”李齐慎显然已经习惯了,丝毫不慌,坐在架子的最高一层,轻松地晃了晃腿。在鹤鸣发作之前,他清清嗓子,“各位!我带了個客人来,你们觉得,给她看個什么舞?”
這一声像是個爆竹,乐师毕竟是男人,倒還好,但先前沒把视线抛给谢忘之的舞姬乐姬们全涌過来,一张张漂亮的脸,一声声晃动的金铃声,吓得谢忘之手足无措。她刚想见礼,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接着就是再另一個舞姬,這些妙龄娘子好像把她当作稀罕的东西,摸摸抱抱。
谢忘之躲闪不及,入目全是花容月貌的美貌娘子,脂粉香气熏得她有点晕,還是鹤鸣過来救了她:“行了!沒见過小娘子嗎!一個個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還以为你们想干什么呢。”
“小娘子当然见過,沒见過這么漂亮的小娘子。”有個嘴快的舞姬接了一句,低头看谢忘之,给她抛了個眼神,“怎么,要不要跟着我学舞?”
“呸!”边上的乐姬推了她一把,“跟你有什么可学的,孙十二娘都沒开口呢。”
被点名的孙十二娘连忙說:“不能這么說,云枝的舞和我不一样。”
“听见沒!”云枝得意洋洋,“咱们第一部都夸我呢!”
“少来!孙十二娘那是心善,不掉你面子。”
這些乐姬舞姬寻着了话题,推推搡搡,半真半假地笑闹起来,谢忘之夹在中间,顶着满身脂粉味儿,不知所措地站着。她学過规矩,知道不能這样,容易惹人笑话,但看着這些闹腾的舞姬,却莫名有点开心。
她们美而鲜活,衣衫轻薄,露着白腻的肌肤,像是盛开的花,又像是枝上的雀,看一眼都觉得活力扑面而来,让人心头一颤。
谢忘之微微一笑。
“别闹了!都過来,给小娘子看看,”鹤鸣抬头看了李齐慎一眼,“我們七殿下排的舞!”
舞姬齐齐应声,提着裙摆披帛跑到鹤鸣那边,出列十几個,剩下的踩着舞步,轻巧地退到了一边。
李齐慎从架上跳下来,几步窜到鼓前,就地坐下来,双手搭在鼓上。
谢忘之一愣:“你要击鼓嗎?”
“這是鼓舞。”
“哦……”谢忘之在他身边坐下,小心地凑過去,“那個,长生……刚才這些姐姐,为什么捏我脸?”
李齐慎沒想到她会這么问,微微一怔,旋即抬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在谢忘之皱眉之前,他迅速收手,单手搭在鼓上,整個人往大鼓边缘一靠。灯光打在他脸上,原本冷峻的眉眼柔下来,反倒有三分跌宕风流的意思,像是個流连平康坊的纨绔。
他抬起先前捏谢忘之脸的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打了個响指:“因为你可爱。”
谢忘之:“……”
“……喂!”她有点恼,想上去揪李齐慎的脸。
“行了行了。”李齐慎却一躲,语气沉下来,“别闹,要开始了。”
他沒再管谢忘之,单手在鼓上敲了一下。這鼓的音色非常明亮,十足是盛世长安的意思,第一下定音,旋即跟上的两下则快很多,更像是催促。
舞姬那边会意,鹤鸣率先抬手,双手合拢,一声清脆的掌音。在她身后的十来個舞姬也抬手,抬高修长的手臂,纤纤玉手迅速交扣两下,节奏恰巧合鼓音。
随后是磬、筝、箜篌和筚簟,一样样乐器依次响起,最终合在一起,這支舞就开始了。
這支舞节奏很快,活泼明朗,有跳珠撼玉的意思。舞姬作的打扮介乎胡姬和飞天之间,高髻上插着金簪,裸着修长的手臂和玲珑的脚踝,臂上金钏,踝间金铃,转起来时金饰叮叮当当,居然也合了节奏,像是舞姬自带的乐器。
舞姬在屋裡兀自起舞,舒展身体,跳得像是飞天活转,谢忘之看了一会儿,视线不自觉地转到了身边的少年身上。
這舞用的乐器多,定节奏却靠鼓,李齐慎看着舞姬们抬腿踮脚,一下下敲在鼓上。少年含着盈盈的笑,自然地击鼓,眼瞳裡倒映出翻转的金铃,细碎的金屑在他眼中流转。
谢忘之看着那张漂亮的脸,這少年分明就在眼前,她却蓦地心惊胆战,好像李齐慎只是一场幻梦,只在今夜,只在這支舞的伴奏裡。
但她什么都沒能說出来,她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谢忘之醒的时候日上三竿,太阳一直照到脸上,她勉强睁开眼睛,跌跌撞撞晕晕乎乎地下床去洗漱,直到泼了盆裡的热水,還觉得头有点疼。
昨晚实在是闹得有点過,熬過了那個点,当时就突然不困了,谢忘之在教坊裡玩闹,跟着乐姬学乐器,李齐慎甚至取了葡萄酒来喂她。她回尚食局时连丑时都過了,洗漱完一上榻就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一直到现在。
谢忘之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忽然听见外边的声音,不响,但很明显,像是马蹄踏過石砖。
大明宫裡不许纵马,恰巧楼寒月拎着個食盒回来,算算時間,大概是来做午膳的,谢忘之随口问她:“外边是马蹄声嗎?”
“是呀。”楼寒月点头,“你耳朵真好。”
一问一答,本来到這儿就该了了,谢忘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居然多问一句:“谁這么大胆,在宫裡骑马?”
“不清楚。”楼寒月想了想,“我来时看见了,马队朝着丹凤门去了,似乎是清思殿的。”
谢忘之一愣:“……啊?”
“……哎,你不知道嗎?”楼寒月其实也半懂不懂,勉强复述自己听来的消息,“七殿下封王啦,好像是夜裡下的旨,封的是郡王。陛下令他即日出发,說是去……唔,应该是丰州吧。”
谢忘之大惊,手裡的盆也不要了,抛下楼寒月,直接往外跑。
楼寒月傻了:“……哎,你干什么去呀?”
“要紧事!”谢忘之甩下一句,脚下发力,拼命往丹凤门跑。
楼寒月出身民间,不懂這事儿,說起来才平平淡淡,但那句话听到耳朵裡,谢忘之后背立即渗出层冷汗。
当朝规矩,皇子封王,其子封郡王。以李齐慎的年纪,是该离宫封王建府,但只封了個郡王,且令他立即出发去丰州。這道圣旨還是连夜下的,估计连個宣告天下的程序都沒有,不像是封王,倒像是逐他出长安城,随便封個郡王,免得太难看而已。
谢忘之哪儿知道李齐慎怎么惹着李承儆了,她实际上也不通政事,但她明白一点,但凡惹着皇帝,日子绝对不会太好過。
此去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谢忘之只想赶在最后见李齐慎一面,她大口喘着气,拼命往前跑,這时候她才发现,大明宫原来這么大。
风猎猎地吹過去,宫人按班就部地在宫道上来往,偶尔有几個宫人会抬头,用诧异的眼神看谢忘之,不知道這個小宫女为什么跑成這样,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但更多的人压根沒管她,兀自沉默,走在既定的道路上。
跑了一路,隔着遥遥几丈,谢忘之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长生!”她实在跑不动了,一步都挪不了,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开口,希望少年能回头看她一眼,竭尽全力大喊,“长生,长生——”
李齐慎好像沒有听见,他似乎和边上的随从說了什么,旋即纵马向前。
出丹凤门,街上人来人往,那個背影很快远去,再看不见了。
谢忘之心底蓦地涌上来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她不明白,她只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忽然想大哭一场。
作者有话要說:参照的是唐代中后期的藩镇节度使情况。丰州大概在今天的内蒙古那块儿,四舍五入就是发配边疆。和姬友聊了会儿,姬友說我這么写是虐粉行为,但我寻思着长生反正也沒什么粉,我要我觉得,我就要這么写,反正怜爱他就完事了(。)
给他一点成长空间吧,他要去灵基再临(什么见鬼的月球话)但是下章不跳時間轴,還有些事儿沒交代完,工具人和工具猫都要安排一下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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