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星辰
控住石曼晴的两個内侍眼疾手快,往她嘴裡塞了一大块麻布,堵得严严实实,她只来得及說出個“谢”字,后半截沒声了,只能死死瞪着几步开外的谢忘之。
“能被选上做点心,是认可你们的手艺,但在宫裡,首要的是规矩,老老实实做事,少不得你们的好。但若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钻营取巧,沒好果子吃。”严尚食闭了闭眼,“行了,都回去吧。好好想想這话。”
一众小宫女本来就是突然被拎出来,又眼睁睁看着石曼晴被揪出去,连吓两回,有几個胆儿小的连行礼告退的话都說不利索,起身时哆哆嗦嗦,出院门還绊了一脚,让同伴扶着才出去。
小宫女先下去,之后几位司膳、典膳依次退下去。除了押着石曼晴的两個内侍等着严尚食发话,小院裡空荡荡的,就只剩下個谢忘之還沒走。
严尚食对谢忘之倒挺宽容,问她:“還有什么事儿?”
“她刚才好像叫了我。”谢忘之老实回答,“我觉得她有话要和我說。”
石曼晴当即挣扎起来,又拗不過两個内侍的力气,被压着跪在地上,襦裙弄得乱七八糟。她死死盯着谢忘之,瞪大眼睛,要不是嘴裡塞着麻布,简直像要一口把谢忘之吞下去。
看来是有话要說,严尚食点头:“让她說。”
两個内侍取了堵嘴的麻布,石曼晴却沒和谢忘之說话,她也不傻,知道這回凶多吉少,干脆转向严尚食,试图把谢忘之拖下水:“奴婢冤枉!那主意不是奴婢想的,是她!是谢忘之!全是她說的……奴婢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了她的话,才犯贵妃娘娘的忌讳,奴婢真的冤枉……”
谢忘之還沒反应過来,严尚食审视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她說的是真的?”
“我想和她說话。”谢忘之沉默片刻。
“說吧。”
“多谢尚食。”谢忘之低头,看向地上的石曼晴,语气平静,“我只告诉你或许能做透花糍,想到用海棠卤做的原本不是你,你骗我們說沒有海棠卤了,却私自做海棠透花糍。這是你的過错。”
“你的点心选上了,我知道海棠犯萧贵妃的忌讳,也提醒你了,但你觉得是我嫉妒你,一意孤行,還是做這個。這也是你的過错。”谢忘之接着說,“你会落到這個地步,都是因为你自己。随便你怎么恨我,但你不要想着拖我下水,我犯的错是钻营取巧,不是故意犯忌讳。”
她收回视线,看了尚食一眼,又低下头,“我說完了。請严尚食罚我。”
石曼晴慌了,想再解释,严尚食却沒等她开口,抬手示意,两個内侍旋即把麻布塞回去,直接拎起石曼晴,拖着她往外走。石曼晴還沒满十五岁,哪儿有什么力气,挣扎两下,动弹不得,连呜呜发声的力气都沒有,就這样被拖出去,绣鞋在石板上拖出的声音。
花做的卤那么多,自萧贵妃入宫,尚食局沒做過带海棠的东西,当然不知道她的忌讳。严尚食本来想问谢忘之从哪儿知道的,转念想到她的出身,以为是她家裡的关系,咳了一声:“忘之,你是個聪明孩子,但心思要正,不能总想着家裡帮你。”
“我明白。”谢忘之不知道严尚食怎么想的,只以为她是顾忌长安谢氏,“這次我也有错,按规矩罚我就好,我沒有怨言。”
“你這孩子……”严尚食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谢忘之,能想到去打听喜好,转头又能這么实心眼地讨罚,她叹了口气,“我与你姑母相识,也算是你的长辈,四下无人,你自己记得便好。”
沉默片刻,谢忘之忽然說:“……不是這样的。”
严尚食一愣:“你想說什么?”
“人不能选自己的出身,我以我出自长安谢氏为荣,因为先祖中多有俊杰,才能历经数朝不倒,萧條后再到长安另立门庭。我虽然无能,但我也明白不能蹭先祖的光辉,不能以此自傲。”谢忘之抬头,认真地看着严尚食,“這次我的确错了,去外边打听萧贵妃的喜好,恰好是尚食說的钻营取巧,我愿意受罚。”
严尚食盯了她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自己去找张典膳领罚。”
张典膳生性板正严肃,不管谢忘之什么出身,罚是真罚,结结实实地用竹鞭打,左右手各五下,谢忘之的手当即泛红,回屋时手心裡一片红肿,蹭着袖子都觉得疼,吓得楼寒月连忙拿药膏来给她抹了。
一开始沒见着石曼晴回来,猜到她是要倒霉,楼寒月還挺开心,但一直等到晚上,還不见人回来,楼寒月也有点急。讨厌归讨厌,毕竟同屋住了几年,活生生一個人不见了,她也沒那么心狠:“忘之,你被罚了打手心,曼晴罚的什么呀?怎么還不回来?”
谢忘之大概猜到石曼晴是回不来了,又不能直接說,边往外走,边含含糊糊地:“我猜是打板子吧……我也不知道。”
“哦……”楼寒月想到打板子就觉得屁股疼,眼看谢忘之出门,又急了,“哎,都這個时候了,你出去干什么?”
“我去晃晃,走不远,不用担心。”
谢忘之反手扣上门,免得楼寒月追出来。尚食局就這么大,外边她不敢去,其实也不知道能晃去哪儿,漫无目的地沿着墙走,找了個僻静的角落,缓缓蹲下来。
夜裡凉嗖嗖的,蹲了一会儿身上发冷,還腿麻,谢忘之刚想起来,眼前一個身影站定,弯腰凑過来一张漂亮的脸。
姿容冷丽,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在夜色裡像是只猫。
谢忘之一惊,直接坐到了地上,小腿一硌,疼得她“嘶”了一声。长生托住她的袖口,把她拉起来,声音裡含着点笑:“我這么吓人?”
“……你還笑话我。”谢忘之有点委屈,皱了皱眉,收手时掌心不小心蹭到袖口,一阵刺痛,又倒吸一口冷气。
這反应不太对,长生问:“怎么了?”
“我做错事了,被罚的。”谢忘之倒不遮掩,老老实实地,“张典膳打了手心,已经上過药了,就是碰到還有点疼。”
确实隐约有点雨后草木的味道,长生点头:“我瞧着你挺老实的,你做错什么了?”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张口想說,又把话吞回去,迟疑着摇摇头:“小事。”
“你這样子可不像是小事。”长生好奇心不重,但他不想让她憋着,“不好說,還是不能說?”
“……不好說。”
“那你就想想,该怎么說,才会变得容易。”长生笑吟吟的,“我先前就說啦,我不认识什么人,听過就忘,不会把你的秘密說出去的。”
谢忘之抬眼,恰好撞上长生的笑脸。
少年站在她面前,微微歪着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裡倒映出女孩,他含着笑,眉眼却冷肃,像是大雪后的崇山峻岭。但他给人的感觉又不冷,暖黄的光打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光点顺着肩前的辫梢滴落,在衣衫上晕成光圈。
胸口闷着的东西像是骤然找到了出口,谢忘之吸吸鼻子,慢吞吞地开始說石曼晴的事。长生始终含着笑,一直听到谢忘之說:“……同屋有人问我她怎么還不回来,我答不出来,又气闷,就跑到外边来了。”
“别等了,她回不来了。”长生毫无怜悯之心,“运气好点,大概打個半死,让家裡人接回家……唔,我记得你說過她父亲是主书,或许能留條命;运气差点,那就打死咯。”
先前是這么想過,但他這么大喇喇地說出来,谢忘之有点受不了,眉头紧皱,舔舔嘴唇,沒能說出话。
“你可怜她?”长生揣摩着谢忘之的神色。
“……不。是她自己做了坏事,她活该。”谢忘之吞咽一下,忽然觉得无力,“我只是……只是突然感觉,大明宫好像会吃人。”
她沒那么天真纯善,不会怜悯石曼晴,但她也隐约知道,海棠透花糍实际上是张典膳选的,若不是整個尚食局急着推锅,石曼晴未必会沦落到這個地步。
谢忘之背靠着墙,再度蹲下来。
墙外挂着一盏盏宫灯,照亮长长的宫道,照得红墙上影影绰绰。大明宫是后来兴建的,建造时召集了不知道多少工匠,建得很美,地势又高,站在宫墙上可以俯瞰整個长安城。
可是這地方会吃人。连皮带骨,一寸寸吃下去,连根头发丝都不剩。
谢忘之把脸埋进手臂裡,忽然听见身边一声叹息,随后是长生的声音:“来,抬头。”
她茫然地抬手,看见长生朝她伸手,掌心裡浮着细细的光点。
那些光点是淡淡的银色,在他手中闪烁着。恰巧夜风吹過,穿過长生的手,把他掌心裡的光吹成一條织带,流淌着远去,像是盛夏时陡然瞥见的天河,裡边盛满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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