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夜话
這一幕太神奇,像是场瞬间的幻梦,谢忘之都不记得之前的心思,连忙问:“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长生在谢忘之身边蹲下,伸手给她看,“其实就是粉,很轻,一吹就掉,在夜裡会发光。我在东市时看见有人变戏法,用的是這個,就问他买了点。”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吹去掌心裡残存的粉末。粉不够,吹不成织带,只能吹出一片薄薄的亮光,仔细看能看出裡边一闪一闪的,像是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
长生收手:“就這么回事,沒什么稀奇的,不過我确实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
“很好看。”世上不知道的事儿多了,谢忘之也不是非要知道,她把手搭在膝上,看着对面的宫墙,“谢谢你。”
“你說得沒错,大明宫确实会吃人,只不過有些人挤破头想进来,总觉得自己是吃人的。”长生语气很轻松,“你呢,为什么进宫?”
這問題還真沒人问過,真要說也沒什么,但毕竟背后是长安谢氏,谢忘之迟疑着,不确定能不能和這個算不上熟悉的少年实话实說。她舔舔嘴唇:“唔……”
“不方便說就算了。”可听可不听的事儿,长生不太在意,他就是一时兴起,对谢忘之陡然萌生出兴趣,沒打算逼她。
他要是追问,谢忘之能含糊過去,但他這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反倒觉得自己支支吾吾的像個小人,心一横:“那我告诉你?”
长生看了她一眼,笑笑:“說吧,我听着。”
“其实……我出身长安谢氏。”谢忘之鼓起勇气,轻轻地开头,等着长生接话。
长生做好了准备听個悲惨故事,鬼知道是這么一句话,一时都沒反应過来。
长安谢氏多英才,绵延百年,前朝时不可避免地衰落,旁人以为這就是世家的结局,感慨有堂前燕飞的悲凉。然而沉寂几十年,开国时有一支却又另立门庭,一举从陈郡谢氏改称长安谢氏,重新扶起了世家的荣光。
长安城裡多世家权贵,长安谢氏也得算其中翘楚,在清河崔氏面前都不遑多让,真要送贵女进宫,直接往后宫塞都行,也不至于在尚食局当個小宫女。
长生想,谢忘之可能出身旁支,试探着问:“你家裡人不介意?”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阿耶也拘不住我。”谢忘之垂下眼帘,“如今想想,我进宫,其实是为了躲开他们吧。”
“……躲?”
“嗯。我阿娘早几年去世,之后我阿耶新娶,也出身琅琊王氏,算起来還是我阿娘的族妹。”谢忘之顿了顿,沒能把“母亲”两個字說出口,“夫人知书达理,待人处事沒人不夸,后来也生了自己的孩子。她待我很好,但我总觉得,我還是想我自己的阿娘。”
“阿耶和夫人要看顾新的孩子,我阿兄在门下省博前程,還得想着议亲的事情。沒人赶我进宫,也沒人待我不好,”谢忘之勉强笑了一下,想到那两年在家裡過的寂寞日子,抬手状似无意地蹭過眼尾,“可我就是很多余啊。”
长生蹲在边上,扭头看向谢忘之。女孩沒注意到他的视线,兀自垂着头,分明有那么好的出身,說出去能招来诸多艳羡,她却憋着不說,在尚食局因为打听件事儿而被打手心,仅仅因为她觉得自己“多余”。
长生也不知道该說什么,沉默良久,拍了拍谢忘之的头,在她发顶揉了一下。
谢忘之做的是宫女打扮,這個年纪的小宫女都梳丫髻,两边有珠花,发顶却沒装饰,长生這一把揉下来,感觉格外清晰,她甚至能隐约感到发丝被揉乱了,有一边的珠钗都松了小半截。
她赶紧抬手护头,看着长生:“别摸头,会长不高的。”
顶着女孩近乎谴责的视线,长生不痛不痒,顺手把脱出的珠钗别回去:“那你上回也摸我了。”
谢忘之一噎,想想长生站起来的模样:“你還嫌自己不够高嗎?”
“這怎么够?”十四岁還有得长呢,這個年纪的男孩,长生算是高挑的,但放在成年男人堆裡,就显矮了,长生呼出一口气,“我至少得再高一截吧。”
“……那得多高啊。”谢忘之沒法想象,“对了,你刚才问我這個,那我能问问你,你为什么进宫嗎?”
长生心說因为我沒得选,但他肯定不能這么說,稍作考虑,伸手把谢忘之的脸掰過来,正对自己,再稍稍凑過去一点:“看我的眼睛。”
谢忘之从沒和男孩這么亲近過,乍让他碰到,胳膊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但她居然不讨厌,也沒想着推开他,反而沉进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裡。
长生的眼睛很漂亮,眼型略显狭长,但现在還沒彻底长开,残存着孩童的圆润稚气,眼尾却又微微上挑,显出几分近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味道,简直是顾盼神飞。靠得這么近,谢忘之甚至发觉长生的眼底沉着细碎的金色,像是浅色的琥珀裡揉了一把金粉。
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加快,她脸上蓦地红起来,這种感觉太陌生,谢忘之赶紧往后缩了缩,拉开距离:“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是黑色的,对吧?”长生浑然不觉,笑眯眯地說。
人眼颜色有深有浅,谢忘之也见過偏浅的,但都不像长生這样,她脑子发昏,沒留神把藏在心裡的话說出去了:“像猫。”
“像猫?”长生觉得好笑,“其实是像我阿娘。我阿娘是鲜卑人。”
谢忘之一愣,傻傻地盯着长生。
“我阿耶阿娘可不是什么两情相悦,我阿娘只不過是個妾,還是被卖给我阿耶的。我阿娘去得很早,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肤色很白,头发和汉人一样也是黑的,眼睛颜色却很浅,太阳底下看還以为是金色。”
谢忘之想象一下,再看看长生的脸:“你這么好看,你阿娘肯定是美人。”
“可能吧,否则我阿耶也不会要我阿娘。不過我长得应该更像我阿耶這边的,听說祖上全是少见的美人。”长生沒那么矫情,生作男儿身,也不介意让谢忘之夸一两句容貌,“但我阿耶不想要我這個鲜卑杂种,放哪儿都碍眼,我就在這儿啦。”
他提起来时很轻松,反正从小到大明裡暗裡,說他是杂种的人太多,一开始会生气,后来就习惯了,被說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谢忘之却不行,她知道這话多伤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长生。能蓄妾室,至少家底殷实,做阿耶的要多狠心多冷情,才能逞一时的欢愉,有鲜卑血统的儿子,又因此嫌弃他,把他送进宫。
憋了一会儿,谢忘之忽然扑過去,死死地抱住长生,脸埋在他肩上,声音都在发颤:“沒关系的。生来是什么模样,不是你的错,让你在這裡,是你阿耶的错。”
她肯定沒别的意思,這一抱结结实实,长生却当场愣了,像是被一榔头敲到了脑壳。万千思绪涌上来,那一瞬间他想哭又想笑,能理出来的却是空空如也。
他抬起手,虚虚地做了個环抱的动作,最终却按在谢忘之肩上,把她拉开,对着那双茫然的眼睛,严肃地說:“還有件事忘了說。宴上,你送過去的东西,确实是樱花糕吧?”
谢忘之莫名其妙,点点头:“怎么了?”
“……那是夹生的。”
“怎么可能?”谢忘之惊了,都忘了问长生怎么知道的,“可是,可是明明有位殿下說喜歡……要是夹生的,怎么会……”
“……我听清思殿的内侍說的,确实是夹生的。你想想做的时候,或是出锅之前,有沒有让别人碰過。”长生叹了口气,“我猜你是得罪了什么人。”
谢忘之回忆起当时的状况:“上锅以后,我去做梨羹了……梨羹麻烦,等我回去……石曼晴!是她,她和我說,蒸好了,让宫人拿過去了。”
能回想起来是好事,但是石曼晴已经被处理了,不能动手,长生有点遗憾,舔舔嘴角:“总之下回注意些,别一不小心被人使了什么绊子。”
谢忘之沒想到石曼晴能狠心至此,是真的要送她去死,先前仅存的一点悲戚都沒了,又想到长生之前的话:“对了,你刚刚說,是清思殿?那就是七殿下吃的?”
李承儆风流,子嗣却不丰,后宫佳丽三千人,生到如今也就十来個孩子,除去其中早夭的,居然只有两個儿子,一個是太子,另一個就是清思殿的皇子,還沒封王,只能按排行叫一声七殿下。
长生点点头:“我猜是。”
“……那他为什么還夸我做得好?樱花糕要用花汁,不熟会发涩,生面的味道也不好……”谢忘之绞尽脑汁,想着這位殿下为什么這么說。
长生笑吟吟地看着谢忘之,等着她抬头夸人,“宽宏大量”“宅心仁厚”,什么都行,虽然和他這個人完全不搭边,但他不介意多让人夸几句。
顶着他的视线,谢忘之猛地抬头,满脸严肃:“這么看来,七殿下的口味是真的好奇怪啊。”
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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