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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作者:奶莓祭九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见到重烨面色一沉,那双黑沉如曜的眸子不加掩饰地带上了浓重的不悦。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有几分烦躁地摩挲着掌心的厚茧,嗓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干涩的低哑:“为何?”

  他不明白,明明過往的事都已经在那天晚上說开了,沒必要的误会也都尽数冰释,为什么她還是不愿意和他回去?难道真要留在這江宁给人看一辈子病嗎?

  喻青嫣把悠远的目光投向他的身后,那裡有一群排着队领药的病人,传尸症的病痛症状初现,不少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如此与蒙着面的军兵站在一块,几乎是形销骨立。更严重些的,手脚关节浮肿起一大片血泡,甚至连站立捧起药碗都困难。

  但是当他们看到坐在医棚中熬着药的葛清明时,无一例外眼底闪烁着希冀的光,同他小心翼翼地问好,焦急地叙說着今日的病状。

  对于他们這些刚失了家四处流浪,又不幸染病即将客死异乡的百姓来說,不论是她還是葛清明,都是菩萨天神一般的存在,是這漂泊的人世间最后唯一剩下的依仗。

  为医者,云游四方,兼济天下,未尝不是女子活在世上可以行的一條新路。

  她收回眼,重新看向重烨,眼尾沁着一抹盈盈的光:“青嫣初见将军时,将军才至舞勺之年,年纪虽小,却已有显赫战功傍身,西江堰一役与姜老将军裡应外合打配合,亲自取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悬在城门外好一番夸耀。彼时青嫣不過是個藏身马厩又伤了腿的流民,蒙将军怜惜,得以在军营中养伤。”

  那日西江堰城门被破,城中百姓被肆意屠杀,喻青嫣逃跑不及,被四处惊逃的马一路挤到了长街上,正好与契丹人撞了個对面。

  她怕得不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避开那群蛮人刺来的刀剑,就见一名独眼的黄毛站在城墙高处,对着她大笑着提弓引箭,目标正是她那双拼命奔逃的腿。

  不只是她,城内很多负隅顽抗的百姓也是他们的目标,将他们当作比试箭术的玩物,如同幼猫缚鼠一般,几番逗弄,再一箭射死。

  沒過多久,喻青嫣的腿上就中了一箭,再无力避开冲自己挥来的刀,下意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一把剑如电般自身后掠来,堪堪擦過她耳侧的一缕发,接着穿透入眼前那蛮人的胸腔。

  灼热的血带着腥气溅了喻青嫣一脸,她惊愕地张开眼,手足无措地擦拭着自己身上的血,冷汗浸满了背,整個人劫后逃生般地大声喘息着。

  身侧有马蹄声响起,她循着动静抬头,一眼便望见了那骑着高大赤红骏马,额束玉巾身披战盔的俊美少年。他眼中亮得像是烧沸了的星,如同穿梭在天地间的一杆银枪,英勇无匹地冲进了人群之中,以身作剑,锐利地划开這一片绵延战火。

  少年手提着人头,无瑕的脸上還溅着敌军的血液,意气风发地喝道:“木尔达已被擒杀,尔等還不束手就擒?”

  有那么一瞬,喻青嫣以为,是天上的烈日掉在了她的面前,不然为何会灼目得让人眼眶刺痛,心头也重新升腾起了信任与希冀。

  “自那日起,青嫣待将军,便如同至亲手足一般,将军在,青嫣在,将军若战死,青嫣也绝不会苟活。”

  說着,喻青嫣郑重福身一拜。

  “這几年将军之名威震南北,早已能够独当一面,无论我這個军师在与不在,将军都能做到战无不胜。既是如此,青嫣也沒必要再留下来当個拖累,不是嗎?”

  “你从来就不是拖累,”重烨放在身侧的拳头越攥越紧,有些克制不住怒气地驳斥道,“别胡說八道。”

  “那好,”喻青嫣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既然将军不喜,便换個說法。”

  “穿云骑所有人都铭记着一條军令,若是不慎被敌军所捕,同伴务必亲手射杀之。青嫣敢问将军,若是有朝一日是我被抓获,将军是否会射出這一箭?”

  重烨皱着眉头,被她這一问问得忽然沉默了,那個果决的“会”字像是卡在喉咙裡了一般,半晌也沒能够說出口。

  喻青嫣再了解他不過了,见到這副样子還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复杂地低头一笑,掐着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手心,心中默默做的那個决定更加坚定了几分:“将军不能,将军還是想找机会把我救出来。”

  “所以青嫣已经不能留在西境了,重烨,你是我們卫国最英勇的战神,你不能有软肋,有软肋就会死,我不想让你死。”

  “若是你觉得這個理由编得太過冠冕堂皇,那我就换個,就当我觉得从医比从军更快活,能够争分夺秒地从阎王爷手裡夺回几條性命,也权当是为你们行善积福了。”

  眼前少女還在浅浅笑着,眉眼弯弯漂亮极了,仔细看眼底却有着一层积蓄的雾气,像是春日裡的化风细雨,在人心裡躲不开地留下一道潮湿水痕。

  重烨知晓她从小就懂事自立,从不让人担心。

  她十五岁的时候初来葵水,腹痛难忍,军营裡全是男子,根本不懂姑娘家那些闺中之事,還以为只是吃坏了东西。

  当时刚入暑夏,军营外多有溪河,是从山中寒潭分流下来的支泾,比寻常溪水更加凉快些,寻常兵将参训完,都会顺带去水边擦洗一番。

  湛白那时也刚入营沒多久,一身的臭富贵病,腰酸背痛地下了训,见喻青嫣脸色发白地守在一侧看书,還以为她是偷偷躲着偷懒的小卒,当即不假辞色地对她喝令,让她去溪边打桶水来伺候。

  喻青嫣当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拿起木盆就走,很快端了一盆水回来。

  哪知湛白這身病就是越惯着越作弄,他打量着喻青嫣打回来的水,一会儿嫌太冰冷刺骨伤身,一会儿又觉得被太阳晒烫了不得劲。

  第三次让喻青嫣去打水的时候,湛白听到人群裡炸开一声惊响,說是军师不小心昏倒落水了,這才心觉大事不妙。

  更不妙的是,刚刚才在训场上把他折磨了個够呛的重烨听到這声喊后,二话不說就冲過去跳进水裡捞人,连自己那身重得要命的盔甲都忘了脱。

  当晚重烨便憋着气拿着银枪在营外与湛白切磋,說是切磋,不如說是单方面的虐打,湛白的手差点被他一枪穿透废了。

  也是那晚之后,湛白才知道喻青嫣压根不是什么偷懒小卒,而是他的姑奶奶小祖宗,是重烨放在心尖上护着的姑娘,从此再也不敢随意招惹她。

  重烨替喻青嫣出了气,就偷溜到了她的帐子裡,在床头坐着守了一夜。

  她夜裡出的冷汗和泪水几乎打湿了枕巾,却自始至终沒同他吭過一声委屈。

  所以从喻青嫣开始說起军令的时候,重烨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喻青嫣不留下,不仅仅是因为她自己,更多的是为了他,为了整個西境的安危。她都已经說到了這個份上,又怎能让人再辜负一片心意。

  “好,”重烨盯着眼前姑娘像是被露水打湿過的眼睛,绽开了一個妥协的苦笑,“但首先你得让我知道人在哪裡,是不是安全的,有沒有冻着或者饿着,会不会让人欺负。若是不知道這些,我就算日后回了西境,也断然不会安心征战。”

  喻青嫣见他答应,长舒了一口气,扬起脸笑道:“好,我会定期写信,绝不隐瞒,让你知道我究竟過得如何。”

  重烨见她笑了,也慢慢跟着扯出一個笑来,然而心中却慢慢泛上一阵苦意。

  他這人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太多人的希冀,以至于這一生从不敢言爱,从不敢言败。

  既是如此,很多开始也不必再开始了。

  临近晚膳的点,后厨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喻青嫣自屋后绕過来帮忙煮药,才端起一個滚沸的锅,手上便传来一阵刺疼,差点打翻了這壶药。

  葛清明眼皮子也沒掀一下,直言道:“有伤在身就去歇着,這裡有我在,出不了错。”

  “我沒有受伤,”喻青嫣认真解释着,连忙否认,“葛神医你也忙了一下午,我方才已歇了许久,要不轮换着看药吧。”

  葛清明依然沒动,从怀中忽然掏出了一個瓷瓶,往她這边掷来。

  喻青嫣手忙脚乱地接過,发现是一瓶上好的金创药,听得他又重复了一遍:“手,有伤。”

  她低头张开手心一瞧,這才后知后觉反应過来,刚刚和重烨說话时手捏得太紧,指甲不小心陷进了肉裡,手心裡竟多出了几個指印。

  喻青嫣忙不迭谢過,一时只觉得有些郝然。

  既然手上有伤不能煎药,她决定還是返回厨房看火去。

  刚转身迈出两步,听得葛清明重新叫住了她:“听說這治疫药方中的那一味柴胡,是你开的?”

  “是,”喻青嫣在這种名气极大的神医面前难得显出了几分忐忑,說起话来也是小心翼翼的,“敢问神医,可是有错处?”

  她为了找出柴胡這味药可是翻遍了医典,若是最终不可用,那可真是闹了個大乌龙。

  听到這個答案,葛清明一张从未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几分笑意,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慈爱,他道:“无错,甚好。”

  喻青嫣提起来的心悄悄放下来,甚好就好,只要沒用错药一切都甚好。

  结果葛清明下一句话让她放下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既然如此,不知這位小姑娘,可愿做我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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